臘月的桂州,仍然是豔陽高照,空氣悶熱得人身上汗都出不來,即使是穿了上好的綢布衣服,也是粘在身上,聞着帶有山花香的那種醉人山風,卻是說不出的頭重腳輕,全身乏力。
皇甫孝諧現在就站在桂州總管府的堂上,穿着一身藍色綢布衣服,他現在雖然是以待罪之身配防桂州,可是開府將軍的軍職還是得到了保留,也因此可以穿綢衣而不是布衣。
只是這嶺南的氣候實在是讓他頭疼,即使喝了王世充特配的那種藿香正氣湯,也只能勉強讓自己不至於打擺子,象上次那樣臥牀不起,這種出不了汗,透不過氣的感覺,纔是真正難受的,入嶺這一個月以來,是他人生第二難受的一段經歷,僅次於在大理寺黑牢裡的那三天。
而現在坐在堂上的,正是現任桂州總管令狐熙,頭髮鬍子已經全白了,臉型瘦削,兩隻眼睛深深地陷進眼窩裡,顴骨高高地突出,臉色發黃,沒有戴官帽,而是頭上敷着一塊布巾,案邊放着兩盆水,一盆駕在火爐上,騰騰地冒着熱氣,一盆則是剛剛打上來的深井水,裡面還漂着冰塊,而令狐熙現在身上裹着厚厚的被褥,渾身都在微微地發抖,一看這架式,皇甫孝諧就心中雪亮:令狐總管跟自己上次一樣,打擺子了!
可是打着擺子的令狐熙卻仍然在看着公文,現在他手上拿着的就是皇甫孝諧配防桂州的官文,看完後,他把公文向案上一丟。擡起頭。聲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威嚴:“堂下站的,可是人犯皇甫孝諧?”
皇甫孝諧的眉頭皺了皺,從這令狐熙開口的語氣看,對自己就沒啥好氣,同是天涯淪落人,給弄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受罪,苦逼何苦爲難苦逼?
可他卻是嘴上不敢有任何異議,一拱手。恭聲道:“正是犯官。”
令狐熙重重地“哼”了一聲,把身上裹着的被子向後一掀,身子向前微傾,兩隻手肘支撐着自己,半靠着大案,沉聲喝道:“按這公文上的時期,你應該七天前就到了,爲何要遷延到今天?”
皇甫孝諧身後站着的那個一路押解他的軍官,名喚吳四寶,聽到這話後。連忙拱手稟報:“回令狐總管,從大興到桂州。幾千里路,進嶺南以來,皇甫將軍又有些水土不服,前些天在大興受的箭傷又犯了,加上連月暴雨,道路泥濘難行,這才耽擱了一些時日,還請令狐總管見諒!”
令狐熙的臉色一沉:“約期不至,哪來這麼多借口,你們都是軍人,在軍中如果這樣失約,有給你們解釋的機會嗎?還不是直接就斬了!下雨就走不了路,那爲何一個月前同樣從大興發出的聖旨就到了呢?”
皇甫孝諧按捺不住,拱手道:“總管此言差矣,朝廷的信報,還有這樣的聖旨,都是六百里或者八百里加急的快馬送達,我這是因罪配防流放,自然和這個不好比,犯官雖然在路上耽誤了些時間,但並沒有故意拖延,真的是一路不停地趕來,還請總管明鑑!”
令狐熙勃然變色,“霍”地一下站起了身,連額頭上的那塊熱敷布都掉了,指着皇甫孝諧罵道:“好你個賊配軍,明明在路上遷延時日,還不老實!你剛纔自己也說了路上犯了箭傷,這才誤了時日,老夫都已經病成這樣子了,都還強撐着上堂署理公事,你這麼壯的漢子,下個雨就不能走路了?騙誰哪!”
皇甫孝諧給嗆得啞口無言,令狐熙還不解氣,抄起一根令箭就丟了下來:“公文上說,你是在大興毆傷人命,才發配到這裡的,打人的時候有勁,走路就沒勁了?哼!老夫從軍打仗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呢,這麼多年見多了奸滑的刁民,還看不出你的心思?
路上多混一天是一天,混滿時間就可以早點回大興,離開這鬼地方了,對不對!老夫告訴你,老夫還沒回去哪!就你小子現在就想走?別做夢啦!
來人,給我把皇甫孝諧押下去,重打一百殺威棍!三天之後,就給老夫看守城門去,連續當值十五天,不許換人!”
皇甫孝諧高聲叫了起來:“令狐總管,我是開府將軍,你不能這樣對我!還有王法嗎?!”
令狐熙冷笑一聲,眼中光芒一閃:“王法?告訴你,在這桂州,老夫就是王法!就是斬了你皇甫孝諧,也在皇上給老夫的便宜行事之權內!懂不懂!”
令狐熙手一揮,十幾個剽悍的軍漢從左右搶出,把皇甫孝諧雙臂按住,就向下拖,皇甫孝諧的大嗓門一直還在喊冤求饒,只是漸行漸遠,終於慢慢地聽不見了。
令狐熙恨恨地自言自語道:“哼,不讓老夫回京,從大興來的傢伙,來一個整一個,不讓老夫好過,一個也別想好過!”
他擡起頭,對着已經嚇得發抖的那個押解軍官,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你可以回去覆命了,對了,老夫這裡還有一封家信,有勞閣下送到大興城中老夫的家中,麻煩下次京中再來人時,讓拙荊捎點治風溼的藥來,唉,自從來了這鬼地方,這些天腰都直不起來啦!”
兩個月後,滿園,王世充站在逍遙樓上,負手於背後,看着外面的雪花飄飄,天地一片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蕭條。
裴世矩的聲音從他的身後響起:“行滿,你還在等皇甫孝諧的消息嗎?應該這幾天就到了吧。”
王世充微微一笑,轉過了頭:“弘大,你真的有把握,他一定會回來告王世積的御狀嗎?”
裴世矩哈哈一笑:“一切早已經安排好了,押送他的那個軍官吳四寶,是我的親兵護衛,特意安排的,十天前他回來的時候不是說了麼,皇甫孝諧給一頓暴打,半條命都沒了,根本就沒去守城門,傷還沒好就直接潛逃了,他的家人親眷既然都託附在了你這裡,那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王世充搖了搖頭:“可是他可以自己潛逃的呀,未必需要管自己的家人。”
裴世矩眉毛動了動:“此人不僅貪生怕死,而且捨不得榮華富貴,就這麼身爲逃犯,隱姓埋名地流亡一世,肯定不願意的,他現在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向皇上出首王世積的謀反不臣之舉,以此免罪,上次出首虞慶則的那個趙什柱,不是就踩着他的屍體,當上了柱國嗎?皇甫孝諧這樣的小人,不打這方面的歪心思,那才叫見了鬼呢。”
王世充哈哈一笑:“可是弘大何以肯定皇甫孝諧能有趙什柱那樣確鑿的證據呢?”
裴世矩的眼中寒光一閃:“證據不證據的根本不重要,皇上看王世積這樣的軍中元老不順眼已經很久了,這些人哪些沒有些部曲,哪些沒有個把柄,真要查,還不是一查一個準。皇甫孝諧上次不是跟你說了麼,他跟了王世積多年,見不得光的事知道得多了去,隨便拿個兩件出來,就是死罪。”
裴世矩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不過行滿,這次我幫你報仇,只到王世積爲止,你如果想要牽連高僕射,那休怪我從此與你翻臉。”
王世充正色道:“不會的,我這次只想報仇,絕對不會扯上高僕射半分,上次我說過,從此跟高僕射恩怨兩清,但我一定不會主動害他。”
裴世矩嘆了口氣:“我信你這次,行滿,不瞞你說,高僕射其實已經知道了你對王世積下手的事,他好象不打算插手這事,其實就是對你示好,希望你能再去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