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如刀,柴紹穿着一件粗布長衣,頭束竹斗笠,趕着一輛破爛牛車,慢慢的從蜿蜒狹窄的驪山山道中走出,頂着雪花轉上了平坦官道,雪花落滿斗笠,塞着蘆葦花的粗布長衣也沒多少禦寒作用,嚴寒把柴紹的臉凍得鐵青。
沒有一個僕人,拉車的老牛是借來的,破得快要散架的車上裝的,是老柴家興旺時在驪山建的避暑別院傢俱,那座別院現在已經換了姓,舊傢俱新主人不要,柴紹捨不得扔,就借了這輛牛車把舊傢俱拉下了驪山,準備運回在大興常安坊的新家,給癱瘓在牀的父親和家人使用,這些傢俱雖舊,可是對於家徒四壁的新家來說,卻是正急需的好東西——很多東西,真的是隻有在失去後才知道有多寶貴。
灞水河上的千古名橋霸橋已經遙遙在望,手都已經凍僵的柴紹架不住寒冷,剛把雙手放到嘴邊呵暖,呆滯的眼神卻突然一動,因爲柴紹突然看到,兩名鮮衣怒馬的富家公子,正打打鬧鬧的從霸橋橋上衝來,身後還跟着成羣結隊的家丁僕人,負劍挾弓,提籠攜鳥,牽着獵犬架着飛鷹。雖然隔得還遠,沒看清楚那兩名富家公子是誰,柴紹還是趕緊低下頭,擔心遇到什麼熟人被認出來。
駿馬載着兩名富家公子來得很快,光是聽他們嬉鬧的聲音,柴紹就已經知道了他們的身份,知道他們一個是順陽郡公元雅的孫子元奇,一個是真鄉郡公李仲威的小兒子李仰城,都是自己曾經的玩伴,不知多少次象現在一樣,和自己策馬共遊,逐獵射兔,鬥雞鬥犬,風流快活,以前柴紹很喜歡和他們一起這麼做,但是現在,柴紹卻是連見不想見到他們,準確來說是害怕見到他們。
努力低着頭想躲,可越躲越躲不掉,騎術不知被柴紹嘲笑過多少次的李仰城,騎術一如既往的奇爛無比,在平坦寬闊的大道上策馬,竟然還能操縱不了坐騎,砰的一聲直接撞在柴紹的牛車上,差點把破爛牛車撞散架,李仰城本人也幾乎墜馬。換成以往,柴紹肯定是放肆的大聲嘲笑,先和元奇一起把李仰城笑個惱羞成怒再說,但是這一次,柴紹卻是連聲都不肯吭一聲了,還又把頭更低垂了幾分。
忍耐也沒用,李仰城破口大罵柴紹不長眼的同時,李仰城帶來射獵的家丁也罵罵咧咧的衝了上來,一個騎馬的家丁還直接一馬鞭就抽在了柴紹的身上,大罵道:“瞎了你孃的眼了?差點把我們公子撞倒,還不滾下來給我們公子磕頭賠罪?”
鞭子抽得很重,疼在柴紹的身上,也疼在了柴紹的心頭,讓柴紹猛的一下子想起了一句話,“莫欺少年窮。”
又一鞭子抽來,直接抽飛了落滿厚厚雪花的斗笠,看到了斗笠下的柴紹面孔後,都已經挽起袖子準備親自動手的李仰城頓時驚叫起來,“嗣昌兄,怎麼是你?住手!都給我退下,這位是鉅鹿郡公的大公子柴紹柴公子!不要命了?還不快向柴公子賠罪?”
很勉強的擡起頭來,柴紹艱難的擠出了一些笑容,向李仰城和元奇說道:“仰城,元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好,我們都很好。”李仰城趕緊點頭,又好奇問道:“嗣昌兄,你怎麼穿成了這樣?出什麼事了?前幾天不是聽說,你投軍去雁門勤王嗎?什麼時候回大興來的?”
聽到李仰城這一連串的問題,一旁的元奇很沒城府的直接笑出了聲音,柴紹被凍得鐵青的臉則漲得通紅,好半天才很勉強的答道:“回來有一段時間了,我辭去了軍隊裡的職位,回來辦些家事。”
“辭去了軍隊裡的職位?你怎麼捨得?!”李仰城大吃一驚,表情誇張的問道:“小弟不是聽說,嗣昌兄你這次不是立功不小嗎?連勤王大軍的主帥陳應良陳大帥,都對你的表現讚不絕口,還親自向皇帝陛下褒揚了你的功勞,你的前途無量,怎麼還捨得辭去軍中職位?”
凍得僵硬的雙手立即握得關節發白了,慢慢的把目光中李仰城盡是古怪笑容的臉上移開,強壓下胸中怒火,忍氣吞聲的說道:“我不喜歡軍營之事,又在東都犯了刑律,覺得沒什麼意思,就辭去校尉回了大興。我還有事,先走了,仰城兄,元奇兄,有緣再會。”
說罷,柴紹連被抽風的斗笠都沒有去揀,直接就催牛前行,好在李仰城帶來的家丁下人沒有阻攔,柴紹這才得以慢騰騰的離開,但是還沒有走出多遠,柴紹就又聽到了車後傳來了放肆的笑聲……
“壞!你他孃的太壞了!明知道人家爲了替他岳父籌錢贖罪,把全部家產都變賣了,還故意攔着人家問這麼多,你這是直接打人家的臉啊!”
“打臉又怎麼了?自作自受!他孃的,要是我那個妹夫,也能象陳大將軍那麼位高權重,老子早就在大興城裡橫着走了!你元奇碰上老子,要是敢不給老子讓路,老子直接一馬鞭就上來!”
“滾你孃的蛋,你還真打啊?就你妹那個醜模樣,嫁給我我都不要,陳大將軍也能看得上?你沒聽說嗎?江都通守王世充,也是一介地方大員了,爲了和陳大將軍結親,楞是把他獨生女兒送給陳大將軍做偏房!”
辱罵嘲笑聲一句接一句的鑽進耳朵裡,又象針一樣,一針接一陣的紮在柴紹心上,痛入心肺,令柴紹肝膽欲碎,兩滴晶瑩的淚水,也漸漸滲出了柴紹的眼角…………
柴紹趕着老牛破車慢慢的走遠了,李仰城和元奇卻還是在原地喋喋不休,他們倒也不是還在嘲笑柴紹,只是在等待幾個後來的同伴,又過了片刻後,他們的同伴陸續追了上來,也全都是一些帶着家丁奴僕的富家公子,然後李仰城和元奇馬上就揪住了其中的一個同伴,嚷嚷問道:“獨孤兄,剛纔你表侄女婿過去,你看到沒有?”
“我那個侄女婿?”疑惑反問的是一個裹着白狐裘的三十來歲男子,他是隋文帝妻子獨孤皇后的侄子,名叫獨孤懷恩,也是與李淵有些很近血緣關係的表兄弟。
“當然是柴紹柴公子了!”李仰城放肆笑道:“你和唐國公不是姑表兄弟嗎?他是唐國公的女婿,不就是你的表侄女婿了?”
驚訝問明瞭剛纔趕着破爛牛車過去的就是柴紹,獨孤懷恩不但沒有半點同情,還衝着柴紹離去的背影重重吐了一口濃痰,“呸!喪門星!我表兄一家,算是被這個匹夫給害慘了!當初如果不是他狗眼看人低,我表兄會至於傾家蕩產?”
看到獨孤懷恩這副惱怒模樣,一幫權貴子弟頓時是更加放肆的大聲狂笑,大笑間,霸橋之上又衝來了一隊架鷹走狗的奴僕,數量還足足有百人之多,態度也囂張得十分厲害,爲首兩人衣衫華貴得更加厲害,都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一個滿臉橫肉容貌兇惡,一個面孔乾瘦神情陰鷲,卻是大隋軍方第一人宇文述的兩個寶貝兒子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李仰城和孤獨懷恩等權貴子弟見了他們也不敢怠慢,趕緊下馬迎接。
“咦?怎麼是你們?”滿臉橫肉的宇文化及勒住戰馬,驚訝問道:“你們也來射獵?”
李仰城趕緊點頭,說自己們幾個好朋友相約今天來驪山射獵,宇文化及一聽頓時樂了,咧着大嘴笑道:“真是巧啊,我和二弟也是臨時決定來驪山射獵,順便泡泡星辰湯(驪山一口溫泉的名字),既然碰上了,那就一起吧,一會我請你們喝酒。”
衆權貴子弟轟然叫好,全然不顧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現在的戶籍身份只是奴隸,爭先恐後的只是拍宇文兄弟的馬屁,一個誇獎宇文化及的狐皮衣服夠白夠純,價值千金,一個誇獎宇文智及的戰馬高大神駿,乃是大宛名種,嬉笑喧鬧,久久不散,他們帶來的奴僕家丁也把寬闊官道擁擠得水泄不通,過往路人敢怒不敢言,行人繞道,車馬停滯,忍氣吞聲的等待這羣惡少結束喧鬧然後滾蛋。
“到底還是化及兄和智及兄威風啊。”獨孤懷恩讚歎道:“小弟我還是皇城裡長大的,出入也不過二十來個隨從,除了刀劍獵弓就不敢帶點什麼象樣的武器,生怕被御史言官抓到把柄。那象兩位宇文兄,出城射獵都能帶上百隨從,還連軍用強弩都帶上了。”
得獨孤懷恩提醒,一干紈絝這才發現,宇文化及兄弟帶來的百名隨從之中,確實還攜帶着十來柄帶着衛府戳記的軍用強弩,衆紈絝豔羨之餘,趕緊大拍馬屁,宇文化及則是哈哈大笑,道:“那是當然,別的地方不知道,在這京兆郡的土地上,絕沒有第二個官員子弟敢向我們兄弟這樣,帶這麼多隨從和這樣的武器射獵!”
狂笑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爲宇文化及突然發現——打臉的來了——官道東面,一個衣着華貴的富家公子,騎着一匹更加高大神駿的純白戰馬,無比裝逼的正往這邊小跑而來,他的身後,竟然還帶着數量更加龐大的隨從隊伍,而更讓宇文化及無法忍受的是,這些隨從的武器裝備,竟然比他的隨從裝備更好,每一人都挎有價格昂貴的上好橫刀,弓弩齊背,羽箭的顏色居然還更加裝逼的全是雪白顏色!
剛剛纔自誇了在京兆土地上無人敢與自己兄弟相比的宇文化及,再待到那個富家公子策馬跑近時,宇文化及就更加大怒了,原來這個富家公子還生得眉清目秀五官俊俏,皮膚白皙油頭粉面,恰好就是宇文化及最憎惡的小白臉類型!再聽到剛纔還圍着自己阿諛奉承的紈絝子弟驚訝議論來人是誰後,宇文化及益發的怒不可遏,趕緊把馬一橫,直接攔到了大道中央,宇文化及帶來的家丁奴僕心領神會,馬上就一字排開,把道路徹底攔住,不少家丁還氣勢洶洶的直接拔出了橫刀。
拔刀的動作引起了小白臉隨從的警覺,一個身材魁梧的高大黑臉騎士馬上越衆而出,一邊指揮隨從保護那小白臉,一邊喝道:“你們是誰?想幹什麼?爲什麼要攔住我們的去路?”
“大爺我是誰,也是你能問的?”宇文化及惡狠狠反問,又一指那怎麼看怎麼討厭的小白臉,喝道:“呔!小子,你膽子不小啊,在這大興城外,也敢帶着這麼多隨從走路?你炫耀顯擺給誰看?”
小白臉不答,還很奇怪的搖了搖腦袋,嘀咕了一句我和大興真是八字犯衝,怎麼每次回來都有麻煩?然後才向宇文化及拱手笑道:“這位公子,你誤會了,小弟不是炫耀顯擺,帶這麼多隨從,小弟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果有什麼冒犯之處,還請公子寬恕。還有,小弟還有急事回城,請公子及尊僕讓開道路。”
“讓路可以,先把你父親的名號官職報上來,讓我看看你夠不夠資格讓我讓路。”宇文化及大模大樣的說道。
黑臉騎士一聽大怒,剛想上前,小白臉卻一把攔住他,又向宇文化及微笑說道:“公子,家父已經過世多年,他的名號想必你沒聽過,我想就不用報了,他也沒什麼官職,倒是小弟是一個在職武官,還請公子讓路,我真有急事回城。”
“在職武官?你是在職武官?”
宇文化及放聲狂笑了,獨孤懷恩和李仰城等紈絝一聽更是大笑,還爭先恐後的慫恿道:“大公子,叫他從你胯下爬過去,看他還敢不敢搶你的風頭?!”
聽了衆紈絝的慫恿,宇文化及還真的翻身下馬,張開雙腿當道一站,狂笑說道:“小子,給你一個機會,從我胯下爬過去,今天的事就了啦!不然的話,我不但叫你官職沒有,還叫你人頭落地!”
“你是什麼人?敢狂成這樣?”那黑臉騎士忍無可忍了,用拇指一指小白臉,問道:“你知道他是誰嗎?你知道他在我們大隋軍隊裡是什麼身份嗎?”
“我管你什麼身份。”宇文化及惡狠狠說道:“看你那小模樣,了不起就是一個六七品,給你估高點,就算你是一個五品廣德將軍、弘義將軍,今天你要是不爬,我也叫你人頭落地!”
聽到這話,小白臉脾氣再好也忍不住面現怒色了,獨孤懷恩則又獰笑說道:“小子,聰明的話就快爬!知道這位公子是誰嗎?左翊衛大將軍、許國公、宇文述宇文上柱國的大公子!”
“宇文柱國的大公子?”小白臉的反應更加奇怪,不但怒氣頓消,還馬上就放聲大笑起來,“原來是宇文柱國的公子啊,怪不得怪不得,化及兄,你這次尋黴頭找錯人了,大水衝了龍王廟,你是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宇文化及滿頭霧水,衆紈絝也是面面相覷,那小白臉則一邊揮手讓隨從散開,一邊策馬直接向宇文述走來,在馬上拱手笑道:“化及兄,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小弟真是三生有幸。也正好,宇文叔父還叫我給你一道家書,我還說明天再去見你,今天碰上真是巧了。”
“你認識我父親?”宇文化及疑惑問道。
“當然認識。”小白臉笑道:“小弟陳應良,目前官居右武衛大將軍一職,與化及兄你的父親宇文柱國同爲十六衛府將領,所以經常見面。”
“你……,你就是陳大將軍?”宇文化及和衆紈絝全都張大了嘴巴,難以置信的上下打量陳應良,說什麼都不敢相信傳說中的陳喪良能有這麼俊俏。
“如假包換。”陳應良微笑着點頭,一邊翻身下馬,一邊亮出了自己的玉麟符,微笑說道:“這是陛下親賜予我的玉麟符,化及兄如果不信,可以拿去觀看。”
瞠目結舌的看着陳應良手裡的玉麟符,宇文化及撲通一聲直接摔倒在了地上,旁邊的紈絝子弟也飛快的退後了好幾步,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宇文化及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就已經張臂抱住了陳喪良的雙腿,哀求道:“大將軍,我有眼不識泰山,今天的事,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父親,也千萬不能讓皇帝陛下知道!我本來就是戴罪在身,要是陛下和父親知道了,我就更慘了。”
陳應良傻了纔會因爲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得罪宇文述,一邊讓隨從把宇文述的家書拿來交給宇文化及,一邊攙起宇文化及好言安慰,拍着胸口保證不會和宇文化及一般見識,末了,陳應良還主動要求宇文化及兄弟與自己相稱,順便也認識了宇文化及的幾個狐朋狗友,很有風度的與他們言談甚歡,還站在宇文兄弟的角度與他們稱兄道弟,絲毫沒擺少年新進的架子,把一幫在家裡都不受待見的紈絝子弟感動得是幾乎落淚,深恨自己與陳喪良結識太晚。
虛僞客套了一通,着急回家接老婆的陳應良趕緊告辭離去,宇文化及兄弟和衆紈絝趕緊讓路,恭敬行禮拜送陳喪良離開,陳應良的隊伍都已經走過霸橋了,正在鞠躬的宇文兄弟和衆紈絝都還沒有起身。
事還沒完,恭送了陳應良離開後,生性奸險狡歹的宇文智及又對宇文化及說道:“兄長,父親請應良兄弟給我們帶信是假,讓我們乘機和應良兄弟套交情是真,應良兄弟對我們這麼客氣夠意思,我們也不能不有點表示,得想個辦法給他一個高興。”
宇文化及連連點頭,趕緊開動被肌肉擠得已經所剩不多的腦細胞琢磨如何討好陳喪良,旁邊的李仰城則迫不及待的建議道:“宇文兄,想讓陳大將軍高興還不容易?他當初被柴紹那個王八蛋欺負得那麼慘,現在他身份尊貴肯定不方便親自出手,咱們去把柴紹收拾一頓,給陳大將軍出一口惡氣,他還能不感激我們?”
“好主意!”宇文化及拍手了。
“好主意,我也去!”不走運和柴紹沾親的獨孤懷恩也拍手說道:“我喜歡應良兄弟,我和你們一起去,揍了他柴紹,等於就是和他撇清關係,以後就可以放心和應良兄弟做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