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熲的齊國公府內的那個後門小院,佈置一如當年,王世充一身上好的紫色絲綢便服,坐在這座偏廳小院的會客廳裡,感慨萬千,他甚至還記得自己當年跟着長孫晟和裴世矩一起來此時,坐在這裡時那種心潮澎湃的感覺,只是現在自己早已經沒了當年那種見到高熲時連話都不太敢說的激動勁,現在的他,已經完全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對這位表面上看仍然權傾天下的當朝宰輔了。
一陣穩重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王世充站起身,向着也同樣一身在家便服的高熲行了個禮,高熲沒有說什麼,坐了一個免禮的手勢,便直接走向了主位的高背靠椅,賓主各自落座,兩個小童獻上了茶點,低頭退下。
王世充擡頭看着高熲,半年多不見,高熲明顯蒼老了許多,本來只有幾根白絲的頭髮,現在至少三分之一已經是如霜染過,而額頭眼角的皺紋也平添了許多,看得王世充也有些心酸,說道:“高僕射爲國辛勞,還是要保重身體纔是。”
高熲微微一笑:“行滿,你爲國奔波勞累,萬里赴戎機,爲國辛勞的是你,而老夫不過是在朝堂上盡本份而已,你可知爲何老夫今天要寅夜喚你前來呢?”
王世充正色道:“應該是明天的朝會上,要正式公佈寧州征伐的封賞了吧,只是這次征伐,如何封賞,皇上和高僕射的意見現在還未統一,世充妄加揣測,還請高僕射指教。”
高熲的表情平靜。眼神也不復幾年前的犀利。今天的他更象是個慈詳的老者。他擡了擡手,說道:“行滿何出此言呢,說說你的判斷。”
王世充微微一笑:“以往大軍班師,朝廷的賞賜和對有功人員的晉升,一兩天內就完成了,因爲根據大軍的軍報,按朝廷的相應制度作出恩賞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就連同一時期的周法尚將軍平定桂州李光仕之役。周將軍現在還未回京呢,賞賜卻已經直接到了京中。所以世充斗膽猜測,這次朝廷對史元帥如何評判,現在還沒有一個統一的看法。”
高熲讚許地點了點頭:“行滿,那你覺得這次朝廷應該給史元帥何種封賞呢?”
王世充不假思索地說道:“以其功,當晉爵一級,進位上柱國。”
高熲的臉色微微一變:“行滿,這真的是你的真實想法?”
王世充很堅定地點了點頭:“史元帥此戰身先士卒,大破蠻軍,轉戰萬里。功逾諸葛,生擒叛首。以此大功,這樣的賞賜實在不算過分。”
高熲嘆了口氣:“可是私受黃金,放虎歸山的事情,又怎麼算?”
王世充對高熲超強的情報能力一點也不驚訝,史萬歲的那套把戲只能瞞過萬智光,卻根本避不過高熲在軍中的眼線,甚至連自己幫助史萬歲過關的事,他十有**也已經知道了,於是王世充坦然道:“這事就得兩說了,一是看寧州的後續發展,一是看皇上對此事的態度。”
高熲“哦”了一聲,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問道:“怎麼個兩說法?”
王世充正色道:“現在寧州畢竟沒有再起叛亂,史元帥縱敵的後果也沒有顯現,以只是處於無形中的後果來否定史元帥現在的功勞,世充以爲有失偏頗。更重要的是,蜀王殿下並沒有當場查獲史元帥的黃金,所謂受賄縱敵之說法並不成立,而皇上一向聖明,也不可能只憑蜀王的一面之詞,就治史元帥的罪吧。”
高熲看着王世充的雙眼,搖了搖頭:“此事已經上達天聽,皇上在軍中另有自己的眼線,你給史元帥出的黃金沉江之策雖然不錯,但並沒有瞞過皇上的耳目,此事並非我所能隱瞞和包庇,你說得不錯,這幾天皇上正爲如何處置史萬歲而犯難。”
王世充對這件事比較意外,臉色一變:“皇上連是我出的主意也知道了?”
高熲點了點頭:“皇上以丞相之位得登大寶,對於情報的掌控也是無時不刻的,大將遠征,更是早早地安插眼線,連我也並不清楚,行滿,虧得你這次沒有打自己的小九九,趁機再給自己發財,這次你一心爲國,如果不是這樣,今天我也不會夜裡叫你過來了。”
王世充心中暗地鬆了一口氣,他現在已經顧不得史萬歲了,楊堅如何看自己纔是最重要的事,但他仍然作出一副輕鬆的表情,問道:“那請問高僕射,這幾年您很少再把下屬官員叫到齊國公府了,往往都是在尚書府內論政,今天又爲何把我這麼一個在南征中也有所隱瞞的儀同給專門叫來呢?您就不怕皇上有想法嗎?”
高熲搖了搖頭:“你在皇上那裡是過了關的,皇上挺欣賞你這次的一心爲國,也私下說過如果他處在你的位置上,不一定能有更好選擇,還說了王世充可以大用。今天我來,是想聽聽你對史萬歲的看法,現在你還堅持剛纔的意見嗎?”
王世充堅定地說道:“世充還是堅持認爲,史元帥此爲國立有大功,雖然收受黃金,放縱敵首,但也是因爲史元帥判斷寧州已經無力再叛,賊首即使迴歸山林,也不可能掀起大浪,黃金之事查無實據,所謂捉賊拿贓,如果沒有直接抓到史元帥受賄的證據,按照國法,是不能對其加以治罪的,只能按律封賞。
再說了,史元帥一人受賄,全軍將士可是沒有得到絲毫好處,大家萬里征戰,人不解甲,深入蠻荒,出生入死,而且我們畢竟建立了如此大功,僅因爲史元帥的關係,而讓三軍將士的功勞不得賞賜,世充也認爲是不合適的。”
高熲看着王世充的雙眼,聲音變得有些冰冷:“行滿,你真的覺得身爲主將,征戰時全然不顧國家,只爲個人私利,也是可以封賞的?此風一開,以後領兵作戰的大將個個中飽私囊,也是合適的?”
王世充朗聲道:“世充以爲,功是功,過是過,二者不能混爲一談,史萬歲南征有功,晉爵和升官是他應得的封賞,至於他受賄縱敵的過錯,朝廷如果公事公辦,可以派御史去查,若是寧州那裡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史萬歲受了賄,那自然可以另案查辦,但這和戰功封賞是兩回事。”
高熲的表情鬆馳下來,滿意地點了點頭:“行滿,看來這幾年的歷練,讓你也變得成熟了許多了,你的觀點和老夫一致,功是功,過是過,不可混爲一談,更不能因爲史萬歲一個人的決定剝奪全軍將士的榮譽。這幾天老夫也是爲了此事和皇上意見有所分歧,所以賞賜之事,一直沒有決定。”
王世充“哦”了一聲:“皇上執意要處罰史萬歲嗎?這和他寬待大將的一貫作法,不太符合啊。”
高熲長嘆一聲:“行滿,這次你們征伐寧州,對另一路桂州討伐的事情不甚了了,朝廷也一直在隱瞞此事的處理,你可知桂州討伐戰的主帥是何人?”
王世充這次回京後沒有回兵部,對於另一路的事情還真是不清楚,只聽安遂玉的消息報告說周法尚已經討滅李光仕。他搖了搖頭,疑道:“不是王世積嗎?”
高熲的眼中閃過一絲難過和傷心:“最早的主帥不是王世積,他也是臨時接手的,第一個掛帥出征的主帥,是前尚書右僕射,上柱國虞慶則!”
王世充這一下大驚,直接站起了身:“怎麼會是虞柱國?那他現在出事了嗎?”
高熲點了點頭,沉痛地說道:“虞柱國已經被秘密逮捕下獄,皇上論罪當死,可能處刑就在這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