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來天裡第三次進到東都皇城,第三次進到議事大殿,陳應良一眼就看到很可能有基情的樊子蓋和皇甫無逸都在殿中,裴弘策和負責督守閭闔門的黃門侍郎趙長文也在殿中,陳應良不敢怠慢,慌忙先向越王楊侗行禮,然後又向樊子蓋和皇甫無逸等人行禮。
“免了。”樊子蓋隨意一揮手,然後飛快向陳應良問道:“應良,除了推理之外,你還有什麼辦法可以確認,昨天晚上那道書信是楊逆叛軍僞造?”
“樊大人,你沒有對照筆跡和印章嗎?”陳應良小心翼翼的反問,說道:“只要找出衛尚書的往日書信或者奏章,對照筆跡,也許就能發現了一些端倪。”
“老夫當然找筆跡對照過。”樊子蓋拿出了幾道書信,說道:“老夫找出了衛文升之前的幾道書信,與昨夜在屍體上發現的書信對照,發現筆跡確實有些模仿的痕跡,印章也稍微有些不同,但區別都很小,實在沒辦法確認昨天晚上的書信是否僞造,所以老夫才請越王殿下將你召入皇城,看看你有沒有辦法確認。”
“小人可以試一試。”陳應良從樊子蓋手中討過了幾道書信,對照驗證筆跡和印章,但陳應良對於筆跡鑑定這方面並不精通,對書法鑑定更是幾乎一竅不通,所以陳應良雖然也發現了昨天晚上的書信似乎有僞造痕跡,卻找不出什麼大的破綻。不得已,陳應良只能開動腦筋,尋找新的破案方法。
還好,陳應良原本就是吃這行飯的,很快就想到了另一點,忙問道:“樊大人,昨天晚上那位信使的屍首,還沒有埋葬或者火化吧?”
“趙侍郎,那具遺體你是怎麼處理的?”樊子蓋轉向督守閭闔門的趙長文答道。
“暫時停在了閭闔門的守軍營房裡,準備等下午再讓他的家眷去收屍。”趙長文恭敬答道。
“太好了。”陳應良大喜,忙又向趙長文拱手問道:“小生敢問趙大人一句,那位信使,可否確認是昨天晚上三更被逆賊斥候殺害?這點非常重要,請趙大人仔細介紹。”
“可以確認。”趙長文自信的答道:“昨天晚上出事時,我就住在城樓裡,後來被親兵叫醒後,曾經問過時間,親兵說剛剛敲過三更的梆子,這點錯不了。”
“樊大人,請速派精幹仵作去調查那具屍體。”陳應良趕緊說道:“就小人所知,有經驗的老仵作可以通過屍斑和淤血這些蛛絲馬跡,判斷出屍體的大概死亡時間,只要查出那具屍體的死亡時間,我們就可以知道他是死後被運到了閭闔門下,還是到了閭闔門下才被殺害。”
“好主意,老夫怎麼把這個給忘了?”樊子蓋撫額大喜,立即命令裴弘策派遣幾名有經驗的老仵作去驗看屍體,要求務必判明信使的死亡時間,兼着地方民政的裴弘策也不敢怠慢,趕緊親自出去安排,督守閭闔門的趙長文也跟了出去商量。也是到了裴弘策和趙長文走後,樊子蓋才又向陳應良讚許道:“應良,這次又全虧你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能如此心細如髮,真是難得。”
“謝留守大人誇獎,爲朝廷效力,小人理所應當。”陳應良習慣的謙虛了一句,又說道:“留守大人,事關重大,不知留守大人是否已經再派信使出城,去與衛大人聯絡確認此事?”
“已經派了,不過……。”樊子蓋的神情十分鬱悶,咬牙切齒的說道:“不過這些廢物斥候信使,實在是太靠不住,直到現在連楊逆主力的位置都還沒給老夫確認清楚,老夫派去聯絡各地的信使也屢屢遭到劫殺,不是抱着腦袋逃回洛陽,就是直接投降逆賊,弄得老夫現在簡直就是睜眼瞎,對城外敵情幾乎一無所知!新派出去信使,究竟能不能聯絡上衛文升,老夫也沒這個把握!”
陳應良不敢搭這個腔,也頗有些同情樊子蓋的鬱悶,因爲東都守軍的斥候們也實在太不爭氣了一些,在武器裝備和軍事訓練都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卻是連最起碼的敵情偵察都無法做到,屢屢被亂軍斥候哨隊斬殺俘虜,接二連三的謊報誤報,不要說叛軍隊伍在眼皮子底下分兵這樣的大動作沒有探到,甚至在靠着報****努力死戰、好不容易確認了叛軍分兵後,東都斥候竟然還連叛軍主力目前所在的位置都探不到,徹底把樊子蓋弄成了一睜眼瞎,也連累了急於立功的陳應良,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不敢輕易請戰。
悄悄的同情了一把這些天明顯蒼老了許多的樊子蓋,陳應良又想起了另一大件事,忙把注意力集中到那道可能是敵人僞造的衛玄書信上,而信的內容大家都知道,李密假借衛玄的口氣告訴樊子蓋,說衛玄已經接受了樊子蓋的建議,決定將主力駐紮在易守難攻的崤函道內,在派前鋒突出崤函道尋找戰機——李密這麼做的目的有二,一是避免樊子蓋繼續與衛玄聯絡,說動了衛玄採取對叛軍最不利的策略,二是防止叛軍封鎖不力,被東都斥候發現衛玄軍走出崤函道,讓東都決策層認爲出現在開闊地帶的隋軍不過是衛玄的前鋒。
外行看熱鬧,內行則是看門道,在很長時間裡就是靠分析犯罪分子心理吃飯的陳應良看到了這道書信後,頓時就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可能,再細一琢磨,陳應良益發覺得自己這個發現意義重大,又看了看樊子蓋和皇甫無逸,發現他們正在商量一些並不重要的軍務政事,陳應良抿了抿嘴,便鼓起勇氣說道:“越王殿下,樊留守,皇甫將軍,如果這道書信可以確認是假的,那麼小人就可以猜出楊玄感逆賊的戰術計劃,還可以猜出他戰術部署的弱點。”
“你這話什麼意思?”樊子蓋白眉毛一揚。
“留守大人,能否容許小人有話直言?”陳應良先問——陳應良這次還真得先問問,畢竟這裡是東都皇城的議事大殿,無官無職的陳應良又是準備說一些憑空揣測的話,自然得要小心一些。
“當然可以。”皇甫無逸接過話頭,微笑說道:“早就聽你叔父黎國公說,你這小子在軍略政事方面很有一些獨到的見解,他的很多好建議都是出自你的謀劃,可是你這小子死活不肯進右武衛,本將軍一直沒機會聽你的高見,今天正好有機會,放心說吧,只要不是什麼犯忌諱的話,說錯了我也替你擔着。”
“說吧。”樊子蓋也開口說道:“你說你可以猜出楊逆的戰術計劃,怎麼猜?楊逆的戰術計劃又是什麼?”
“如果這道書信可以確認是楊逆僞造,那麼楊逆的戰術計劃必然是圍城打援,先集中力量消滅我們的大興援軍,然後再掉過頭來攻打洛陽。”陳應良自信的答道:“如果楊逆賊軍能夠做到這點,那麼他就可以獲得巨大的戰略優勢,先是可以在心無旁騖的情況下,集中全力攻打洛陽,俘獲洛陽城裡的大批官員家眷,逼迫我大隋的許多官員從賊,接着能拿下洛陽固然最好,即便被洛陽城牆擋住了腳步,楊逆賊軍也可以從容移師向西,攻打主力隊伍已經全軍覆沒的關中大興,扼潼關而擋我大隋回援主力。”
“先集中力量消滅我們的大興援軍,再掉過頭來打洛陽?”樊子蓋複述了一遍,神情頗有些疑惑。
“正是如此!”陳應良大力點頭,朗聲說道:“而且小人的猜測並非空穴來風!請樊留守仔細想一想,如果這道衛尚書的書信是楊逆僞造,那麼楊逆僞造這道書信的目的是什麼?除了想要穩住我們東都軍隊,還能有什麼目的?”
“楊逆僞造這道書信,是爲了穩住我們?”樊子蓋有些聽懂了。
“正是如此。”陳應良點頭答道:“楊逆除了想讓我們不再與衛尚書的援軍聯繫外,更希望我們老老實實的留在東都城裡,別冒險出城去破壞他全殲我們大興援軍的戰術計劃,使得他能集中力量以一點,專心對付我們的援軍。此前楊逆賊軍天天都到東都城下搦戰,也是楊逆不願我們出兵的詭計之一,其目的不過是虛張聲勢,想要利用少量偏師牽制住我們東都守軍,使得他的主力可以心無旁騖,放心去對付我們的援軍。”
“還有一點。”陳應良又補充了一句,“楊逆僞造了這道書信來欺騙我們,又證明了一點,他目前最害怕的就是衛尚書採取守勢,屯兵崤函道內只守不戰,與我們東都軍隊或成掎角之勢,否則的話,如果楊逆不害怕我們這個戰術,那他大可以對我們這個戰術置之不理,犯不着費這麼大勁來僞造書信。”
“有點道理。”樊子蓋點頭,道:“如果楊逆不害怕老夫向衛文升提出的戰術建議,那他就算截獲了老夫給衛文升的親筆信,也大可以置之不理,犯不着冒險來騙老夫。”
認同了陳應良的這個判斷,樊子蓋又趕緊問道:“那麼你又是可以猜出楊逆的戰術部署弱點,楊逆的弱點在那裡?”
“金墉城!”陳應良斬釘截鐵的答道:“楊逆賊軍駐紮在金墉城的後軍,前些日子天天來東都城下虛張聲勢,製造軍力強大的假象,被小人率領報國軍擊敗後,也沒有出動太多的軍隊接應敗兵,然後這幾天一直銷聲匿跡,就憑這一點,小人就可以肯定,楊逆的金墉城大營兵力或許很多,但絕對不強,絕對不是我們東都軍隊的對手,所以楊逆賊軍這幾天乖乖的躲在金墉城大營,不敢靠近洛陽城下一步,爲的就是怕我們發現他們紙老虎的真面目,被我們揪着他的弱點窮追猛打!”
看了看抿嘴沉思的樊子蓋和皇甫無逸等人,陳應良又補充了一句,“留守大人,上次我們在戰場擒獲的逆賊大將虞柔,肯定知道金墉城的虛實底細,留守大人不妨派人詳細審問虞柔,必然會有所收穫。”
“別提那個草包。”樊子蓋無奈的答道:“楊玄感逆賊雖然對他委以重任,可這個草包紈絝到了連楊逆賊軍的具體情況都不瞭解的地步,老夫一再向他審問楊逆賊軍的兵力多寡,部署情況,這個草包都是一問三不知,只說有很多很多,每天都有幾百幾千的百姓自願從逆,金墉城一帶到底有多少逆賊軍隊,他根本就不知道,怎麼問都是很多很多,多得連城裡都住不下,只能住在城外。”
“兵貴精,不貴多。”陳應良沉聲答道:“烏合之衆縱然就是有萬人,也絕不是一千精兵的對手。金墉城的楊逆賊軍這幾天不敢來洛陽城下搦戰,”
“聽你的口氣,想去打金墉城?”樊子蓋露出了點笑容。
“小人正有這個打算。”陳應良大聲答道:“但四個團的報國軍人數實在太少了些,小人還需要幾千後軍掩護,不需要他們衝鋒陷陣,只要他們站在後面做做樣子,爲報國軍壯聲勢,待到小人的隊伍獲勝之後,再幫忙打打順風仗和殺殺敵人敗兵就行了!”
樊子蓋萬分心動,幾乎就想脫口答應,熟知樊子蓋性格的皇甫無逸則趕緊咳嗽了一聲,提醒道:“樊留守,我們目前還只是推測,還沒有確認這道書信是楊逆僞造。還有,東都城池太大,光是城門就有十二道,我們需要大量的兵力固守城池,能夠出動的預備隊,即便加上報國軍,也不過四五千人。”
樊子蓋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但又不肯死心,便從陳應良手裡討回了那幾道書信,對照着仔細又看了許久,突然又咬牙切齒的說道:“老夫可以肯定,這道書信上至少有三處模仿的痕跡,印章字樣也有一撇比較細,很可能就是僞造的!但就是不敢肯定,不敢肯定啊!”
“留守大人請放心,等裴叔父他們安排了仵作驗屍回來,一切就都有答案了。”陳應良開口安慰,心裡卻有些發憷,因爲陳應良非常清楚,如果換成自己用這條計策,一定會想辦法把信使騙爲己用,讓他自己到了過河橋上,然後再背信棄義加言而無信,讓手底下的幫兇走狗在橋上宰了信使,儘可能的避免暴露蛛絲馬跡——如果楊玄感能夠象陳應良這麼奸猾,那麼就算是驗屍也找不到證據了。
還好,陳應良的這番擔心終於還是多餘了,又等了不知多少時間,裴弘策和趙長文突然象發瘋了一樣的衝進了大殿,剛進殿就大吼大叫道:“越王殿下,樊留守,皇甫將軍,驗過屍了,仵作發現,我們那名信使不是死在昨夜三更,最晚也應該是死在昨天傍晚!”
“可以肯定麼!”樊子蓋大吼問道。
“絕對可以肯定!”裴弘策大力點頭,擦着汗水說道:“還有,我們的仵作還發現,那具屍體雙手的手腕上,都有一圈顏色極深的淤血痕跡,三名仵作都可以肯定,我們的信使是在被捆綁雙手的情況下殺害,死後過了一段時間才鬆綁,所以纔會留下繩子捆綁的痕跡!”
“謝天謝地,幸虧楊玄感這個蠢貨做事不密,留下了這麼明顯的漏洞。”陳應良悄悄鬆了口氣。
“果然是僞造!”樊子蓋咬牙切齒,突然又大發雷霆道:“廢物!這些廢物!送道信都能被逆賊截了,還害得老夫差點被逆賊的假信騙了!傳令下去,不許發這個信使和他四個隨從的撫卹錢糧,已經發出了的,也給老夫追回來!”
“樊留守,請暫息雷霆之怒。”陳應良趕緊拱手行禮,大聲說道:“這也不是一件壞事,最起碼證明了楊逆賊軍現在的弱點就是金墉城大營,我軍若是立即出兵,全力猛攻金墉城大營,必獲大勝,而且還可以收到一箭雙鵰之效,既間接分擔了衛玄衛大人所承受的正面壓力,使楊逆奸賊後方起火,無法全力應對西線,又可以乘機打擊楊逆賊軍的囂張氣焰,避免賊亂益大,賊勢益發猖獗!”
眼珠子亂轉的盤算了片刻,樊子蓋一咬牙,大吼道:“好,應良你即刻下去準備,明日出兵,攻打叛賊的金墉城大營!你率領報****爲先鋒,老夫再派劉長恭率領三千……不,老夫派劉長恭率領四千精兵爲後軍,爲你壯聲勢!”
“關於這點,小人還有兩個請求,請留守大人務必答應。”陳應良說道。
“說,只要合情合理,老夫都答應!”樊子蓋一揮手。
“謝留守大人,小人的請求很簡單。”陳應良拱手說道:“第一,請留守大人給劉長恭將軍下一道死命令,交戰之時,除非小人率領的報國軍後退,否則他的四千後軍,就絕不容許後退一步!因爲兩軍陣上,我們的後軍一旦未戰先逃,必然會對前鋒軍隊的軍心士氣造成巨大影響!”
“這個好辦。”樊子蓋點頭,轉向了楊侗拱手說道:“殿下,老臣請鈞旨,明日出戰之時,殿下請派一隊禁軍手持殿下節令,監視劉長恭上陣!他如果敢率軍後退一步,禁軍將士便將他當場處斬!”
“準。”完全就是傀儡的楊侗一口答應,樊子蓋謝了,又轉向陳應良說道:“說你的第二個要求。”
“第二個要求,是請留守大人允許小人隨機應變,在交戰時率軍撤退。”陳應良恭敬說道:“小人並非貪生怕死,不敢死戰到底,是小人麾下的報國軍數量實在太少,連同小人在內,總共才八百四十五人,倘若賊軍兵力實在太多,或者楊逆賊軍的主力從西線回援,報國軍縱然人人死戰到底,也只是杯水車薪,無法扭轉大局。”
“這個當然可以,允許你在戰場上隨機應變。”樊子蓋揮揮手,還嘆道:“就你小子這些天的表現,說你會臨陣怯戰,率軍逃命,老夫就第一個不信!可惜你就是年紀太小了,又沒有資歷和正式官職,否則的話,老夫還真想把四千後軍一起交給你指揮!”
“謝留守大人信任!”陳應良趕緊雙膝跪下,抱拳大聲說道:“越王殿下、樊留守與皇甫將軍如此信任小人,小人惟有率軍死戰,奮勇殺敵,方能報答!鞠躬盡瘁,粉身碎骨,百死不悔!”
樊子蓋露出了欣慰笑容,皇甫無逸也點頭說道:“應良,如果別人說這番話,本將軍不一定會信,但你說這番話,我相信。去準備吧,告訴報****的將士,好生殺敵軍功,凱旋迴來,賞賜方面絕對不會虧了他們!”
陳應良大喜謝過,這才辭別衆人下去準備,而看着陳應良離去的背影,裴弘策突然發現,自己這個遠房侄子,似乎已經成了東都決策層和整個右武衛在平叛戰事中唯一的希望,最大的主心骨,整個東都洛陽,似乎都已經在圍着自己這個遠房侄子轉了。發現了這點後,裴弘策不由在心裡嘆道:“我這個遠房侄子,前途無量啊。”
讓樊子蓋和皇甫無逸等人萬分欣慰的是,沒過多少時間,他們又收到了一個新的報告,那就是教業坊的報國軍營地裡,突然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音,接着又是整齊而又嘹亮的口號聲音,聲插雲霄,連與教業坊隔着一個坊的立行坊中,都可以清楚聽到報國軍的整齊口號聲,“殺賊平叛!精忠報國!殺賊平叛!精忠報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