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劉弘基等人刻意不驚動大夥,還是有將士私下得到了原來駐守營寨的大隋將士被屠殺的消息。隨着消息的蔓延,越來越多的護糧軍弟兄涌來爲自己的袍澤送行,先是三三兩兩,後是成羣結隊,最後,近八百護糧士卒將佛塔圍了個水泄不通。
看到那一雙雙不瞑的眼睛,幾乎每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狂吐不止。一邊嘔吐,一邊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咒罵和嚎啕。嚎啕過後,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憤的士卒們高舉着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邊一動不動,以自己的沉默來守護那已經遠去的英魂。
躲在護糧軍中混日子的傢伙,十有不看好這場討伐高句麗的戰爭。他們不願意爲了皇帝陛下那無法理解的榮譽感而戰死遼東,更不願意讓自己的白骨鋪就某個雄心勃勃傢伙的封侯之路。他們很少有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過是撈一點軍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個更好的繼承位置。他們和這個時代所有普通人一樣,大部分人都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貪財好色,大部分人欺軟怕硬,有便宜就想多佔一點,有難處就想往遠處躲,但是在這一刻,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睜睜地看着陷在遼東的三十萬袍澤的腦袋被高句麗人切下來,壘成佛塔。
劉弘基命人從營壘的柵欄上拆下幹木頭,堆在了佛塔周圍,潑上菜油。然後由李建成親手點燃了這座埋葬着五百條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剎那,劉弘基大聲命令全軍回營休息。至於明天如何選擇,已經不由他們幾個將領來決定。這個時刻,任何膽敢說放棄的人,將被整個大隋當作死敵。
這一刻,他的心智並沒有完全被悲憤而左右。劉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麗人已經發動了反擊,就意味着他們不會再信守割地稱臣的和約。同時也就意味着三十萬遠征軍在無援無糧的情況下,承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圍攻。這種情況下,遠征軍能平安撤過馬砦水到約定地點接受補給的希望微乎其微,並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這八百護糧弟兄就會變做另一堆人頭佛塔。但是,大夥已經沒有了選擇。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這八百人,也只能像飛蛾一樣撲上去,義無反顧。
“也許還能救回來一些吧!”幾乎每個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將領們催促,大夥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裝,就着冷水吃了些乾糧後,旋即騎上戰馬,趕着牲口繼續東進。前日常聽見的喊苦叫累的聲音不見了,行軍時曾經讓人煩躁不已的喧鬧聲也不見了。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在沉默中埋頭疾行。他們行軍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剛過午的時候,已經完成了計劃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劉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夥放慢腳步,以免體力損耗過度,遭受敵軍襲擊時組織不起有效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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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夥發現了東征軍遺留的第二所營寨。同時,也發現了第二座人頭佛塔。藉着漸漸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們甚至在山谷裡找到了被壘作城牆狀的士兵屍體。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後邊,全身上下唯一的傷口在脖子上。他們是投降後被高句麗人趕到山谷裡屠殺的,對於高句麗人來說,隋軍是入侵者,不容憐憫。
劉弘基帶領弟兄們將袍澤們的遺體和首級歸攏到一處,然後放火燒掉了整個山谷。騰起的濃煙遮天弊日,數十里外都能看得見。這種做法非常不利於護糧軍掩飾行藏,但劉弘基認爲走到現在,大夥的行藏已經不用掩飾。護糧隊已經沿着東征軍的前進路線走了兩天兩夜,附近的高句麗人不可能發現不了這支兵馬的存在。對方之所以不派兵來截殺,最大可能是無法分辯出這支隊伍的真正實力。畢竟,三千多匹戰馬行進時踏起的煙塵,在遠處看起來非常壯觀。勝券在握的高句麗人沒必要阻止一支人數和戰鬥力不詳的隊伍趕到東方去送死。
放火燒燬無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夥終於走出了連綿不斷地羣山。在一條頗爲寬大的河流附近,和一夥正在休息的高句麗人遭遇。猛然看到敵軍出現,雙方士卒幾乎同時吹響了號角。緊接着,劉弘基舞動長槊,策馬衝進了高句麗士卒當中。
一百名被選做先鋒的老兵快速殺上,跟在劉弘基身後,將來不及跳上馬背的高句麗騎兵衝了個七零八落。隨即,擔任糧隊護衛的李府家丁在錢九瓏和樊興的帶領下也衝了上去。接着,齊子嬰和王元通等被護在運糧隊中央的新兵們吶喊着讓高句麗人領略到了他們的憤怒。當作爲後隊的李旭被李建成當作生力軍投入戰場時,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在河畔歇息的高句麗人沒想到這個時刻還有大隋“主力”突然從山中殺過來,在兵力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被殺了個手忙腳亂。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騎兵從山谷裡衝出來後,不敢戀戰,四散着逃了開去。
護糧隊以五死二十傷的輕微代價,殲敵二百多,取得了這場遭遇戰的輝煌勝利。他們沒有追殺敵軍,在掩埋了陣亡弟兄,並給躺在地上的高句麗傷兵每人補上一刀後,沿着河畔繼續前行。正午時分,劉弘基命令大軍在河畔休息,給所有馬匹飲水,喂精料。同時,他謹慎地派出幾隊老兵,四下打探周圍情況。待將一切安頓好了之後,劉弘基叫過負責給大夥帶路的宇文仲,低聲問道:“如果咱們一直沿着河灘走,照目前速度,幾天能到泊汋口?”
“如果一直沿河灘走,再有一天多的時間,肯定能到泊汋口。但在中間咱們得繞路……”宇文仲輕輕指了指地圖上卡在河南岸的烏骨城,低聲建議:“照目前情況,城中肯定有守軍。咱們如果一直沿河邊走,對方肯定會出兵截殺!”
“你曾經說過,烏骨城守軍被於仲文大人擊潰,守將被咱們陣斬!事實是這樣麼?”劉弘基皺了皺眉頭,低聲追問。
“的確如此,但那是在近一個月前…….”宇文仲紅了臉,聲音裡帶着幾分愧疚。見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東征軍生還的希望已經很渺茫。護糧將士肯不顧生死前來救援,這份人情很令他感動。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範圍內,儘可能地避免護糧隊的損失。
“你去把軍中主要將領叫過來,就說我有要事和他們商量!”劉弘基沒理會宇文仲的愧疚,低聲吩咐了一句。這種上司對下屬一般說話的語氣讓宇文仲聽起來居然十分受用,答應一聲,快速跑向了大隊。不一會兒,李建成、李旭、錢九瓏、武士彠等人便匆匆地聚攏過來。
經過幾天的共處,劉弘基已經完全贏得了大夥的信任。但是,爲了表示對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將領找來,共同商議下一步行動計劃。參考李旭弄來的地圖,劉弘基用樹枝在河灘上畫出了護糧隊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後目標的方位,然後用樹枝在大夥的必經之路上戳了個洞,低聲說道:“這裡是烏骨城,照目前行軍速度,明天正午我們要從城對面經過,我們在河北岸,高句麗守軍在河南岸。但這條河不寬,淺的地方可騎馬涉過!如果繞行,我們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從城對岸經過,可能不得不和守軍打上一仗!”
“我看還是繞着走,咱們雖然剛打了場勝仗,但那是誤打誤撞來的。如果高句麗派出五千士兵來戰,咱們肯定全軍覆沒!”沒等其他人表態,錢九瓏搶先說道。衆人當中,他資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謹慎。以他的觀點,護糧軍目前的戰鬥力全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撐。而光有仇恨,沒有足夠的訓練的軍隊肯定無法支撐長久。打順風仗時沒問題,一旦遇到硬骨頭,大夥很快就會被人打回原型。
李良、武士彠、王元通三人都贊同錢九瓏的觀點。大夥整日在護糧軍中混,弟兄們有多少斤兩,沒人比他們更清楚。但齊破凝和秦子嬰二人卻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議,他們認爲,即便大夥繞路,也未必碰不到敵軍。不如趁現在士氣旺,一股作氣衝過烏骨城。如果遠征軍已經撤到泊汋口的話,聽見喊殺聲,肯定會派人前來接應。雙方只距離四十里,又沒高山阻擋,騎兵在一個時辰內即可殺到。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汋口呢?”宇文仲不合時宜地插了一句。
“如果東征軍還沒到泊汋口,宇文大人,你以爲高句麗人還會放咱們原路返回麼?”秦子嬰搖頭,冷笑着反問。
宇文仲愧疚地側頭,迴避開秦子嬰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這個問題,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是大夥儘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見到人頭佛塔後選擇繼續東進的那一刻,大夥已經把命運交到了上蒼手上。
氣氛一時有些沉重,這次冒險是主動送死,還是能及時挽救數十萬條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個人都想盡早揭開這個謎底,每個人更怕看到那盡力迴避的真實。
“你和仲堅有塞外作戰的經驗,還是你們兩個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嘆了口氣,建議。
劉弘基將目光轉向了李旭,在對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見面時同樣的信任。正是這種信任打動了他,讓他想送對方一場富貴。卻沒料到,最後送給對方的卻是一場無法逃避的風險。想到這,劉弘基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詢問:“仲堅,你怎麼看,不妨說出來讓大夥聽聽!”
“這一帶地廣人稀,我們不知道敵軍什麼情況,敵軍肯定也不知道我們什麼情況。”李旭點點頭,微笑着說道。他明白劉弘基此刻需要什麼樣的支持,已經到了這個時刻,他自然要爲對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幫助。
“如果我們虛張聲勢,多弄些旗幟放在馬隊四周,把戰士分散開,做出大隊人馬東進的樣子…….”李旭看了看劉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剛認識的那一日般清澈。
“所以,我們不如改變隊列,把所有精銳放在隊伍最前方示威!”劉弘基笑着點點頭,說出了一個膽大妄爲的計劃,“我們不躲不藏,今夜在河邊休息。明天一早,佯攻烏骨城!”
下午,護糧軍再次改變陣型,原來擔任後衛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調到了隊伍正前方。原來被護在隊伍中央的新兵們則打着糧袋子做的戰旗分散在了運糧隊的兩側。錢九瓏和樊興二人各帶一隊李府老兵,與本隊保持二里左右的距離擔任斥候。劉弘基給他們的命令是,遇到落單的敵軍斥候,立刻擊殺。遇到大股遊騎,一邊示警一邊快速返回,等待大軍前往支援。
同時,護糧軍調整行進速度,不再埋頭趕路,而是擺出一幅隨時準備和敵軍開戰的架勢,沿着烏骨水徐徐向前推進。這支隊伍中戰馬數量足足是人員數量的四倍,本來就很顯聲勢。經劉弘基等人刻意一調整,立刻愈發招搖。遠遠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數過萬的鐵騎在行軍,無論誰擋在面前,都將被其碾個粉碎。
這種障眼法果然騙過了很多人,從下午到太陽落山,護糧軍至少和三支人數不下五百的高句麗士兵相遇,每一次,對方見到隋軍佈滿河灘的旌旗,都嚇得落荒而走。沒一支隊伍敢擺開陣勢來探一探鐵騎的虛實。
“高句麗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着遠遠遁去,連戰旗倒了都不敢回頭揀的敵軍,偷偷嘀咕。
“他們都是附近部族,當初跑沒影了的。現在看到便宜,又回頭來打落水狗!”宇文仲憤怒地向李旭解釋攔路者不敢一戰的原因。
原來,遼東各地部落衆多,很多部族名義上歸高句麗國王管轄,實際上他們不聽任何人號令。當初遠征軍路過各地,這些部落望風而走。眼下隋軍戰敗的消息傳開,他們當然要打着高句麗的名號衝上前渾水摸魚。這樣的部落見到上萬人的正規軍,肯定沒膽量上前一戰。所以,劉弘基的疑兵之計用得恰是時候,縱使沒騙到烏骨城守軍,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騷擾的效果。
第二天正午,這支聲勢浩大的“鐵騎”開到了烏骨城附近。在一個月前元氣大傷的烏骨城守軍果然沒有過河攔截的勇氣,隔着河,他們將所有的城門緊緊關閉,士兵們爬上城牆,絞開弩車的弓弦,將巨大的弩箭死死瞄準了北門方向所面對的河灘。如果隋軍強攻此城,那裡將是他們過河後第一落腳點。守軍可以保證對方爲了搶奪這片河灘,不得不付出上千條生命。
讓守軍大鬆一口氣的是,這支完全由騎兵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個旅旗的大軍居然沒有渡河的念頭。稍稍在河對岸停了停,他們就轉去了泊汋寨方向。在敵軍遠去的一剎那,眼光敏銳的瞭望手發現騎兵中間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將報告了這個觀察成果。
“將軍,咱們追不追!”瞭望手握着腰刀,渴望主將能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從前天開始,出城截殺大隋殘兵的同伴們每人都大有收穫。那些大隋將士雖然餓得像綿羊一樣,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但身上的鐵甲和腰間的橫刀卻是貨真價實。比起高句麗這邊每人自備的“獨門兵器”來,大隋工部統一製造的兵器不知道好過多少倍。
“啪!”將軍用一記響亮的耳光回答瞭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將一邊打,一邊高聲痛罵道:“***,怎麼就不長個記性。上次聽了你們的話,高將軍去追擊敵人,結果中了人家的詭計。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們居然還想騙我去送死……”
萬餘將士如夢方醒,望着煙塵遠去的方向,對自家主將的判斷力好生佩服。
過了烏骨城,河灘邊開始出現大隋陣亡將士的遺體。每個人都被扒了個精光,瘦骨嶙峋的身體揭示出了他們斷糧的真相。劉弘基不準隊伍停下來爲死者收屍,反而命令大軍加快了腳步。泊汋寨已經快到了,大夥期盼的那個答案,已經就在眼前。
越靠近馬砦水,大軍遇到的高句麗散兵遊勇越多。每一隊都只有幾十個人,每一隊都搶得興高采烈。猛然看見一支打着大隋旗號的隊伍出現,很多高句麗士兵都驚呆了。有幾夥甚至不要命地掄起刀,迎着李旭的馬頭衝了上來。迎接他們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麗士兵在驚詫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這個時候還有一支有戰鬥力的大隋兵馬存在。
小小的勝利,卻絲毫沒有讓大夥感到高興。高句麗人的警惕越是鬆懈,越說明大隋遠征軍的境況之差。衆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餘里,忽然看到前方騰起了一股濃煙。
沒等劉弘基詢問,擔任斥候的樊興就跑回來報告了一個最新敵情,“啓稟將軍,前方有一夥高句麗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飯!”
“仲堅,你帶隊圍上去,全部砍了,別放走一個!”劉弘基果斷地命令。
李旭聞令,立刻帶領本部人馬疾衝上前。聽到劇烈的馬蹄聲,高句麗步卒趕緊起身迎戰。同樣人數的步兵怎是騎兵的對手,沒等劉弘基帶領大隊人馬靠上來,高句麗步卒已經潰不成軍。
武士彠和李良旅率帶領麾下騎兵從背後追上去,將四散奔逃的高句麗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個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來的,上任不久,還不太瞭解自己主將秉性,所以沒有參與追殺敵軍,而是帶着幾十名士兵老老實實地打掃戰場。正在專心清理對方遺棄下來的輜重時,猛然,他發現高句麗人做飯的火堆旁有東西動了一下。
“保護大人!”高翔嚇了一跳,迅速撥動馬頭橫在了李旭面前。幾個老兵揉身撲上,在火堆旁的泥土裡拎出了一個正在蠕動着的“怪物”。
是人!李旭楞了一下。緊接着,一股噁心的感覺直衝到了嗓子眼。那個怪物是人,但已經失去了人的模樣。剛纔那夥高句麗士兵砍下了他的雙手,雙腳,只留着一條垂危的生命供他們取樂。
“拿水來!”李旭跳下馬,強忍着腹中的翻滾感覺從士兵手中接過了這個倖存者。此人無疑是個大隋潰卒,但眼神早已經散亂,根本認不住自家的旗號。
“粥,粥,給我口粥喝。求你了,讓俺做個飽鬼!”獲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動着,喃喃說道。無論李旭問什麼,他始終都是這一句話。
“大軍呢,大軍在哪。辛大將軍呢,辛世雄大將軍在哪?”宇文仲從士兵號衣上,認出了其隸屬於左屯衛,跳下戰馬,抱住對方軀體追問。
“粥,給我口粥喝。問什麼,我全告訴你!”獲救的士兵用無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錢九瓏命人將乾糧放在水裡面搗成糊糊,以鐵腕盛着,端到了獲救者面前。瞬間飄出的糧食香味立刻讓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張開嘴,死死咬住了鐵碗邊緣。
“還有,還有,讓我餵你!”錢九瓏大聲叫道。此人卻不肯聽他的話,嘴裡荷荷發聲,以最快速度,將糊糊吸進了口中。
有人拿來一條氈子,李旭輕輕地把傷者放在了氈子上。然後要來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進了傷者口裡。不知道多少天沒吃東西了,此人幾度咬中了銅匙。每次牙齒和銅匙發出碰撞聲,他的眼神都會亮一下,鬼火般跳躍,然後迅速又黯淡下去。
當第六碗糊糊下肚後,傷者終於緩過了幾分精神。輕輕動了動頭,他將李旭伸來銅匙碰到了一邊,然後,以喘息般的聲音問道:“你,你是隋人麼,是陛下,是陛下派你們來救我們的吧?”
“我們是大隋護糧軍,奉命前來送糧!大軍呢,大軍都到哪了?”李旭放下銅匙,急切地追問道。
“大軍?”傷者如同夢囈般,努力想着李旭的問題,突然,他笑輕輕地笑了起來,骯髒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來是如此的詭異。
“大軍,不就在你面前麼?”他笑着,笑着,彷彿發現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靜止了,頭軟軟地垂在了一邊。
天地間一下子只剩下了風聲。“大軍就在你的面前!”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個答案。東征大軍潰了,這已經是不容爭議的事實。而現在,護糧隊距他們的最終目的地泊汋寨已經不足二十里!
“把他埋了吧!”劉弘基走上前,低聲命令道。此時,他亦心亂如麻,不知道是繼續帶領運糧隊前行還是迅速回撤。如今,兩種選擇的結果基本上沒太大差別,無論向前還是向後,全殲了遠征大軍的高句麗人很快就會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羣般圍攏過來。
“報告將軍,左前方二里有戰鬥。高句麗士卒圍攻一片樹林,人數不超過五十!”就在大夥無法做出決斷的時候,擔任斥候的樊興又跑了回來,大聲彙報。
“殺上去,救下一個算一個!”劉弘基毫不猶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着一股鬱悶之氣的騎兵們立刻衝了過去,切瓜砍菜般將高句麗人砍翻在地。兩個被打懵了的高句麗人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樹林,才衝出不到十步,迎面飛出兩支羽箭,將他們一一釘在了地上。
“林子裡是什麼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雙手攏在嘴巴,大聲喊道。大夥現在最需要了解的是遠征軍到底還存在不存在,樹林中的人還有戰鬥力,無異於上天把大夥需要的情報送到了他面前。
“人沒了,餓死鬼還有兩個!”樹林裡,隱隱傳來的陰陽怪氣的回答。緊跟着,兩個獵戶打扮的傢伙相互攙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張秀帶着李旭的親兵走上去,欲搜檢對方的身體,卻被此人粗魯地用手推開。來人一邊推,一邊罵道:“就我這點力氣,還能動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讓開,讓開,讓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個!”
說罷,此人扶住身邊樹幹,努力擡起頭,露出李旭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張臉。
“哈,沒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臉色和嘴脣蒼白得如鬼一樣,唯有一根舌頭,還鮮紅地在口中轉動。
“我也沒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剎那間,李旭徹底忘記了劉弘基當日的叮囑,喜怒交加地反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