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這一戰,被隋煬帝處死的老將魚俱羅可以瞑目了,被無辜貶爲平民的老將吐萬緒也可以吐出一口惡氣了,彷彿是他們當初平定劉元進叛亂的翻版,這一次仗是王世充打,力是王世充出,人也是王世充死,最後戰功卻被陳應良獨吞,末了王世充還又搭上一些利息,魚俱羅和吐萬緒再不滿意就是苛責了。
魚俱羅瞑目,吐萬緒解恨,王世充一家卻在咆哮怒吼,恨不得把厚顏無恥的陳應良凌遲活埋,帶着援軍好不容易趕到戰場的王世偉更是怒不可遏,直接就要帶着隊伍去漣水找陳應良算帳。還好,王世充還算有些理智,及時制止道:“別發瘋!陳應良是朝廷命官,官職還在我之上,你帶着軍隊去找他火併,他馬上就能給你安一個謀反的罪名,到時候再想後悔就晚了!”
“那就這樣算了?”王世偉紅着眼睛大吼,“這場仗,我們的傷亡差不多有一萬人,好不容易耗光亂賊的主力,結果便宜全讓那個陳小賊佔了?我們還連聲都不能吭一聲?”
“這筆帳,我們當然要和陳應良小賊算,但不是現在。”王世充搖頭說道:“現在陳應良小賊對我們還有用,我們也還得有求於他,所以現在絕對不能和他翻臉。”
“我們還要求他什麼?”王世惲和王世偉等王家成員都是一楞。
“求他和我聯名上表報捷。”王世充解釋道:“我們北渡淮河的基本目的,是趕緊打一場仗立一次功,讓皇帝和朝廷知道我們江都軍的重要性,以免軍隊閒置太久被皇帝下旨裁撤,但我們這一仗卻只是和亂賊聯軍打了一個平手,不僅沒能殲滅亂賊,還死傷近萬,皇帝一旦得知此事,難保不會認爲我們江都軍太過無能,生出裁撤心思……。”
“但亂賊的精兵是我們消滅的啊。”王世惲趕緊打斷說道:“一萬精兵比十萬輔兵都重要,我們只要讓皇帝知道這點,還怕什麼裁撤?”
“別說這些沒用的話了行不?”話被打斷的王世充有些不滿,沒好氣的說道:“按你這麼說,那麼剿滅劉元進的功勞就應該是魚俱羅和吐萬緒的,根本和我們無關。皇帝在奏章上只能看到官兵傷亡數、斬首數和俘虜數,看不到那些是精銳那些是雜兵!就算皇帝突然在乎誰殺的是精銳,到時候陳應良如果也一口咬定他消滅的是精兵,我們鬥得過他不?不要忘了,他的後臺是聞喜裴氏,裴矩和裴蘊那兩隻笑面虎是不會幫着我們和他們的黨羽搶功勞的!”
喝退了沒腦子的四哥,王世充又說道:“所以惟今之計,我們只能是和陳應良小賊聯手上奏報捷,把斬獲數字平分,這樣皇帝纔會覺得滿意,纔會認爲應該留下我們江都軍隊,不然的話,皇帝一旦下旨裁撤,我們就完了,明白不?!”
王家衆人點頭,這才明白王世充的真正意圖,但王仁則還是有些擔心,問道:“叔父,如果陳應良那個小賊不肯和我們聯名報捷怎麼辦?以這個小賊的心狠手辣臉皮厚,未必就會答應和我們分功啊?”
王世充面無表情,片刻才說道:“只能犧牲些金銀珠寶了,玄應,你馬上帶一筆厚禮去漣水,藉口答謝陳應良小賊的救援之恩,再請他到我們大營裡來一趟,就說我想見見他,與他共敘兄弟之誼。”
王玄應拱手答應,王世惲卻罵了一句髒話,怒道:“他孃的!便宜讓那個小賊佔足了,末了咱們還得給他送禮,這叫什麼事啊?!”王家衆人紛紛點頭,也全都是忿忿不平。
於是乎,在吃夠了大虧後,爲了保住命根子嫡系軍隊,以王世充爲首的老王家還得忍氣吞聲的給陳應良送上厚禮,懇請陳應良大駕光臨。結果王玄應把禮物送到陳應良面前後,陳應良還真被嚇了一跳,差點以爲王世充是大怒之下想設鴻門宴把自己幹掉,仔細一想王世充應該還沒這個膽子後,在這次大戰裡佔了無數便宜的陳應良左思右想,終於還是給了王世充一個面子,帶着牛進達和一隊親兵西進來到王世充大營,與事實上的老丈人王世充見面。
也是到了王世充的大營,陳應良等人才真正明白王世充與亂賊主力的決戰究竟有多麼慘烈,戰事都已經結束四天了,期間還下了一場秋雨,但空氣中仍然還瀰漫着濃厚的血腥味道,被土填平的護營壕溝也隨處可見沒有掩埋完全的殘骸屍體,護營土壘上更到處都是暗紅血跡與槍孔箭孔,佈滿密密麻麻的刀痕,列隊迎接的江都軍將士也是大半帶傷,不少士兵臉上身上都還裹着帶血的紗布,到處都是激戰過後留下的痕跡。
與此同時,陳應良也終於見到了自己的便宜老丈人王世充,四十出頭的年紀,金髮碧眼皺紋不多,神情和藹,臉上還帶着無比親切的笑容,見面後行了拜見上官禮,然後馬上就一把握住了陳應良的雙手,親切說道:“賢弟,我們終於見面了,真是沒有想到啊,賢弟你這麼年輕就已經名震天下,將來必定是前途無量啊,愚兄以後可就要靠你了。”
“兄長客氣了。”陳應良趕緊謙虛,道:“兄長這次主動來援,小弟至今還沒有當面道謝,今天藉着這個機會,還請兄長接受小弟代表十二郡軍民百姓的感謝。”
王世充很爽朗的哈哈大笑,連說自己的行爲是理所當然,不必言謝。旁邊滿肚子窩火的王世惲卻是忍無可忍,指着滿目瘡痍的自軍大營說道:“陳副使,謝就不必了,只要你知道我們的辛苦和犧牲就行了,副使請看看,我們的大營現在都什麼模樣了?也是屍體都已經搬走了,如果那些屍體還在,陳副使恐怕還沒有見過那麼多屍體堆在一起吧?”
“見過,還見過更多的。”陳應良不動聲色的答道:“當初我帶着五千殘兵敗將和楊玄感的五萬賊軍決戰時,把楊玄感的賊軍殺得屍體在路上鋪起一人多高,在崤函道里連綿好幾裡,血多到可以淹沒膝蓋。”
聽到陳應良的這個回答,王世惲不由萬分錯愕,根本找不到什麼話來回答陳應良,王世充則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閉上臭嘴,別在吃過見過的陳應良面前顯擺。然後呵呵笑道:“賢弟功勳累累,殺敵無數,這樣的小場面當然是難入法眼了。呵呵,營外風大,賢弟快大營裡請,然後愚兄再給你介紹我的家人。”
一路有說有笑的隨着王世充進到遍地都是傷兵的大營,江都軍早已經在中軍大帳裡擺下了酒席,各分主次落座後,王世充還真給陳應良介紹了在場衆人,同時又讓自家的一干子侄給遠房叔父陳應良行晚輩禮,也是到了這個時候,陳應良才發現江都軍基本上可以說是王家軍,主要將領基本上都是王世充的兄弟子侄,只有幾個外姓將領還級別都比較低,這個發現也讓陳應良打消了設法吞併王世充隊伍的念頭——根本沒這個可能。
與此同時,陳應良也理所當然的又一次與心愛侄女王雪姬見了面,可惜王雪姬這個不孝侄女在勾引了遠房叔父紅杏出牆後,卻吃幹抹盡不認帳,對陳應良沒有半點好臉色,象徵性的行了一個禮就站到了旁邊,板着臉一聲不吭,神情還有一些憔悴,似乎還在不滿陳應良的粗暴野蠻,不懂憐香惜玉。見了心愛侄女這副憔悴模樣,陳喪良再是喪盡天良也難免有些愧疚,暗暗發誓如果再有下次,自己一定要對晚輩溫柔一些。
換陳應良給衆人介紹了牛進達後,酒席正式開始,陳應良與王世充都是城府極深又奸詐過人,彼此之間雖然互相憎惡,場面話卻一個比一個說得精彩漂亮,表面看上去言談極歡,親熱得就好象是親兄弟一樣。同時也是到了酒至半酣時,王世充才逐漸把話轉入正題,微笑說道:“賢弟,這次你我聯手征討亂賊已然成功,還斬獲極多,也該到上表朝廷向皇帝報捷的時候了,不知賢弟覺得我們是該分別上表報捷的好,還是應該聯名上奏的好?”
“兄長覺得應該如何上奏?”陳應良微笑着反問道。
“你我兄弟,親如手足,還用分什麼彼此你我?”王世充很是豪爽的說道:“依愚兄之見,我們現在就書寫奏章,聯名報捷!賢弟,你意下如何?”
“原來是這樣。”陳應良恍然大悟,馬上就明白了王世充是想和自己平分功勞,也立即有些猶豫遲疑。
陳應良猶豫是有原因的,如果換成了別人提出平分功勞,在這次大戰裡佔足了便宜的陳應良很可能就是眼皮都不眨的就答應了,但王世充提出這個要求,陳應良就必須得仔細掂量一下後果了。因爲陳應良很清楚,王世充是一條蛇,還是一條長着劇毒牙齒的毒蛇,自己這一次本來就已經在暗地裡和他結下了大仇,如果再幫他保住了嫡系軍隊,將來說不定那天就會被他反噬一口,一擊致命。
下意識的想要拒絕,但仔細一想後,陳應良卻又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答應,因爲王世充這一次吃的虧確實太大,自己佔的便宜也太多,如果再拒絕平分功勞,將嚴重損害自己的良好名聲和信譽,不利於將來與其他友軍合作聯手。同時自己就算拒絕了王世充的請求,也未必就能確保讓王世充的嫡系軍隊被裁撤,自己監管的四個郡又有兩個郡和他接壤,別到時候王世充的嫡系沒被裁撤,自己又把他得罪到了死,那下次就不好再見面了。
“算了,看在乖侄女的份上,做個順水人情吧。做人留一線,日後也好見面啊。”暗歎了一聲,陳應良拿定了主意,但又暗道:“不行,我得再試一試王世充的爲人氣度,也得把人情做大點。”
陳應良轉着酒杯盤算沉思的時候,王世充和王世惲等人表面上神情輕鬆,內心裡卻是緊張到了極點,生怕心狠手辣的陳應良又找什麼藉口堅持拒絕。不過還好,陳應良運思很快,稍頓了頓就擡起頭來,微笑說道:“世充兄,你如果早說就好了。”
“賢弟此言何意?”王世充大吃一驚。
“我已經把報捷奏章送出去了。”陳應良微笑說道:“統計完了斬獲與傷亡,小弟就馬上把報捷奏章送往了東都去了,所以……。”
“砰”一聲響,王世惲手裡的酒杯重重摔在地上,驚得牛進達趕緊跳起手按刀柄,好在並沒有什麼刀斧手衝出來把喪盡天良的陳應良砍死,王世惲也只是說了一句我的酒已經夠了,出去散散心,然後就怒氣衝衝的大步衝出了中軍大帳,然後王世偉和王仁則等人也是紛紛跟上,還都連一句告辭的場面話都懶得說。很快的,中軍大帳裡姓王的人,就只剩下了王世充和他的兩個兒子,還有一個王雪姬。
陳應良示意牛進達重新坐下時,再微笑着去觀察王世充的反應,發現王世充的表情十分複雜,青紅皁白都有,放在桌上的手握得指關節都在發白,顯然內心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他的大兒子王玄應和二兒子王玄恕則是額頭青筋暴跳,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盡是陰狠怨毒,只有王雪姬還是板着一張俏臉,顯然對這件事根本就不關心。
陳應良笑笑,又把目光轉回王世充的臉上,而王世充臉上青一陣黑一陣後,終於還是勉強擠出了一些笑容,舉起酒杯強笑說道:“既然賢弟已經先行上表,那就算了,來,我們兄弟倆繼續暢飲,賢弟請。”
“兄長請。”陳應良笑着舉起酒杯,然後又微笑說道:“兄長,如果你覺得聯名上奏報捷比較好,那也可以,小弟這就派人去把報捷使者追回來,收回單獨報捷的奏章,我們兄弟聯名報捷。”
“還能追回來?”王世充大喜過望了。
“當然能。”陳應良笑道:“小弟的報捷使者才走了兩個時辰,我派快馬,很輕鬆就能追回來。我這就派人去追回使者,兄長你現在就起草報捷奏章,我馬上就在奏章上簽名用印如何?”
“哈哈哈哈。”王世充放聲大笑了,道:“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們乾了這杯酒,愚兄我就寫奏章,請賢弟簽名。來,我們幹!”
“幹。”陳應良微笑舉杯,一邊喝酒一邊心中冷哼,“不過如此,連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都做不到,不足爲懼。王仁則那幫混血雜種更是沒用,難怪被李二輕而易舉就滅了。”
喝完了這杯酒後,怕夜長夢多的王世充還真的立即提筆書寫報捷奏章,同時收到消息的王世惲等人也趕緊回到了中軍大帳,一邊打着哈哈說自己不勝酒力,一邊拼命討好陳應良彌補自己剛纔的無禮舉動,而當王世充寫好了平分功勞的報捷奏章,陳應良真的在奏章上籤上自己的名字後,老王家一幫子人這才長鬆了一口氣,知道嫡系軍隊肯定能保得住了,這次大戰怎麼都不是白白辛苦了。
放下了心中大石,王世充對陳應良這個遠房兄弟當然是更加親熱,但王世充似乎也覺得自己和陳應良的親戚關係實在有些遠得過份,想要更拉近一些,便在交杯換盞間又突然問道:“賢弟,還忘記問你了,你定親了沒有?”
“兄長爲何要問起此事?”陳應良故作驚訝,眼睛卻不由自主的偷瞟了一眼王雪姬。
“隨便問問。”王世充笑着說道:“愚兄聽說賢弟曾經與大興柴家定親,只是柴慎父子有眼不識金鑲玉,竟然在賢弟微末時,逼着賢弟退了親,所以關心一下……。”
說到這,王世充突然換了一個稱呼,微笑說道:“如果陳副使還沒有定親的話,那麼下官有意高攀,倒是想和副使結下一門親事。”
王世充只有一個女兒,聽到王世充這番話,所有人的目光自然都集中到了王雪姬的身上,陳應良也忍不住扭頭看向王雪姬,卻見王雪姬正好偷眼來看自己,四目相交,曾經與陳應良深入瞭解過的王雪姬頓時滿臉飛紅,趕緊把俏臉扭開。見此情景,一直在注意女兒與陳應良舉動的王世充心裡頓時有了底,便微笑說道:“副使,不是下官自誇,我這女兒容貌還不算差,不知……。”
“兄長恕罪。”陳應良趕緊結束這個話題,拱手說道:“小弟已經重新定了一門親事,也是大興人,複姓長孫。”
“已經定親了。”想用婚姻把陳應良捆上自家戰車的王世充大失所望了,但稍一盤算後,王世充竟然又說道:“那不知副使是否有意納一房妾室?如果副使願意,下官願將女兒獻與副使爲妾!”
大帳裡的王家衆人都不吭聲,只有純正漢人血統的牛進達和其他異姓江都將領面露詫異,陳應良更是驚叫出聲,“王郡丞,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唯一的女兒,你捨得讓她嫁爲妾室?”
“我是胡人,我一家都是胡人。”王世充難得坦白了一次,微笑說道:“我們胡人不象你們中原人,重視什麼妻妾之分,我們不在意,只要你對雪姬好就行。如果副使願意,今天就把雪姬領走,收房爲妾!”
“想不到胡人還有這點好?”決定人生命運的時刻突然來臨,早就盼着收一個美妾過冬的陳應良欣喜若狂之餘,卻猶豫了一下,因爲陳應良很清楚野心勃勃的王世充想和自己聯姻的用意,同樣野心勃勃的陳應良當然要權衡一下與梟雄王世充聯姻的利弊,然而猶豫這一下就壞了大事,頓時就惹惱了其實一直在偷偷注意陳應良的王雪姬……
“我都那麼的便宜你了,我爹還直接說明只是做妾,你還要考慮?難道覺得我配不上你?”
生出了這個念頭,骨子裡十分高傲的王雪姬忍無可忍,立即就站了起來,說道:“既然副使不願意,我更不願意,父親你要是敢逼我給他做妾,我就馬上跳進淮河,死給你看!”
說罷,到現在連筷子都沒碰過的王雪姬快步衝出了大帳,揚長而去,留下陳應良在座位上傻眼發呆,心中慘叫,“我沒說我不願意啊?人這一輩子能把上幾個混血兒?這麼的好機會,我怎麼可能捨得錯過?”
“麻煩了,這事又黃了。”王世充也是心中叫苦,知道女兒說出的話就絕不收回,自己真要再敢逼着她給陳應良爲妾,她就真的敢跳進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