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東都洛陽的情況正如前來傳旨的欽差文公公所說,闔城軍民日夜盼着援兵的到來。不知道是刻意而爲,還是另有苦衷,反賊楊玄感的用兵方式極其不符合常理。六月初三,他在黎陽據城而叛,徵集了漕夫、民壯一萬餘人入伍。緊接着,他揮師向西直取河內。結果強攻了兩天河內未果後,叛軍又掉頭向東去攻打修武。修武縣令王玄義帶領百姓據守臨清關,楊玄感沒有云梯、衝車等物闖關,一轉身,繼續東進撲到了汲縣渡口,從那裡南渡黃河。
渡河之後,叛軍放棄沿途城市要塞,沿着黃河大堤向西直撲洛陽。一邊走,一邊強徵百姓入伍。到了洛陽城外,兵馬總數已經到達十萬。楊玄感命其弟楊積善率兵三千爲左軍從偃師以南沿洛水西進,命令另一個弟弟楊玄挺帶領精兵五千爲右軍自白司馬阪(注1)越過邙山迂迴進攻洛陽,自己帶領本部人馬爲後軍,四下接應。留守東都的民部尚書樊子蓋見敵軍來勢兇猛,不得不趕鴨子上架,派河南令達奚善意帶兵五千抵抗楊積善,派河南贊治裴弘策帶領將士八千迎戰楊玄挺。達奚善意不通兵事,五千精兵居然被楊積善所部三千民壯打了個落花流水。裴弘策獨木難支,且戰且走,轉眼已經敗了四場,從郊外一直敗到了洛陽城牆根底下。
老將軍宇文述接到東都的告急文書,命令各路兵馬分頭前進,沿途自行補給,務必在本月月底之前趕到洛陽。由於早在接應東征軍返回時,宇文士及給雄武營搜刮到了一萬五千多匹戰馬,所以諸路援軍中雄武營走得最快,日前已經渡過淶水,從逎縣附近上了大隋官道。
萬餘將士縱馬疾馳,洪流一般從官道上滾過。先皇在世時組織民壯修建的官道又平又直,從淶水南岸的逎縣一直到黃河畔的汲縣,數千裡暢通無阻。除了幾處翻越山嶺的地段比較狹窄外,大部分官道的寬度可並行六馬。按照目前速度行軍,十天之內,雄武營將是第一支從遼東趕到洛陽附近的援軍。
得知官兵即將經過的消息,官道附近的百姓早就遠遠地躲開了去。眼下已經是七月上旬,地裡的麥子卻依然沒有人收。黃黃的麥穗被雨水一打,立刻有新的麥芽從穗尖上長了出來。成羣結隊的鳥雀在麥田裡歡唱,跳躍,聽到馬蹄聲,拍打着受驚的翅膀,雲煙般逃向遠方。行軍途中,大夥經常看見各種各樣的田鼠、倉鼠,還有不知道名字的短尾巴小動物拖着圓滾滾的肚子,搖搖晃晃地橫穿官道,在即將被馬蹄踏成肉醬的一瞬間,滾入路邊田壟。
“見過糟蹋東西的,沒見過這麼糟蹋的!”周大牛在李旭身邊,嘟嘟囔囔的抱怨,在老家時,他也摸過犁杖,多少知道些稼瑟艱難。眼下這地方百姓放着好好的麥子不收,卻任由其在地裡邊發芽,喂家雀喂老鼠,這不是敗家行爲是什麼?不收糧食,官府明年的租拿啥交,百姓們嚼裹什麼?難道老天爺慈悲,會用大風把穀子給人刮到家門口不成?
“沒辦法,男人們還都在涿郡呢,沒幾個能及時趕回來!眼下家裡都是女人和孩子,有收秋的心思,也沒那份力氣!”張秀在旁邊大聲替自己的家鄉父老辯解。逎縣也屬於上谷郡管轄,距離他和旭子的家鄉易縣只有一百多裡。兩年來,皇上爲了徵遼,把幾個邊郡青壯抽得一乾二淨。像張家這種地方大戶,家主都逼得快親自下田了。那些買不起僮僕,僱不起長工、短工的小戶人家,還不是隻能眼瞅着麥子爛在地裡?
“都是楊玄感這廝鬧的。如果他不在後方造反,咱們今年已經平定了遼東。遼事一解,朝廷就不用再抽調民壯。地裡的莊稼有人收了,咱們也不用趕路趕得如此辛苦!”雄武營長史趙子銘信誓旦旦地跟大夥解釋。
這是他和李旭、宇文士及還有幾個核心將領商議出來的說辭。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兵馬沿途自行補給,三十餘萬大軍蝗蟲般過後,地方上的官庫甭指望還能剩下什麼東西。官軍是不得已而爲之,所以這筆爛賬必須算在楊玄感頭上。
“等抓住那王八蛋,咱們將他點天燈!”周大牛氣哼哼地罵。
“他奶奶的,只有窩裡反的本事。有能耐去打高句麗人去啊!”幾個親兵大聲附和。
馬蹄聲很響,所以士兵們說話時的嗓門都放得很大。各種各樣的抱怨和議論一傳入旭子的耳朵,令他的心情格外煩亂。
‘此地距易縣不到二百里。騎馬一天一夜可以趕個來回。’濃烈的鄉愁不斷襲擊着他,讓他幾度想命令將士們把腳步停下來。雖然爵位和金牌帶來的興奮還在,但離家越近,思鄉的感覺也越強烈。已經大半年沒回家了,旭子很想讓雄武營在遂城修整一兩天,這樣,自己和張秀就可以找藉口偷偷溜回家去,讓父親和母親看看聖旨和金牌,跟自己一道分享成功的快樂。
古人云,“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路!”。旭子不需要讓父母和鄉親誇耀自己有本事,有出息。他只是想看看母親臉上的微笑,或者坐在桌子旁,陪着父親再喝一碗濁酒。當上雄武郎將後,他品嚐過很多好酒。迄今爲止,任何一種酒,都不似舅舅的私釀那樣濃。
但宇文士及昨天上午說過的那幾句話卻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令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督促着將士們抓緊時間趕赴戰場。
“短期之內,對你是福。將來怎樣,仲堅自己要好好思量了!”無名谷之戰後,宇文士及不再像毒蛇一樣吐舌頭,但他的話卻越來越令人玩味。旭子知道,昨天當着那麼多將士的面,許多話宇文士及只說了一半。但這欲言又止的提醒和只鱗片爪的分析,已經讓他受益匪淺。
旭子不能指望宇文士及像劉弘基一樣,事事都替自己考慮並解釋清楚。他和宇文士及的交情沒那麼深,遠沒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他也不是宇文家的家臣,宇文士及沒有提攜他的責任。昨天夜裡入睡前,旭子將聖旨和宇文士及的分析綜合起來,推測出一個結論。朝廷中某幾個世代簪纓的豪門很可能會排斥自己,而皇帝陛下之所以賜自己金牌,就是爲了提醒那些豪門,有皇家爲自己撐腰。
“我是皇帝陛下的家臣!”這個結論曾經讓旭子激動了小半夜。作爲讀過很多忠義之言的大隋子民,此刻的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皇帝陛下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但冷靜下來後,他又開始隱隱爲自己的未來擔憂。
皇帝陛下對自己的支持能維繫多久,旭子沒有任何把握。帝王心思,不是他這個剛入官場的菜鳥能猜測得到的。從宇文士及的暗示中,旭子隱隱感覺到皇帝陛下好像是一個高興起來不管不顧,但事後很容易忘記承諾的人。旭子認識的很多大戶人家子弟都有這種毛病,因爲生活太順,他們看問題往往好高騖遠。遇到挫折後,又特別容易自暴自棄。與朋友交往,他們喜歡輕易許下承諾,但應該兌現承諾時,他們又習慣逃避責任!
旭子知道自己不該以看尋常人的眼光去揣測一個皇帝,也明白這種想法有些大逆不道,但涉及到自身命運時,他還是忍不住就把情況向最壞處猜測。
考慮來考慮去,旭子決定自己還是聽宇文士及的話,儘量少給人留把柄。所以,雖然家門就在咫尺,他還是決定不回去探望了。昨天后半夜,他爬起來在燈下寫了一封家書,約略向父母介紹了一下自己獲得封爵和免死金牌的喜訊。今早大軍出發前,他讓張秀派了一隊信得過的親兵快馬將信送回了家中。順道,旭子讓親兵將皇帝陛下賞賜的縑運了一千五百匹回李家,兩百匹給張家。
“有了這些縑,爹和舅舅足夠囤積些糧食,渡過今年冬天和明年吧!”騎在馬上,旭子鬱郁地想。依照連日來沿途看到的景象推斷,明年有些地方很可能要鬧糧荒。特別是河北諸郡,連續兩年時間裡大量青壯被徵發入伍。百姓家中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孩子,田裡的出產自然要大幅度下降。
“真不知道明年他們吃什麼?就算家家都有錢,可又到哪買糧食去?”周大牛的聲音再次不合時宜地在身邊響起,聽得周圍的人心裡直冒煙。他和他的五個難兄難弟都被張秀從苦囚營中撈出來作了親兵。因爲不打不相識的緣故,張秀安排大牛做了隊正,統轄五十人,伺候主將的飲食起居。如願做了軍官後,周大牛幹得也算盡心盡力,只是他這一張嘴,除了吹牛就是嘮叨,從來不得片刻輕閒。
“周大哥,噓――”走在張秀旁邊的親兵錢小六伸出手指,提醒周大牛不要太囂張。周圍馬蹄聲雖然亂,但大夥的說話聲還能有一句沒一句地傳到主將耳朵。剛纔周大牛瞎嘮叨時,李大人的眉頭已經皺了好幾次。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惹煩了主將,說不定哪天他又得滾回苦囚營受罪。
“郎將大人怎麼了?”周大牛壓低聲音詢問,根本沒意識到李旭皺眉是因爲自己亂說話的緣故。“怎麼了,小六子,你說麼?”他向前帶了帶馬繮繩,不依不饒地追問。好心腸的錢小六怕被人誤解背後議論主將,窘得滿臉通紅,拼命向路邊躲,卻逃不開周大牛這附骨之蛆。
“誰惹大人不高興了,六子,你說啊,大人對咱們恩重如山,誰惹了他,就是跟咱們兄弟……”周大牛沒完沒了地嘮叨着,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忠心。
二人湊得太近,不覺已經攪亂了騎兵隊形。校尉張秀策馬靠上去,擡手就是一記皮鞭。捱了打的大牛終於記起了自己已經是一名隊正,於衆人的鬨笑聲中跑回了自己應該呆的位置。一邊齜牙咧嘴地吸着涼氣,一邊在心裡問候張秀的父母。
“狗孃養的雜種,居然敢打老子。若不是看在你對老子有恩的份上!”他在肚子裡將張秀用不同招術‘殺’了七回,又在不同的戰場上‘救’了張秀若干次,心裡終於恢復了平衡。百無聊賴地沉默了一柱香時間後,又開始偷偷地研究起郎將大人的身材和兵器。
“怪不得他身手好,長得這麼高,這麼寬,自然身大力不虧!”周大牛默默地在心裡嘀咕,“如果我長得像他一樣高,說不定也能當郎將。那身黑色鎧甲不錯,不知道值多少吊錢。大橫刀也不賴,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麼寬,這麼彎的橫刀,不知道他從哪買的。還有昨天那塊金牌,不知道是純金的還是鍍金的。”他眼睛放着光,憧憬着有着一日自己也弄塊金牌花花的美夢。突然,他的目光被跟在主將身邊另一匹空鞍戰馬所馱的長槊吸引。
“這馬槊看樣子不錯,郎將大人好像沒使過?他會使槊麼?不會使他留着長槊幹什麼?”周大牛擡起頭來,四下觀望。他想找人問一下這個問題,卻看見大軍在官道左邊刻意留出的空檔處,有幾匹驛馬快速馳近。
“緊急軍情,緊急軍情。奉宇文大總管之命傳信李將軍,東都軍情有變。東都軍情有變!”信使一邊打馬飛奔,一邊大聲彙報。
周大牛的好奇心登時被勾了起來,伸長脖子,雙眼直勾勾向信使望去。他看見裹着紅色火漆的軍書被張秀從信使手中接下,捧給李旭。然後看見李郎將展開軍書,臉色瞬間發生了無數次變化。
傍晚紮營的時候,周大牛的好奇心終於得到了滿足。在中軍大帳外,他聽見參軍趙子銘向前來議事的將領們轉述了前方最新消息,‘裴弘策再度兵敗,樊子蓋斬之。此後,兵敗者皆不敢入城,俱降於玄感。’
降將之中,有開國元勳韓擒虎之子韓世、觀王楊雄之子楊恭道、內史舍人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將軍來護兒之子來淵、御史大夫裴蘊之子裴爽、大理卿鄭善果之子鄭儼、周羅喉之子周仲等四十餘勳貴子弟。
反賊之中,至此涉及當朝七卿。(注2)
洛陽危在旦夕。
“本月初八,樊尚書以戰事不利斬裴弘策。諸將聞弘策死,皆不敢入城。”長史趙子銘的讀軍報聲在中軍帳內迴盪。雄武營的將領們難得地安靜了一回,整座大帳內除了夏蟲偶爾不知趣地唱和幾下外,其餘什麼雜音都沒有。
“五品以上從賊者,計十一人,七品以上從賊者,四十三人……”趙子銘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李旭和宇文士及,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他不清楚第一次看了這份軍書後,主將和監軍兩位大人的感受如何。反正趙子銘知道任何一個對大隋朝廷派系稍有常識的將領,看到這份軍報後心肝都會抽搐。就像他現在這樣,每讀出一個熟悉的名字,胃腸肝脾腎就一塊兒打哆嗦。
這串名單太恐怖了,真不知道留守東都的樊尚書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他幾乎把當朝七大姓中留在東都的少壯弟子們全逼到了叛軍一方。而這些人的父親,要麼是當今聖上身邊的近臣,要麼此時手中重兵在握。
“初十日,叛軍拜楊恭道爲徵東大將軍,虞柔爲行軍長史,出兵守慈道!”唸到這句,趙子銘心裡又是一哆嗦,楊恭道是觀王楊雄的次子,虞柔的父親是皇帝身邊的重臣虞世基,兩家的黨羽加起來,佔了文臣的兩成。勉強鎮定心神,他繼續讀軍書上的文字,“拜來淵爲平南將軍,周仲副之,取伊闕道。拜韓世萼爲討逆將軍,領兵攻打滎陽,遣郎將顧覺、鄭儼攻打虎牢關!”
幾個文職官員取出一份大隋軍圖,用炭筆在上面一一勾勒出敵軍動向。這份先皇在世時製作的河南諸郡形勢圖畫得很詳細,東都洛陽周邊的每一處山川、道路、河流都標記得清清楚楚。楊玄感甚有容人之量,對於前來投降的貴胄子弟,他都委以重任。如今,這些世家子弟們帶領着叛軍,封鎖了從水面到陸地通往洛陽的所有通道。
“韋福嗣從賊,爲之草檄文,遣使遊說東都周邊郡縣……”趙子銘隱約感覺到了有一把火在自己周圍燃燒,他微微側過頭,看見督尉李安遠血紅的眼睛。
“這幫敗家玩意兒!”李安遠忍無可忍,終於罵出了聲音。他一帶頭,趙子銘的讀軍書聲立刻被將領們的痛罵聲所淹沒。
“什麼東西,脊樑骨比娘們還軟!”
“樊大人莽撞了,這不是逼着大夥投敵麼?”趙子銘無可奈何地停止朗讀,一邊低聲替從賊者叫屈,一邊向宇文士及的座位方向駑嘴巴。但他的小動作非但沒引起大夥重視,卻帶來了更多的抨擊。
“什麼都不能成爲從賊的理由。這幫紈絝子弟,白吃了那麼多年俸祿!”李孟嘗大聲反駁。在寒門出身的他眼裡看來,多吃一份飯就該多幹一份活。世家子弟生下來就享受朝廷俸祿,理所當然要爲國家多付出一些。而叛軍攻城,他們卻投敵爭先恐後,對不起的就不只是他們的父母家人了。
“奶奶的,平時看上去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全是些銀樣蠟槍頭!”慕容羅難得和李孟嘗意見一致了一回。他在軍中熬了小半輩子,如果不是最後得到李旭賞識,一直到六十歲也未必能熬到從五品。而那些世家子弟,孃胎裡就帶着封爵,生下來就有官坐,普通人奮鬥一輩子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可能伸伸手就有人送到掌心上。隨便補個缺,就是從六品開始。無論因軍功受賞還是牧民有功,同樣的做爲,他們收穫的功勞永遠都比別人大。
平素享受了這麼多令人眼紅的優待,可真的到了需要爲國盡忠時刻,他們卻一個比一個變節得快。
“紈絝麼,從小嬌生慣養的,當然沒長膝蓋骨!”衆人亂紛紛地罵道,壓根兒忘記了監軍大人宇文士及也是名不折不扣的紈絝。不算宇文氏等軍中豪門,大隋朝中有七大家,但那七家中,除了皇親楊家外,其餘六家的實力拼湊起來才能與軍中豪門宇文氏抗衡。如果說來淵、鄭儼等人是紈絝的話,宇文士及則是紈絝中的紈絝,家世只比這些投敵的公子哥好,不比其中任何人差。
宇文士及的臉色陰沉如水。他很生氣,但理智告訴他,此時不是跟衆將們較真兒的時候。雄武營剛剛從臨時編制轉爲大隋正規府兵,家中背景着實非常過硬的人,不會到驍果營中謀出身。所以,整個雄武營除了他這個監軍外,別的人都算不上世家子侄。如果因爲幾句抱怨就跟大家翻臉的話,這一刻自己絕對是極少數。
既然已經決定在雄武營做一番事業了,他就不想被大夥拋離在圈子外。至於自己什麼時候做出了上述決定,宇文士及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許是在替李旭求情時,被父親誤解的那一刻開始的吧!反正,從那之後,士及就刻意地不再利用父輩和家族的餘蔭,而是盡力憑自己的本事去解決一系列問題。
他用眼角的餘光看了看李旭,卻看見李旭用一種非常理解的眼光,安慰地看着自己。宇文士及不由地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旭子居然能保持冷靜的頭腦。要知道,楊玄感之所以對楊恭道、韓世萼等降人毫不猜疑地委以重任,就是要充分利用這些傢伙的身份。眼下,援軍無論想從任何方向逼近洛陽,都得先和投敵的世家子弟們惡戰一場。萬一戰敗,朝廷軍法不容兒戲。而萬一在戰場上獲勝了,如何處理那幾個世家子弟,對領軍者領來說則是一個艱難的考驗。
“哈,傻小子不清楚這些人的背景!”宇文士及突然明白了李旭爲什麼對軍書上的名字無動於衷,哭笑不得。眼下這個傻頭傻腦的主將大人估計第一次聽說軍書上這些人的名字,所以跟本就沒將人名和他們背後的家族聯繫到一起!
“看來糊塗也有糊塗的好處!”宇文士及被李旭的表現徹底氣樂了,坐直了身體,就當眼前的衆將罵的人和事情與自己無關。
“笑罵由人,真不容易!”李旭在心中暗自讚歎宇文士及的涵養。接到軍書之後,他已經偷偷研究過上面的人名。沒有什麼功勞,卻那麼年青就做到那麼顯赫的官職,這些人的來歷,旭子即便再愚頓,也猜到了一二。但是,與衆將不同,他並不沒有把韓世萼等人的投敵行爲和他們的出身聯繫到一處。雖然在迄今爲止尚爲短暫的官場生涯中,旭子已經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豪門世家的排斥。但他記得徐大眼在一個酒館中曾經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如果有人因爲家族出身而輕視你,這種濫人你不理睬便罷,卻不可因此壞了自己的心情。可如果只是因爲對方的出身你就心生自卑,或者不願意與之交往,那是你自己的錯。與輕視你的濫人沒什麼區別!”
大眼的這些忠告,旭子從沒敢忘。雖然在個別時刻,他依然對人的出身很敏感。但更多時間裡,他努力地將宇文士及、李建成等人看做自己的同類。不刻意地區分彼此之間地位的差別,這纔是今天他不加入聲討行列的真正原因。此外,推己及人,旭子也不敢保證自己於那種情況下,能在敗退回城被樊子蓋削首示衆和投降楊玄感苟延殘喘這兩種行爲之中選擇哪一個。從讀過的書中,他佩服前者。但求生的本能告訴他,後者距離現實更貼近些。
“諸位安靜一下,聽趙長史將軍書讀完!”見宇文士及沒動怒,李旭也收起了替衆將打圓場的念頭。拍了拍面前的桌案,命令諸將稍安勿燥。
“……亂匪韓相國舉兵從賊,聚衆十餘萬。陸渾、興泰、陽城已陷賊手。據河內太守急報,賊軍目前已經聚集三十萬餘衆。大業九年七月十三。”趙子銘終於讀完了最後軍書上最後一句,擡起袖子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根據軍書上的情報,眼下叛軍的人數已經上升的到了三十萬衆。宇文述老將軍命令各路將領接到軍書後,晝夜兼程去援救洛陽。但目前這種情況下,第一支到達洛陽附近的援軍,未必能落到什麼好結果。
參照大隋朝律法,叛亂是不赦之罪。那些投靠了叛軍的公子哥們被俘後肯定難逃一死。而俘虜他們的將軍呢?誰能保證他今後不成爲公子哥家族的眼中釘!
隱藏的危險誰都能看得到,但誰也不能主動把一些敏感的話題說出來。特別是李安遠、崔潛和慕容羅幾個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多年老兵油子了,他們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豪門的厲害手段。說實話,在大隋朝得罪了皇帝不打緊,至少皇帝會讓你死得明白。而沒有什麼背景的人若與那些世家交惡,則根本預料不到對方會以什麼殘酷的手段報復。那些世家豪門已經延續了幾個朝代,手中有上百種整人的辦法。並且,憑着這些人在朝廷中盤根錯節的關係,足可以保證他們在犯了罪後逃脫應有的處罰。
趁衆人都陷入沉默的當口,長史趙子銘指揮着幾個低級幕僚搬來木桌,用黍粒和算籌堆出洛陽附近的地貌。這是漢伏波將軍馬援首創的一種敵情分析方式,比在地圖上推演軍情稍爲直觀,但具體操作起來難度非常大。如果不是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堅持,趙子銘根本不會去弄這些費神費力的鬼花樣。
高低起伏的山脈和厚重的城牆初具規模後,諸將的心情更爲沉重。黍籌示意,隨着周圍的幾個縣城相繼被叛軍拿下,東都洛陽已經徹底成爲一座孤島。方纔還有人心裡暗罵樊子蓋愚蠢,不該擅自誅殺重臣,逼得那麼多人從賊。而看了黍粒和算籌堆出來的形勢,大夥卻不得不承認樊子蓋那樣做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爲之。敵衆我寡,如果沒有嚴格的軍令約束和統一的指揮,洛陽城早已成爲反叛者的囊中之物。
“無論如何,咱們都得走慢些好了!”親兵校尉張秀膽子最大,率先開口出了個餿主意。“反正援軍不止咱們這一路,咱們在路上拖延幾天,等別人把道路打通了再衝上去。只要不和那些敗家玩意兒交手,誰也怪不到咱們頭上!”
今天雄武營只走了八十餘里,對於一支純騎兵組成的大軍來說,這個速度已經令人無法忍受。但張秀還希望能再慢些,最好等到其他諸路兵馬平叛結束,雄武營才“及時”趕到現場。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的這個建議代表了很多剛受到封賞的軍官們的念頭。大夥混到今天這步不容易,沒必要爲了平叛,反而將前程和性命搭進去。況且即便雄武營及時殺到洛陽附近,對方三十餘萬兵馬,雄武營又怎能撼得動?
“恐怕這招誰都能想到!”別將慕容羅輕輕搖頭,“除了咱們雄武營,其他任何一路都沒有這麼多的戰馬!如果騎兵在官道上走得比步兵還慢,恐怕不用那些世家找麻煩,兵部裴大人第一個要衝出來跟大夥過不去!”
拜監軍宇文士及所賜,雄武營前往遼東接應遠整軍時所調集的戰馬事後都留在了軍中。遼東之戰後,雄武營闔營共計還剩下一萬多名士卒,可供騎乘的戰馬和拉輜重的挽馬加起來卻足足有一萬五、六千匹。在沒接到最新一份軍報前,大夥都爲本軍的行軍能力和突擊能力而自豪,但現在,過人行軍能力反而成了阻擋衆人偷懶的主要因素。
“就是,咱當步兵多好,想走多慢就多慢!”有人小聲嘀咕。
“對啊,對啊,咱們賤命一條,怎配跟豪門公子交手!”有人掃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監軍,又開始冷嘲熱諷,。
眼下雄武營所面臨的困境全是幾個世家子弟造成的,恨屋及屋,自然有人看着宇文士及不順眼。
“說那些牢騷話沒用!救援不及時,兵部肯定不會跟咱們善罷甘休”行軍長史趙子銘用眼皮“夾”了發牢騷的人一下,不滿地提醒。
幾個說怪話的人聳了一下肩膀,自己也覺得很無趣。雄武營的諸將中,除了監軍宇文士及之外,其他人背景都不太深。牢騷也好,不滿也罷,仗還是要打。否則朝廷追究起怠誤戰機的責任來,沒有重臣幫忙解釋,大夥再多的苦衷也沒人諒解。
中軍帳內又回覆了沉默,像雷雨前的天氣般的沉默。衆將不再抱怨,而是絞盡腦汁地想破局之策。可除了對軍令陽奉陰違這招外,再找不出別的能不引火燒身的辦法。
崔潛和趙子銘把目光又投向了李旭,自從無名谷之戰後,二人已經習慣了拿旭子當主心骨。當時幾乎無解的困局,都被郎將大人輕輕鬆鬆地用一把火解決了。現在不過是想一個規避風險的對策,最後應該難李將軍不住。
但旭子的表現令大夥有些失望。從開始議事到現在,他只維持了幾次秩序。需要做的決斷,郎將大人一個都沒做。位於他身邊的宇文監軍也如此,皺着眉頭,閉着雙眼,不知道是在想對策,還是已經在藉機昏睡。
“喂,老趙,其他幾路援軍到了什麼位置?”張秀用手捅了捅趙子銘,低聲追問。
“還都沒過拒馬河,走得最快的一支也被咱們落下了近百里!”趙子銘想了想,回答。“不過從京城來的援軍據說已經過了澠池,共四萬禁軍精銳,由衛文升大將軍帶領,順路在華陰挖了楊玄感家的祖墳,據說這樣可以破壞風水!”
“這個姓衛的,更不是個好東西!”張秀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用腳狠狠地碾了下去。
通過扒人家祖墳來謀取戰爭的勝利,虧他能想得出!幾個出身護糧軍的低級將領輕輕搖頭。想想去年秋天衛大將軍不待大夥歸來就放火燒橋的舉止,此人今年的行爲在大夥眼裡倒不難理解。
聽到衛文升的名字,宇文士及突然恢復了精神頭。“衛大將軍的兵馬到了何處,其他各路兵馬呢,子銘,你能在地圖上標清楚麼?”
“屬下盡力!”趙子銘點點頭,抓起炭塊走向鋪在大帳中間的羊皮地圖。不是主帥,卻擅自打聽友軍的動向,是一種很犯忌諱的舉止。但利害攸關時刻,趙子銘也顧不了那麼多。“據最新軍報和屬下道聽途說,衛大將軍已經到了這裡。”趙子銘用炭塊在洛陽西北澗水附近畫了一個箭頭,“楊玄感親自帶隊迎了上去,估計這幾天就會決戰。”他停了停,又找了另一張乾淨的羊皮,在上邊畫了十幾條弧線,指着對最右側一條說道:“我們在這,按正常騎兵的行軍速度,十天之內肯定要趕到黃河北岸。而其他各路兵馬步騎相混,行軍速度最慢情況下可以是我們的一半。”
“嗯!”宇文士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明白趙長史的話外之意,即便再拖延時間,第一個衝上去觸黴頭的也肯定是雄武營。除非他這個監軍動用家族力量把一切責任都承擔下來,否則,大夥沒第二條選擇。
“洛陽城是不是比遼東城的城牆還高些?”正在宇文士及爲難的時候,李旭也走了過來,低聲詢問。
“遼東城跟咱們大隋的洛陽比,只能算個賊寨!”宇文士及側過頭,忍不住又嘲諷了一句。居然有人長這麼大了還沒見過洛陽城?他心裡涌起幾分輕蔑。但旭子的話很快就讓他的輕蔑轉爲了驚詫。
“楊玄感麾下人數雖然多,卻沒有攻城器械,短時間內,他攻不下洛陽!”李旭圍着黍籌轉了一圈,又看了一眼羊皮地圖,低聲道。
“那咱們也不能刻意在路上拖延!”宇文士及大聲反駁。他已經在心裡立過誓,輕易不再依靠家族的力量。如果故意怠誤戰機,無根無基的李旭根本扛不住御史們的一輪彈劾。
“不拖延,咱們從明天開始晝夜兼程,還是由慕容別將斷後,跟不上大隊的人直接閃在路邊等待收留。李校尉帶着斥候出動,一人每人雙騎,路上遇到任何騎馬的人,都直接扣下來!”李旭點點頭,給了宇文士及一個令人放心地微笑。
“你要去碰韓世萼!”慕容羅驚叫。韓世萼是已故老將軍韓擒虎的兒子,名將之後,素有善戰之名。雖然他背後的家族勢力看上去比其他人好惹些,但用兵之道,宇文士及和李旭二人加起來都未必是韓世萼的對手。
“我沒把握打得贏韓世萼!”李旭搖頭,不在乎在衆人面前承認自己用兵的本領差。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敵軍人多勢衆,咱們去了,杯水車薪,未必,未必能幫上多大忙!”慕容羅非常慚愧地解釋。雖然主將脾氣好,但自己剛纔太沖動了,居然當面置疑郎將大人的能力。
“我不想去和他們硬拼,也沒船渡河!”沒等慕容羅向他表達完歉意,旭子抓起炭塊,在黃河北岸,永濟渠畔的某個城市上畫了個圓圈。“我打這座孤城,不招惹南岸任何人!”
黎陽,大隋屯糧重地躍入了衆人的眼睛。楊玄感能養活三十萬大軍,靠的就是黎陽倉中儲藏的軍糧。而此刻叛軍主力都忙着在黃河南岸攻城略地,留守黎陽城的將領元務本,此前只是個縣尉,沒有任何領兵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