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黑,風正高,人更靜,在這段殺人放火的好時間裡,一支由十名士兵組成的變民軍斥候火隊,正打着火把在漆黑的夜空下來往巡邏。
因爲變民軍營地就設在永城東面十五里外,又必須儘量擴大偵察範圍的緣故,這支變民軍火隊的位置距離永城已然不到十里,最有可能首先遭遇前來偷襲的官軍隊伍,所以這支隸屬於杜伏威部的斥候火隊巡邏間十分小心謹慎,連火把都不敢多打,生怕暴露目標被官兵大隊包圍,就打了一支火把照明道路,還隨時準備熄滅火把隱藏身形。
王二毛鬼鬼祟祟的走在隊伍最後,不時豎起耳朵傾聽遠處動靜,那怕稍有一點點風吹草動,也馬上做好撒腿逃命的準備,爲了有口飯吃跟着杜伏威的隊伍從博城一路流竄至此,上千里路的流竄下來,天天在刀頭上舔血的王二毛雖然還沒改掉有些膽小的弱點,卻也練出一身的警覺逃命本領,這纔沒象許多倒黴同鄉一樣,慘死在官軍刀下,或者被其他土匪隊伍抓去煮了做人脯,一直活到今天。
三更已經過半了,始終不見官軍前來偷襲,膽小如鼠的王二毛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知道自己應該能夠活過今晚了,因爲積累了不少巡夜經驗的王二毛很清楚,官軍如果要來偷襲自軍營地,這個時段最起碼也要途經此地了,而到目前爲止,王二毛連半個官兵的影子都沒有看到,這一點足以證明官兵沒有夜襲的計劃和打算。
剛稍稍放鬆下來,緊張了大半夜的王二毛頓時覺得一陣內急,趕緊開口懇求火長暫停腳步,讓自己稍做五穀輪迴,然而火長才剛剛答應,王二毛就聽到腦後呼的一聲,同時背心一涼,王二毛就情不自禁的一個狗吃屎摔在了地上,慘叫着摔了一個狗啃泥,肚子鬱積那點可憐存貨也頓時噴滿褲襠。
“出什麼事了?”背心劇痛的王二毛帶着滿嘴的雪泥擡頭時,頓時難以置信的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掠過了自己飛速撲向其他同伴,刀鋒破空間,一個同伴慘叫着倒地,而與此同時,路旁的灌木叢中也跳出了好幾個黑影,二話不說就揮刀去砍自己的同伴,王二毛大驚失色,趕緊重新趴在地上,裝成已經被砍死的模樣。
刀鋒聲和與慘叫喝罵聲不斷傳入耳中,已經頗有些經驗的王二毛很快發現,慘叫倒地的是自己同伴,破口大罵大叫敵襲的則是自己的火長,同時唯一那支火把也掉在了廝殺戰場上,藉着火把熄滅前的光芒,王二毛清楚看到,襲擊自己哨隊的黑影並不是隋軍官兵,而是幾個同樣衣衫襤褸的男子,王二毛不由心頭頓時一緊,知道自己是遭遇黑吃黑了。
那幾個襲擊者的身手非常好,很顯然是有廝殺經驗的好手,又佔了突然襲擊的先機,很快就砍翻了好幾個王二毛的同伴,餘下的同伴不敢戀戰,趕緊慘叫着撒腿逃往黑暗處,那幾個襲擊者揮刀追殺,接着又響起了一個同伴的慘叫倒地聲,王二毛正悄悄祈禱那些襲擊者趕緊追遠時,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響起,“好了,別追了,讓他們跑吧。”
幾個襲擊者停止了追擊,爬在地上裝死的王二毛正叫苦不迭時,那個陌生聲音突然又大吼道:“狗亂賊們,你們聽好了!老子們是永城的官兵,回去告訴杜伏威,他如果不趕快滾蛋,下次死的就是他!”
王二毛趴在地上不敢作聲,心裡奇怪,說官兵怎麼會和我們穿得一樣?然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後,另一個陌生聲音低聲說道:“朱大哥,杜伏威的人跑遠了。”
“他們聽到我的喊話沒有?”之前那個陌生聲音問。
“應該沒有。”
“那好,快把那隻官兵的鞋子拿來,扔在屍體上。還有,搜這些死屍的身,把值錢的東西帶走。”
應諾聲中,幾個襲擊者開始了搜索屍身,王二毛的耳邊也傳來了腳步聲,接着一隻手碰到王二毛的身體,那一刻,王二毛的心臟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襲擊者發現自己是裝死。還好,那隻手只是把王二毛的身體翻到正面,伸手入懷仔細搜索,搜走了王二毛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幾個血汗錢,還拿走了王二毛身邊那把破爛鐵刀。
“朱大哥,還是你高,高家莊的高。”又一個聲音突然響起,輕笑說道:“冒充官兵殺杜伏威的人,既出了氣,又讓官兵替我們背黑鍋,杜伏威恐怕就是做夢也想不到,實際上動手的是我們下邳人。”
“氣還沒出夠!”那朱大哥在王二毛的身旁惡狠狠說道:“搶我們的羊和酒,殺咱們的弟兄,還敢欺負我們苗海潮苗大哥,等有機會,我一定要宰了杜伏威和輔公祏那兩個狗賊,讓咱們苗大哥重新做大王!”
“對,我們苗大哥當初就不該投奔杜伏威這個狗賊,應該宰了杜伏威和輔公祏,吞了他們的隊伍,自己做大王!朱大哥,你可以經常和苗大哥見面,有機會你要勸勸他,儘快宰了杜伏威,重新做大王!”
“我早就勸過了,苗大哥就是心好,什麼話都不說,他如果發一句話,我早就宰了兩個狗賊了!”
低聲交談着,幾個襲擊者快步離開了廝殺現場,向着變民軍營地的方向匆匆去了,王二毛卻還是強忍着背心劇痛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既害怕那些襲擊者又掉頭回來發現自己未死,心裡也更是無比震駭,“是苗海潮的人!是苗海潮的人裝成官兵偷襲我們,他們還想殺杜伏威!殺輔大伯!”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遠處終於傳來了喧譁聲音,幾支變民軍的巡邏隊打着火把衝到了現場,反覆確認了來者是杜伏威的隊伍後,王二毛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大聲哭喊道:“我還沒死!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帶我去見杜大王,我有大事要向大王稟報——!”
………
可想而知杜伏威得知此事後的憤怒,不顧王二毛背上帶有重傷,直接就把王二毛給雙手提到了半空,大吼大叫問王二毛是否確認,那些襲擊者是苗海潮的部下假扮?王二毛則流着眼淚賭咒發誓,說如果自己說了半句假話,願被天打五雷劈死無葬身之地!杜伏威頓時更是發飆,將王二毛重重頓在地上,一把拔出刀來大吼,“苗海潮!老子操你孃的十八代祖宗!”
“宰了苗海潮!宰了那個狗雜種!”
杜伏威的一大幫乾兒子們也吼叫起來,幾個性格特別衝動的還直接拔出了刀,大吼大叫的命令軍隊集結,二號人物輔公祏則趕緊站了出來,先是喝住了去集結軍隊的傳令兵,然後馬上轉向了杜伏威,飛快說道:“杜兄弟,你冷靜點,且不說這事還沒有證據,就算真是苗海潮的人乾的,也和苗海潮沒有多少關係。”
“還沒有多少關係?”杜伏威咆哮道:“昨天殺了我一百多兩百個兄弟,昨晚上又殺我六個弟兄!再這麼下去,明天是不是就要殺到我的頭上了?!”
輔公祏萬分爲難,但爲了團結一致避免內訌,輔公祏還是堅持道:“杜兄弟,你這麼擔心是有道理,但絕對不能帶軍隊去找苗海潮,那隻會讓我們的隊伍徹底分裂!這樣辦好不,你這會就派個人把苗海潮叫來,當面對質,如果真是他的人乾的,就讓他把人找出來處死問罪,如果他耍賴不認帳,或者還有什麼不軌企圖,在我們這裡動手也方便一些。”
覺得輔公祏言之有理,杜伏威也馬上採納了輔公祏的建議,派人去請苗海潮過營議事。然而輔公祏和杜伏威卻有些低估了苗海潮隊伍的謹慎小心,頭一天傍晚苗海潮隊伍才和杜伏威等部火併內訌過一次,這天色還沒微明,杜伏威就派人來邀請苗海潮過營敘事,那怕是人品厚道如苗海潮本人,也難免有些懷疑杜伏威的真正目的,苗海潮從下邳帶來這裡的一干舊部更是警惕萬分,堅決反對苗海潮應邀,苗海潮覺得有理,便藉口身體不舒服拒絕了杜伏威的邀請——畢竟,苗海潮的爲人雖然算得上不錯,卻也不想白白送死。
可怕的連鎖反應出現了,得知苗海潮拒絕邀請後,杜伏威在大怒之下立即下令全軍做好作戰準備,又召集獨自掌兵的各大賊頭到自己的營地議事,苗海潮的隊伍察覺杜伏威部集結戒備後,也立即集結隊伍備戰提防,而其他自願或者被迫加入杜伏威隊伍的賊頭也不是傻瓜,除了兩個反應比較慢的小賊頭到了杜伏威的營地拜見杜伏威外,餘下的大小賊頭再沒有一個人上當,全都是趕緊集結隊伍做好備戰,一天多前還是一團和氣的變民軍隊伍,幾乎是在轉眼之間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
對此糜爛局面,杜伏威的一幫乾兒子當然是主張先下手爲強,趕緊仗着力量最強出兵幹掉苗海潮,避免更壞的情況發生,好在杜伏威這會也多少冷靜了一些,沒再衝動下令出兵,而是選擇了向輔公祏徵求意見,輔公祏猶豫再三之後,決定由自己獨自一人親赴苗海潮的營地,向苗海潮解釋誤會,讓苗海潮重處肇事者,大家和解重新團結一致。
杜伏威目前與輔公祏仍然還是親如手足的關係,自然沒讓輔公祏去冒這個奇險,安排了自己最不中用的乾兒子田白社出使苗營去執行輔公祏的計劃,田白社雖然也貪生怕死,可是又無可奈何,只得硬着頭皮出使苗海潮營地,向苗海潮解釋其間誤會。
能夠從陳應良屠刀下逃得性命的田白社運道當然不錯,這次也不例外,算得上深明大義的苗海潮很冷靜的仔細聽取了他的解釋,也立即懷疑這件事就是自己的麾下將領乾的,還馬上召集了麾下衆將詢問誰幹出這樣的不法之事,要求他們自己站出來認罪。結果苗海潮的麾下衆將卻個個大喊冤枉,矢口否認自己幹過這樣的事,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懷疑這是第三者栽贓嫁禍,全都認定是某個同伴爲了泄憤幹了這樣的漂亮事——這點可不是苗海潮的麾下衆將太笨,而是昨天傍晚的那場火併,讓苗海潮隊伍與杜伏威部結下的仇太深。
大發了雷霆都無人認罪,苗海潮只能是一邊揚言查出罪魁禍首後定斬不饒,一邊要求田白社回去向杜伏威報告,說自己一定會盡快查出真兇向杜伏威賠罪,田白社忙不迭的告辭離去。而田白社前腳剛走,苗海潮的麾下衆將就開始互相打聽了,喜笑顏開的互問是否對方出手報仇,苗海潮頓時更是大發雷霆,麾下衆將卻理直氣壯的反問道:“苗大哥,難道這麼做不對嗎?昨天那些狗孃養的搶了我們的酒肉,又殺了我們上百個兄弟,殺他們報仇有什麼不對?”
苗海潮語塞了,只得問道:“真是你們乾的?”
衆人再次搖頭,還有個別人說道:“苗大哥,你別問了,做這事的弟兄也是因爲對你一片忠心,你把他查出來交給杜伏威那個狗雜種,以後還有那些弟兄幹對你忠心?”
苗海潮再次語塞,半晌才說道:“可我怎麼向杜伏威交代?”
“用不着交代。”幾乎所有的親信心腹都這麼說,“大不了分家,我們帶着隊伍走,自己打天下,反正他杜伏威還不是左君行那裡分家出來的,我們有刀有槍有隊伍,還怕找不到飯吃?”
苗海潮默然,心中暗道:“看看杜伏威的反應吧,他如果聰明的話,不再計較這件事,那就罷了。他如果一定要逼着我交人,大不了分家就是了,弟兄們說得對,我如果把忠心耿耿的弟兄交出去,以後誰還肯爲我賣命?”
田白社帶回去的口信讓杜伏威的怒氣稍歇,又聽了輔公祏的耐心勸說,杜伏威便也決定給苗海潮一點時間,等他查出了真兇再說。而此時早已大亮,杜伏威這纔想起自己要求陳應良交出一萬石糧食、五千貫錢和五千匹布的大事,又不見陳應良派人來聯絡交涉,杜伏威便立即決定出兵西進,親自到永縣城下逼迫陳應良交出錢糧。同時爲了預防萬一,杜伏威又派人要求苗海潮也親自帶兵西進,與自己同到永縣城下討要改道錢。
爲了避免繼續誤會,苗海潮答應了杜伏威的要求,親自領了三千軍隊出營,與杜伏威聯手出軍,然而已經出現了的裂痕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修補,出於謹慎考慮,杜伏威以大總管的身份命令苗海潮擔任前鋒,自己則率領五千軍隊走在後面,還無比小心的與苗海潮隊伍保持了一定距離。結果苗海潮倒是領命而行了,苗海潮麾下的一干下邳舊部則是個個心中嘀咕了,無比懷疑杜伏威這是故意想讓自己充當炮灰,頂在前面送死,與杜伏威的隊伍隔閡更深。
…………
變民軍出動大軍西進這麼大的動作,當然不可能瞞得過隋軍斥候的眼睛,斥候將消息送到永城後,陳應良也馬上命令軍隊全面戒備,勒令軍隊嚴守城池營寨,未得命令絕不能離開工事保護一步,同時陳應良也親自登上了永城西門的城樓,督促李材和李淮深率領的府兵守衛城池,南門外的營地則繼續交給馬三寶指揮新軍堅守,同時保護碼頭和營寨等重要設施。
剛做好了守城準備,變民軍隊伍就已經出現在了陳應良的視野之中,在城樓上看到敵人分爲了前後兩隊,彼此之間距離頗遠,陳應良當然是心中竊喜,可是也沒有急着決定戰術,而是很耐心的等待敵人前後兩隊抵達城下,再看到了敵人列下了前後兩個陣勢後,陳應良才萬分歡喜的把錢向民叫到面前,問道:“你看看,佈陣在前面的是苗海潮的隊伍,對不對?”
因爲距離稍遠的緣故,錢向民爬在欄杆上張望了許久,這才驚訝說道:“是苗海潮的隊伍沒錯,不過陳通守,你不是沒見過苗海潮的隊伍嗎?怎麼知道是他們?”
陳應良笑了,還笑得無比開心,然後命令道:“錢大人,你再辛苦一趟,用吊籃下城,打一面白旗去見苗海潮,請他過來答話。董縣令,你馬上讓人再準備二十隻羊和二十罈美酒,送到西門這裡來侯着。”
考覈大權被陳應良攥在手裡的董由馬上答應了,還立即飛奔了下去親自安排,錢向民的老臉卻又一次拉得比驢還長了,戰戰兢兢的說道:“陳通守,如果苗海潮不答應怎麼辦?”
“沒事,你只要過去把話說了就行,說完就可以回來。”陳應良隨口吩咐,又微笑說道:“而且你還可以放心,苗海潮一定會答應。”
錢向民愁眉苦臉的領命而去了,一直跟在陳應良身旁的雲大少卿則是若有所思,還低聲向陳應良說道:“賢侄,你想親自出馬挑撥離間?這樣是不是太着痕跡了?”
“沒事,我有把握。”陳應良微笑回答,再看看雲大少卿那張猥瑣的老臉,陳應良心中一動,忙又說道:“老叔,一會你能不能與我一起見苗海潮?到時候小侄我還要說幾句不敬的話,老叔你可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