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淵一直在崞縣城裡呆到了二更過半方纔出城,與李淵言談極歡並且達成了一些秘密協議的齊王殿下楊暕剛要入睡,心腹記室裴該卻突然來報,說是陳應良派了馬邑郡丞李靖前來拜見,有軍情大事要向楊暕稟報。聽到這消息,白天招攬陳應良失敗憋了一肚子氣的楊暕頓時有些火大,吼道:“都什麼時候了,什麼軍情大事不能明天再說?叫他滾蛋,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換成平時,裴該肯定是二話不說就依令去攆李靖滾蛋了,但是時候不同,不算奸佞到極點的裴該也難得勸諫了楊暕一句,拱手說道:“殿下,勤王事大,不僅關係着皇帝陛下的性命和大隋朝廷的安危存亡,更關係着殿下你將來的頭等大事,陳應良既然有軍情通報於你,你如果不見他的使者,難免會落下口實,將來一旦傳入皇帝耳中,只怕有些不妥,爲了殿下你着想,卑職覺得你最好還是見上他一見。”
覺得裴該的話有道理,想當太子都快想瘋了的楊暕也改了主意,冷哼了一聲同意接見,裴該這才趕緊出去傳喚李靖入內,不一刻,臉上帶着黑眼圈的李靖快步入內,很是恭敬的向楊暕稽首行禮,朗聲說道:“微臣馬邑郡丞李靖,叩見齊王殿下,殿下金安。”
“有什麼事,說吧。”楊暕打着呵欠沒好氣回答,連一個免禮都懶得說。
“稟齊王殿下,陳大帥命微臣通報於你,軍情如火,明日一早我軍就將向雁門戰場開拔,請殿下安坐崞縣城內,等候佳音。”李靖恭敬奏道。
“什麼?叫本殿下留在崞縣?”楊暕一聽大怒,怒道:“父皇他被數十萬突厥困於崞縣城中,本殿下心急如焚,夜不能寐,茶飯不思,陳應良他還想讓本殿下留在崞縣,不去營救父皇?他算什麼東西,本殿下憑什麼要聽他的命令?”
“果然要跟着去雁門戰場。”李靖在心裡冷哼,嘴上則恭敬說道:“殿下恕罪,陳大帥他是皇帝陛下親自詔封勤王軍馬主帥,諸路勤王兵馬,都必須聽他的號令調遣。”
“陳應良是我父皇詔封的勤王主帥不假,可他照樣沒有權力指揮約束本殿下。”齊王殿下楊暕果然耍起了無賴,理直氣壯的說道:“不要忘了,本殿下麾下的兵馬可不是勤王軍隊,而是之前保護父皇的護駕兵馬,父皇他在詔書中,有說過讓陳應良也號令約束本殿下麾下的護駕軍隊嗎?”
“被陳應良說中了,果然用這個藉口耍無賴。”李靖在心中輕嘆了一聲,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拱手說道:“原來如此,微臣明白了,微臣告辭。”
說罷,李靖又行了一個禮,還真的起來轉身就走,結果這麼一來,耍無賴的楊暕反倒有些心虛,忙道:“等等,你怎麼說走就走?話沒說明白你怎麼就走了?”
“殿下,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啊?”李靖很奇怪的反問,又說道:“殿下你已經說明白了,你率領的是護駕兵馬,不歸陳大帥指揮約束,微臣是來替陳大帥通稟軍情的,得到了殿下你的答覆,微臣當然要回去給陳大帥回話了。”
楊暕語塞,旁邊的裴該忙站出來,拱手問道:“李郡丞,那我們齊王殿下怎麼辦?明天陳大帥帶着軍隊北上雁門,我們齊王殿下麾下的護駕軍隊怎麼辦?”
“裴記室,你怎麼問我這個問題?”李靖苦笑了,攤手說道:“下官不過是一個區區郡丞,既沒資格替陳大帥做主決定,更不敢差遣調動齊王殿下麾下的護駕兵馬,殿下下一步如何行事,下官如何知道?”
裴該也有些張口結舌,楊暕卻已經回過神來,忙說道:“那你回去告訴陳應良,就說本殿下也要到雁門戰場去參戰,救出我的父皇,我的軍隊要和他一起走。”
“殿下,如果陳大帥不同意呢?”李靖突然換了一個口氣,沉聲說道:“如果陳大帥斷然拒絕你的要求,不讓你的軍隊和他麾下的勤王兵馬一起走,也不讓你的護駕軍隊進入勤王聯軍的營地,你怎麼辦?”
“他敢!”楊暕更是火大了,怒道:“本殿下是皇帝陛下的親兒子,他要是敢不聽本殿下的,他就是犯上,是謀逆!”
“殿下,你這樣還真威脅不到陳應良。”李靖表情嚴肅的說道:“殿下你的身份雖然尊貴,但皇帝陛下並沒有給你權力約束百官,你如果強迫陳應良聽從你的命令,只會讓人說你僭越。陳應良如果再和你起什麼衝突,危及勤王大事,陛下將來一旦知情,會有什麼後果,殿下你考慮過沒有?”
說到這,李靖又向楊暕拱了拱手,低聲說道:“殿下請不要忘了,你的兄長元德太子雖然不幸早逝,但他卻留下了三個深得陛下喜愛的皇孫,他的長子燕王殿下今年已經有十二歲,時刻陪伴在陛下身邊,兩位小皇孫也分別被委以留守大興和洛陽兩都的重任,殿下你的後面,也還有一位五歲的弟弟趙王殿下,同樣深得陛下喜愛,而皇帝陛下今年方纔四十五歲,龍體安康,春秋鼎盛,殿下你在這個關鍵時刻觸怒陛下,實在太過不智。”
楊暕也有些張口結舌了,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裴該,裴該也有些目瞪口呆,花了不少時間纔回過神來,然後裴該忙低聲問道:“李郡丞,你不是陳大帥派來傳話的人麼?怎麼對殿下說這樣的話?”
“裴記室,很簡單。”李靖低聲說道:“我是陳大帥的臨時部下不假,但我更是皇帝陛下的臣子,將來很可能還會是齊王殿下的臣子,裴記室你說,在齊王殿下與陳大帥之間,下官應該向着誰?”
與裴該悄悄對視了一眼,咱們的齊王殿下露出了笑容,忙換了一副親切面孔,招呼道:“李郡丞,快請坐,坐,坐下來慢慢說。”
李靖也不客氣,行禮道謝後就坐到了楊暕指定的位置上,然後楊暕又對裴該使了一個眼色,讓裴該檢查了周圍無人偷聽,楊暕這才低聲說道:“李郡丞,這裡沒有外人,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本王殿下洗耳恭聽。”
“殿下,這時候你絕不能弄險。”李靖低聲說道:“元德太子不幸早逝,你在年齡上雖然爲長,但陛下卻始終沒有流露冊封太子之意,這個時候你如果出手爭權,故意與陳應良爲難,將來一旦被皇帝陛下得知,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所以微臣認爲,這一次殿下你的爭奪目標,絕不能是勤王兵權,而應該是勤王首功。”
“可是沒有兵權,本王如何能拿到勤王首功?”楊暕很鬱悶的說道:“父皇把兵權交給了陳應良,打敗突厥救出父皇,勤王首功怎麼都是陳應良的,本王最多隻是一個陪襯,怎麼爭功?”
“殿下,恕微臣斗膽提醒一句,這勤王首功,並不是率領勤王大軍攻破突厥之人所能獲取。”李靖低聲說道:“而是誰先能夠殺入重圍,誰先能夠衝入雁門城內拜見陛下,誰才能夠拿下勤王首功。”
“請殿下仔細想一想。”李靖描繪道:“皇帝被突厥包圍一月有餘,對勤王援軍望眼欲穿,殿下你身爲陛下之子,第一個率領勤王軍隊殺入重圍,第一個帶着勤王軍隊衝進雁門城中拜見陛下,那麼皇帝陛下對你該會有多麼的感激,對你該會有什麼多的欣賞?龍顏大悅之下,皇帝陛下當場讓你得償夙願有沒有這個可能?和這樣的功勞比起來,指揮勤王大軍攻破突厥這麼微末功勞,能夠算得了什麼?”
聽了李靖的描繪,咱們的齊王殿下頓時就動心了,心說不錯,如果我第一個率軍殺進雁門城拜見父皇,父皇在大喜之下,當場冊封我爲太子絕對有這個可能!和太子寶座比起來,指揮軍隊打敗突厥的功勞算個屁?老子還在乎那點官職賞賜麼?老子在乎的是太子寶座,將來的皇位!
想到了這點,楊暕大爲動心的同時,又開始盤算琢磨起來,沉吟着說道:“藥師之言,確實很有道理,但問題是,本王如何才能拿到這個功勞?再說了,本王麾下只有四千多軍隊,還大半帶傷,手中力量太過薄弱,又如何可能率先殺進重圍,第一個拜見父皇?”
“關於這點,微臣在來的路上,倒是替殿下想出了一個主意。”李靖微笑說道:“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既可以讓殿下有力量殺入重圍拜見陛下,又可以確保殿下你建立這個勤王奇功,甚至還可以讓陳應良不惜代價的配合殿下你建立這個功勳,用他手中的所有力量幫助殿下你首先殺入雁門城見駕。”
“藥師有何妙計?還請快快說來。”楊暕大喜過望的問道。
又看看了左右,甚至還擡頭仔細看了房樑和彎腰檢查了桌下,李靖這才低聲說道:“若殿下不棄,微臣願意在殿下與陳應良之間穿針引線,協商一筆交易。”
“什麼交易?”楊暕趕緊問道。
“殿下你幫陳應良出氣,陳應良幫殿下你建立勤王奇功。”李靖儘量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道:“陳應良和李淵李大使之間的恩怨,殿下你應該聽說過吧?”
見楊暕鄭重點頭,李靖這才又輕聲說道:“因爲李大使女婿的緣故,陳應良與李大使早就結下了深仇大恨,彼此互相仇視,這次雁門勤王,李大使與陳應良之間的矛盾更是幾乎公開化,請殿下你想想,在這樣的情況下,陳應良又如何可能容忍李大使建立功勳,再次得到陛下恩賞提拔?既然如此,如果殿下你出手接掌李大使的軍隊,控制着李大使的麾下軍隊自行立功,陳應良又怎麼可能不歡喜不高興,不支持你這麼做?”
“我接掌李大使的軍隊?”楊暕一聽傻了眼,脫口道:“可我……。”
話到嘴邊,楊暕又趕緊嚥了回去,李靖卻仿若不覺,又低聲說道:“殿下放心,李大使麾下的軍隊足足有三萬之衆,其中不乏精銳之師,騎兵數量更是居於勤王諸軍之首,實力絕對可以保證殿下你率先殺入雁門城拜見陛下,而殿下你接掌了李大使的麾下兵馬後,陳應良既出了一口惡氣,又爲了他的將來着想,一定會全力配合殿下你建立這個奇功。”
楊暕神色猶豫爲難,心中更是猶豫爲難,許久後才低聲說道:“可我怎麼才能接掌李大使的兵權?還有,這麼做的話,本王也等於是和李大使結下深仇大恨了?”
“殿下,與你的太子寶座比起來,是太子寶座重要?還是與李大使的仇怨重要?”李靖低聲說得十分直接,然後又低聲說道:“還有,殿下請放心,微臣有辦法不讓你出面做惡人,就讓李大使乖乖把兵權交給你。”
“什麼辦法?”楊暕飛快擡頭。
“勤王大軍已有十四萬,糧草開銷巨大。”李靖微笑說道:“微臣可以勸說陳應良安排李大使返回太原督運糧草,太原軍羣龍無首,殿下你接管太原兵權不就合情合理了?”
楊暕露出了一些喜色,內心開始動搖,又盤算了片刻,咱們的齊王殿下也毅然把剛與李大使締結的秘密協議拋到了腦後,重重點頭說道:“好吧,就這麼辦,你去告訴陳應良,只要他保證讓本王第一個殺入雁門城內拜見父王,我就全力配合他的指揮作戰,也會幫他出這口惡氣!事成之後,我也虧待不了他!”
“微臣謹遵殿下鈞旨。”李靖拱手答應,但李靖還是有些不放心,又低聲叮囑道:“殿下,請切記一點,勤王聯軍的主帥,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親臨第一線衝鋒陷陣,也絕沒有任何可能第一個殺進雁門城內拜見陛下!所以這勤王主帥對殿下而言,其實毫無益助,出手取之,還有可能適得其反,不利於殿下的將來大計!”
“放心,本王知道。”楊暕點頭,低聲說道:“你可以順便告訴陳應良,只要他幫我這個忙,我也絕不會干涉他的軍事指揮,接管了太原軍隊後,本王還一定會聽從他的指揮,絕不給他添亂。”
………
李靖帶着楊暕的答覆回到勤王聯軍時,時間已經是三更初刻,陳應良的寢帳卻仍然是燈火通明,李靖知道陳應良肯定還在等待自己的消息,便也沒有客氣,又立即進了陳應良的寢帳拜見,結果陳應良也果然沒睡,仍然還埋頭在堆積如山的公文堆中揮毫,直到親兵上前稟報說李靖求見,陳應良這才擡起頭來,然後一躍而起,迫不及待的問道:“李郡丞,怎麼樣了?”
看着陳應良臉上的疲憊與漆黑眼圈,李靖輕嘆了一聲,無比虛僞的低聲說道:“大帥,你雖然年輕,但也要保重身體,怎麼還不休息?”
“沒事,我抗得住。”陳應良一邊隨口回答,一邊揮手把親兵趕出帳外,低聲追問道:“怎麼樣?齊王殿下怎麼答覆?”
“成了。”李靖點頭,輕聲說道:“齊王殿下答應,只要你保證讓他第一個殺進雁門城拜見陛下,他就保證不干涉你的指揮,不給你添亂,還會出手和李大使爭奪太原兵權。他們兩個掐起來,大帥你的帥位就可以穩如泰山了。”
如釋重負的長鬆了口氣,陳應良趕緊向李靖稽首行禮,一拜到地,低聲道謝,李靖慌忙還禮,笑着說道:“大帥不必如此,下官這麼做不過是舉手之勞,如何當得起你這樣的大禮?”
“李郡丞,你這是不是舉手之勞,我比你更清楚。”陳應良搖頭,低聲說道:“私下裡與皇子交涉談判,還是在皇帝陛下被突厥圍困的主憂國難之際如此行事,這麼做有多大的危險,我心裡很清楚。你爲了替我消弭隱患,分化我最大最危險的兩個對手,冒這麼大的危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向你道謝了。”
李靖笑笑,先是把陳應良攙起,然後低聲說道:“大帥請切記,不要真的把李大使趕回後方,讓他和齊王殿下掐起來就行。如此做,一是可以防着齊王殿下坐大,生出更大野心;二是太原軍隊戰鬥力頗強,對你很有幫助,真把這支軍隊交給了齊王殿下,就等於是廢了這支軍隊,把深通兵事的李大使留下,你纔可以更好更有效的使用這支軍隊。”
陳應良點頭,誠懇感謝李靖的指點,李靖卻不肯罷休,又低聲說道:“還有,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必須得盡力遵守承諾,幫着齊王殿下第一個拜見陛下。原因也是有二,第一你是主帥,不可能親臨第一線衝鋒陷陣,幾乎沒可能拿下這個功勞,這份功勞與其便宜別人,不如真的送給齊王殿下,更加有力的防範李大使反撲。第二,你還年輕,還有很長時間的將來,你必須爲你的將來做些準備。”
陳應良再次點頭,本想開口感謝李靖的體貼指點,卻眼前突然一黑,差點就直接摔在地上,幸得李靖眼明手快,很不長眼色的及時一把攙住了喪盡天良的陳喪良,還似乎很心疼的虛僞說道:“大帥,你太累了,快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說罷,李靖還趕緊把陳應良往牀上架。
“沒事。”陳應良強撐着搖頭,又低聲說道:“還有一個可能,李郡丞,李大使和齊王殿下還有可能會走那一步棋,你覺得這個可能有多大。”
“如果他們敢走那一步棋,那就是他們倆的死期一起到了。”李靖低聲答道:“請大帥放心,李大使和齊王殿下應該沒有那個膽量,卑職會替你把他們死死盯住,就算他們喪心病狂敢這麼做,卑職也會提前告知於你。”
陳應良點點頭,剛說了一句拜託了,人已經被李靖按在了牀上,然後剛被李靖按了躺下,陳喪良就已經鼾聲大作的昏昏睡去,李靖有些擔心的摸摸陳應良的額頭,直到確認陳應良沒有發燒,李靖這才小心翼翼的爲陳應良蓋上被子,動作溫柔而又仔細。
寢帳裡安靜異常,只有陳應良的疲憊鼾聲迴盪,注視着陳應良疲憊的容顏,又輕撫了陳應良額前的亂髮,李靖輕輕嘆了口氣,神情溫和,輕聲喃喃,“孩子,這只是你的第一個大麻煩,還有無數的艱難險阻等着你。不過,沒關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