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的烏鴉嘴一向靈驗,十四日夜,原本就已經十分寒冷的大興一帶北風大起,陰雲布合,雪花飄飄揚揚,果然降下了今冬的第一場大雪,還下了大半夜都沒有停,將規模宏大的大興國都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是在爲剛剛故去的梟雄李淵戴孝。
遵照李淵的遺命,叛軍沒敢公開李淵的死訊,更沒敢給李淵舉喪掛孝,但李建成兄弟和叛軍將領心裡都很清楚,知道紙裡包不住火,李淵已死消息的遲早會被大興城裡的軍民百姓知道,大興城外的陳喪良也遲早會知道這個情況,還肯定會趁火打劫,乘機向士氣本就已經十分低落的大興叛軍發起進攻。
如何應對陳喪良的趁火打劫是以後的事,對叛軍來說眼下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辦,那就是李淵的繼承人問題,本來按道理來說,身爲嫡長子的李建成是毫無疑問的繼承人,李淵在臨死時也態度很明顯的想把叛軍主帥的位置交給李建成,但李淵的次子李世民卻有不同意見,一口咬定李淵臨死時是把主帥位置傳給了他,理應由他繼任叛軍主帥一職。
“各位叔叔伯伯,各位將軍大人,各位將士,你們是親眼看到的,父親臨終時是握住了我的手,要我繼承他的遺志,統率義師繼續與陳應良奸賊血戰到底,爲他老人家報仇雪恨!父親的話言猶在耳,我雖然不才,卻也願意挑起這千鈞重擔,與你們齊心協力共抗陳賊,爲父親報仇,也爲你們保住身家性命,官職爵位!”
李二的話當然是純粹的胡攪蠻纏,但李淵臨死時沒能把遺言說完這點,卻給了李二胡攪蠻纏和無理取鬧的機會,悲痛中的李建成就是長再多的嘴,也沒辦法徹底駁倒奸詐弟弟的歪理,只能是含着眼淚譴責弟弟的不孝狠毒,故意不讓李淵把遺言說完,李淵屍骨未寒,又跑出來奪嫡爭帥,置數量仍然接近十萬的叛軍將士於累卵之危。李二卻毫不客氣的大聲嚷嚷,“我要害了義師將士?如果父親真把帥位傳給了你,怕你纔要害了十萬義師將士的性命吧?”
“以你的德行,如果讓你統帥全軍,能不生出向陳應良小賊投降的念頭?到時候你倒是可以靠出賣我們去享受榮華富貴了,我們怎麼辦?跟隨父親起兵的諸位叔伯前輩和義師將官怎麼辦?陳應良奸賊怎麼可能饒得過我們?暴君又怎麼可能饒得過我們?”
李二這句話擊中了衆多叛軍文武的要害,現在的陳喪良是採取懷柔政策拼命招撫叛軍將士不假,但陳喪良對大隋朝廷來說還只是一個打工仔,丫鬟拿鑰匙當家不做主,接受了陳喪良招撫的叛軍將領仍然還有可能被大隋朝廷秋後算帳,再聯想到隋煬帝的狗熊脾氣,裴矩、竇琮、竇威、王長諧和詹俊等叛軍文武不由都有一些不寒而慄,對擁立李建成繼位都難免是顧慮重重。
還有以李孝恭、李神通、李孝基、李白駒和李叔良爲首的李氏宗族成員,也被李二的這番話打動,擔心與陳喪良關係過好的李建成繼位後選擇投降,到時候率衆投降的李建成倒是很也可能保住腦袋,李氏宗族的其他成員腦袋卻全都懸乎,尤其是用流失射死代王楊侑的李孝恭和此前就樹起反旗的李神通,那更是發自內心的不願李建成繼位,所以即便明知道李淵臨終時模樣是想傳位給李建成,這些李氏宗族卻全都是緘口不言,以沉默包庇縱容李二的無理取鬧,胡攪蠻纏。
以李二的聰明才智,當然看得出來叛軍的核心階層是想站在自己這一邊,信心大增之下,李二又指出道:“再說了,以兄長你的功勞戰績,又有什麼資格繼承父親留下的帥位?父親命令你鎮守永豐倉,確保我軍糧草供應,你在陳應良小賊面前才撐了幾天?父親讓你率軍退守新豐,你不但連新豐城都進不了,在路上就已經被官軍偏師打得大敗,反倒得靠父親派軍北上接應你!還有霍邑大戰,如果不是我率領騎兵衝擊官軍背後,你的腦袋當時就已經被官軍給砍下了!你這樣的戰績,怎麼能夠服衆?我們義軍的將士,誰又敢奉你爲主,在你的無能指揮下一敗再敗,白白妄送性命?”
“你的戰績又能服衆?”李建成反脣相譏道:“你去增援新豐,還不是隻撐了不到一天就大敗特敗!”
“我那是實力不足,雖敗猶榮。”李二冷笑說道:“我以萬餘偏師力抗陳應良狗賊的五萬主力,不敵而敗,還是因爲野戰不敵而失敗。你坐擁六萬軍隊,兵力與陳應良奸賊不相上下,又有堅城可守,輸得比我還慘,也有臉來說我?再說了,我在新豐起碼還抓回來了陰世師的小兒子陰弘智,沒讓他落到陳應良狗賊的手裡,讓我們徹底背上殺害代王殿下的罪名,和我比,你在永豐倉有什麼收穫?還把三姐都賠了出去!”
“住口!”李建成有些惱羞成怒了,怒道:“我是嫡長子,應該由我繼承家業!”
“我沒說不讓你繼承家業!”李二乘機打蛇隨棍上,大聲說道:“父親亡故,你繼承隴西李氏的家業擔任家主,我不反對,我還支持,馬上就承認你是家主!但父親留下的義師不是我們的家產,義師主帥一職,應該由有德者居之!”
“二郎這話說得對。”投降後肯定死定了的李孝恭逮到機會開口,贊同道:“二郎說得對,大郎你是嫡長子,李閥家主是應該由你接任,但義師將士不是伯父留下的家產,義師主帥的職位,你沒資格繼承,必須得有德者居之。二郎智謀雙全,統兵有方,我支持他繼任主帥。”
李建成大怒,咆哮道:“李孝恭,你是眼睛瞎了還是良心黑了?父親亡故時,明明是要我繼任主帥,你難道沒看到?”
“沒看到。”李孝恭回答很乾脆,又道:“我只知道,有人和殺父仇人親如手足,在兩軍陣上還互相施禮問候,還把他的妻子兒女拜託給殺父仇人照顧,這樣的人擔任主帥,我不放心。”
“兩位公子,你們都別爭了。”向李淵獻出晉陽宮和太原城的裴寂站出來打圓場,說道:“二公子說得對,大公子你是應該繼承李氏家主,想繼任義師主帥一職也可以商量,但你首先得要答應我們,絕不向暴君走狗陳應良屈膝投降,與他斷絕一切關係往來,然後我們再商量由誰繼任全軍主帥。”
“還得發誓爲堂兄報仇!”李神通插口說道:“請大公子在堂兄的靈前發誓一定要爲他報仇雪恨,與陳應良狗賊血戰到底,然後我們才能考慮由你擔任主帥。”
李建成有些猶豫了,李二則乘機陰陽怪氣的說道:“兄長,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身爲人子,難道連最起碼的孝道都不想盡?”
李建成更加猶豫,他的性格雖然相對比較厚道,卻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並不願意把本屬於自己的地位權力拱手相讓——否則也不會有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所以遲疑了一下後,李建成還是跪到了李淵的靈前,大聲發下誓言,承諾一定要爲李淵報仇雪恨,絕不向陳喪良屈膝投降。——事實上,不到最後時刻,李建成也真沒這個心思,而且以李建成目前在叛軍中的勢力,想做到這點也是難上加難。
“既然大公子已經立誓報仇,那我們就可以放心了。”在叛軍中地位很高的裴寂點頭,又說道:“要不這樣吧,既然大將軍臨終前沒能來得及確立我軍主帥的繼任人,那我們乾脆請大公子你擔任左帥,請二公子擔任右帥,共用大將軍旗號同掌兵權,遇事商議而行,不知二位公子以爲如何?”
“行,我同意。”李二一口答應,極有信心迅速徹底架空兄長,把所有的叛軍文武都拉到自己這邊來。爲了確保自己能夠完全掌握權力,李二還又建議道:“左帥右帥共同掌兵,遇事若有分歧爭議,難免會耽誤戰機大事,依我之見,不如再增加一人,請裴寂裴叔父擔任長史令,與我和兄長共同執掌兵權,我和兄長遇事若有爭議,以裴叔父的意見爲準,裴叔父覺得我們誰的意見正確,就採納誰提出的策略!”
無路可退的李氏宗族成員當然贊同李二的提議,罪孽深重的竇琮、竇威和王長諧、唐儉等外姓文武也投了贊同票,李建成本想反對,可架不住衆人都支持李二的提議,也只能是忍氣吞聲的點頭同意,心裡也無比鬱悶的說道:“應良賢弟說得對,我這位弟弟,確實不是什麼好東西。”
同樣是叛軍重要人物的柴紹也在現場,卻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任由李家兄弟在李淵靈前爭權奪利,始終沒有攙和進去,但並不是笨人的柴紹卻看得出來,與自己關係極好的李二完全就是在耍無賴奪權,硬生生的搶走了本應該全部屬於李建成的兵權。再到了李家兄弟討論下一步戰術計劃時,柴紹又看了出來,表面公正的裴寂其實一直在暗中向着李二,硬逼着李建成同意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讓李二的部下擔任緊要職位,補充在隋軍火炮覆蓋下傷亡慘重的領導層,掌握實權,李建成的人則被髮配到無關緊要的職位上。
柴紹的御林軍總管一職沒有受到影響,與陳喪良仇深似海,和李二素來交好,又實際控制着武德殿的防務,李二當然不會摞倒柴紹讓李建成的人上位,不僅如此,李二還提議給柴紹增加了兵力,讓柴紹更有力的控制宮城,宮城外的皇城防務也繼續由李神通掌管,李建成名爲左帥,實際上卻根本控制不了皇城和宮城的軍隊。
李二對柴紹似乎也不是十分放心,安排好了諸項人事調整補強了在隋軍火炮下傷亡慘重的叛軍指揮層後,衆人暫時散去休息,也是乘着這個機會,李二把柴紹單獨叫到了一邊,很好奇的問道:“姐夫,昨天交戰時,我隱約看到你好象被陳應良小賊的部將給打下戰馬,後來你是怎麼逃回來的?”
“豈止是被打下了戰馬?還被他的走狗用馬槊抵住了胸膛。”已經心灰意冷的柴紹隨口答道:“是陳應良小賊說,他殺了我只會髒了他的刀,把我留下,讓我活着,比讓我死了更難受,這才故意放了我。”
仔細觀察了柴紹的表情不似故意說謊,又知道柴紹現在確實是活着比死了更難受,李二這才放下心來,拍着柴紹的肩膀說道:“姐夫放心,我們一定能報仇!你是我的姐夫,又一向與我情同手足,我一定不會讓你被陳應良狗賊白白羞辱,我們還有機會反敗爲勝,陳應良狗賊的後方危機四伏,李密翟讓絕對不會錯過這個乘機殺進東都的機會,我們只要堅守大興內外城池,就一定能等到陳應良狗賊被迫退兵!”
柴紹點點頭,神情卻毫無興奮,李二又有些不放心,便又叮囑道:“姐夫,你除了小心宮城防務外,還有玄武門那邊,你也必須得給我小心,雖然玄武門那段城高壕深最爲堅固,北面又是龍首山地形狹窄,不利於兵力展開,陳應良狗賊直接向玄武門發起強攻的可能不大,但還是得防着他突出奇兵偷襲玄武門。那裡如果有什麼意外,大興的宮城和外城馬上就無險可守,絕不能出任何意外。”(隋朝還沒有大明宮、西內苑和小兒坊等唐朝宮室,玄武門實際上是直接面向大興城外。)
“這我當然知道。”柴紹點頭,又隨口說道:“二郎如果不放心,可以派專人駐守玄武門,我守宮內就行了。”
“姐夫,我不相信你相信誰?”李二笑了,又說道:“有你守玄武門和宮城,我放心,還用得着增派其他外人?哦,對了,有件事姐夫你得給我留心一下。”
“什麼事?”柴紹隨口反問。
“楊雨公主,你務必給我看牢了!”李二突然嚴肅起了面孔,壓低聲音惡狠狠說道:“宮城之中,任何宮人都可以出意外,但楊雨公主絕對不能出任何意外!關鍵時刻,她也許能發揮重大作用!”
柴紹疑惑問起原因,李二卻笑着不肯解釋,道:“別多問,將來你就會明白了,總之楊雨公主利用的好的話,也許我姐姐也能救回來。”
柴紹更是疑惑,又想起了之前的一件小事,便點頭說道:“好,左右這會無事,我現在就去看看情況,給雨公主的住處安排雙倍兵力駐守。”李二一笑,也立即點頭答應。
就這樣,柴紹終於在忙裡抽閒,親自來到了後宮探望楊雨兒了,因爲楊雨兒的母親蔣才人不是很得寵,母女倆在宮城裡的居住地較爲偏僻,居院也不大,原本用不着專門派兵看守,還是因爲楊雨兒好歹算一名皇女帝姬的緣故,柴紹此前才安排了十名御林軍士兵輪流看守,這會有李二的特別交代,柴紹抵達現場後立即加派了雙倍兵力,要求麾下士兵嚴密看守,部下答應,又問起柴紹是否需要加派內侍和宮女,柴紹便順口問了一句有多少宮女和內侍伺候楊雨兒母女。
答案是隻有兩個太監和兩名宮女,柴紹正考慮是否需要加派人手時,此前一直緊閉的院門突然被推開了一條小縫,露出了半張滿是皺紋的老太監面孔,柴紹一眼認出他是常與楊雨兒在一起的謝木東,便開口叫了一句,“謝內侍。”
“原來是柴總管啊。”謝木東也認出了柴紹,趕緊在門裡向柴紹行禮,畢恭畢敬的說道:“總管不要誤會,老奴是聽到院外有動靜,稍微看看,沒其他意思。”
遲疑了一下後,柴紹吩咐道:“謝內侍,你出來一下,我些話要問你。”
謝木東有些愕然,還是在柴紹的再次催促下,這才小心翼翼的出院,來到柴紹的面前接受詢問,柴紹則先是把他叫到了遠處的偏僻地帶,趕走了身邊從人,這才向謝木東低聲說道:“謝內侍,是這樣的,我妹妹對我說,當初我變賣所有產業給岳父湊贖罪錢的時候,你無意中發現了一些特殊情況,具體是什麼情況?”
聽到這個問題,謝木東滿是皺紋的老臉一下子就蒼白了,趕緊矢口否認,搖頭說道:“老奴不知道,老奴什麼都不知道。”
“可我妹妹說過你知道。”柴紹看出謝木東的神情不對,便又低聲說道:“說吧,放心,不管是什麼事,我都不會告訴別人。”
謝木東還是搖頭,堅決拒絕回答,還迫不及待找藉口的請求回去侍侯楊雨兒母女,但謝木東越是這樣,柴紹就越是起疑,便乾脆威脅道:“你說不說?你如果不說,我就把你交給大將軍,請他派人親自審問你。”
“別,別,千萬別。”謝木東嚇得差點沒當場癱在地上,趕緊扶住旁邊樹木,滿臉可憐的懇求道:“柴總管,你開恩啊,求你看在老奴以前幾次到天牢給你父親送藥的份上,千萬別把老奴交給大將軍,更千萬不要讓大將軍知道這件事。”
隨口一句威脅,卻讓謝木東的反應如此激烈,柴紹心中更是狐疑,便低聲說道:“你如果說了,我就不告訴岳父,如果不然,我就馬上把你押去見他,說你暗中勾聯陳應良,企圖爲他擔任內應!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和陳應良早就認識!”
被逼迫不過,謝木東只能是滿臉可憐的說道:“柴總管,老奴告訴你可以,但你得答應老奴兩件事,第一是千萬不能再讓任何人知道,第二是你千萬要沉住氣,別發火。”
“千萬要沉住氣?別發火?”柴紹生出了一種不詳的預感,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好,我答應你。”
“柴總管,其實你最好是別知道的好。”謝木東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後才附到了柴紹的耳邊,低聲嘀咕了起來…………
柴紹確實沒發火,聽着謝木東的低聲介紹,柴紹只是不知不覺的額頭青筋暴跳,雙手緊握起了拳頭,攥得指關節發白,指甲深入掌心肉中,幾乎破膚出血。而當謝木東把話說完後,柴紹又沉默了許久,然後緊咬着牙關,一字一句的問道:“你有沒有騙我?”
“柴總管,老奴就是天大膽子,也不敢騙你啊。”謝木東哭喪着臉說道:“老奴當時無意中知道了那件事後,現在後悔得腸子都已經青了,只恨自己多管閒事,知道了這不該知道的事。”
凝視謝木東的神情反應,見他除了恐懼顫抖外毫無作僞神情,又過了許久,柴紹才說道:“你回去吧,放心,我不會再讓人知道。”
謝木東如蒙大赦,趕緊告辭離開了,柴紹卻垂着頭一動不動,雙手拳頭不斷攥緊,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柴紹才擡起頭來,眺望着遠方長嘆了一口氣,再想回首間,柴紹的雙眼目光卻無意中瞟到了一座雄偉高聳的建築,頓時再次呆住,腦海裡不斷翻騰,久久不動。
那座雄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