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三年夏末,準備了足足有三個多月的唐公李淵在太原打起了清君側的旗號,揮師南進。同月,金城人薛舉自立爲秦帝。武威人李軌自立爲大涼王。
與此同時,江都通守王世充將江、淮勁卒離開北上,救援洛陽。
英雄豪傑們河東、壟右、河南等地打成了一鍋粥,河北大地卻難得地寧靜了下來。竇建德、羅藝、李旭三家勢力都偃旗息鼓,竭盡全力投入到另一場戰鬥中去。
他們分頭去搶收夏糧。民以食爲天,沒有糧食,再厲害的英雄也一樣會餓死!
戰爭帶來的破壞是巨大的,雖然羅藝在退兵時儘量保持了剋制。但剛剛恢復了一點生機的淶河兩岸依舊變得滿目瘡痍。夏天已經臨近結束,地裡的麥子卻還沒來得及割。一些靠近水源的農田裡,野草長得和麥杆一樣茂盛。數以萬計的鳥雀在地裡敞開腸胃大嚼,每當有人經過,騰起於半空中的翅膀可以硬生生遮住陽光。
有些身體過於肥大的野雞、鵪鶉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不僅僅是因爲體重驟然增加,而且是因爲吃了發過芽的麥粒。那種帶有輕微毒性麥粒可以讓人眼冒金星,讓牛羊四肢抽搐。對於比牛羊小上許多的野雞、鵪鶉而言,已經足以讓它們像喝醉了一樣東倒西歪。
剛剛在外邊避亂趕回家中的農夫們對掉在身邊的“肥肉”視而不見,他們像發了瘋一樣往地裡衝,盡一切可能從鳥雀和老天爺的口中奪取糧食。那些麥子卻是他們賴以熬到下一個收穫季節的救命之物,如果搶收不上足夠的數量來,明年青黃不接時,很多在今年開春剛剛建立的家庭就會再次支離破碎。
沒有人願意看到災荒的發生。即便是城裡邊的大戶人家,也派出了全部的力量加入了搶收行動。如果百姓們沒有了吃食,他們就會重新變成流民。流民和流寇之間僅僅有半步之遙,萬一博陵軍彈壓不住,過去幾年裡曾經的危險就會降臨在某些大戶的身上。那一次,很多高牆大院被一把火燒盡,數萬畝良田失去了主人。李旭後來之所以能在六郡找到如此多荒地來給百姓分,就是因爲田地的故主已經被流寇抄了滿門的緣故。這一次,倖存的大戶們決不甘心悲劇在自己身上重演。
留下一定數量的兵馬維持治安後,李旭把大麾下大部分將士都暫時遣散回家,以免耽誤更多的農時。在去年的授田中,博陵軍的將士名下都分到了一定數量的土地。爲保衛自己的家園盡過力後,他們有理由回去爲自己的妻兒老小的分憂解難。
在一片霍霍的鐮刀聲中,六郡的文職官吏們也不敢再如往年一樣躲在衙門裡享清福了。從沒有品級的幫閒一直到四品郡守,都裝模作樣地走到了田埂旁,和百姓一道收起了糧食。他們雖然幹不了多少活,給民間帶來的影響卻是巨大的。“本朝又出清官了!”“老天開眼呢!”“有李大人督着,哪個還敢遊手好閒!”百姓們驚詫地議論着,滿臉興奮。他們記得只有在先帝剛剛建立大隋的時候,官員們纔會跟百姓如此貼心。那年代,差役們不敢討要賄賂,肯下地跟百姓一道開鐮官員,很快就會得到高升。只是那個年代過於短暫,很快大隋的年號就從開皇變成了仁壽,然後變成了讓人傾家蕩產的大業。
如果換做上一個夏天,各地官吏們即便害怕李旭刁難,也絕不肯放下身段與平頭百姓爲伍。但現在與往年不同了,第一,朝廷的力量已經影響不到黃河以北,博陵大總管李旭雖然沒有稱孤道寡,卻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惹了他不痛快,沒人再會給自己找死者撐腰。第二,去年通過科舉選拔出來的士子們已經漸漸掌握了日常政務運作模式,無數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盯着爲數不多的官職。如果在其位者不願意謀其政,世子們會爭先恐後地爲他代勞。
去年時李旭冒着天下大不諱試行的新政慢慢開始顯現效果。沒有被幽州軍騷擾到的地域收穫頗豐。一些已經是第二年收割的熟地產量可喜,雖然繳納了田賦之後百姓手中落不下太多盈餘,但擁有三十畝地的五口之家來年肯定不會再餓肚子。
隨着戰火的遠離,博陵和恆山這兩個原地戰場的大郡也日漸繁華。集市上的交易品明顯增多,每天開城時,前來趕集的百姓都能排成長隊。一些已經快消失了的行商又活躍了起來,趕着牲口南來北往,把各郡特產和盈餘運到大集市上交換,從中賺取養活一家老小的辛苦錢。
商號的增多,隨之帶來的是稅收的增加。大把大把的銅錢被送進府庫裡,然後又被調往軍中,然後又像流水一般花費了出去。
刀甲器械、弓弩箭矢、這一切都需要地方上來承擔。再加上撫卹受傷士卒的開銷,安置新一波流民的花費,數量大到令人咋舌。每次看到帳單時李旭都拍着胸口暗自慶幸,好在去年自己剛一上任就把均田令強行推廣了下去。否則,即便這次博陵軍能頂住羅藝的進攻,接下來也會被巨大的開銷活活託拖垮。
其實也不是沒有別的斂財手段,王須拔和郭方就私下提起過,勸李旭將各郡的大戶找茬砍掉一批。那樣,不但能空出大量的良田來安置百姓,而且能收穫足夠的浮財供應軍需。這個提議讓旭子怦然心動,但轉念想想自己近年來死在自己手下的那些大王、好漢們,他不得不拒絕了這個誘人的想法。那種完全靠掠奪來斂財的手段無異於飲鴆止渴,雖然短時間內能讓六郡的府庫充實,但隨着時間的流逝,郡內的浮財總有被搶光的那一天。當劫掠成爲習慣,弟兄們難免會把刀伸向和他們一樣的平頭百姓。
沒有朝廷約束的日子並不輕鬆。高官顯貴們不能再對六郡之事指手畫腳,但李旭也要獨自來面對一切挑戰。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會偷偷罵他這個大總管的祖宗。官員們橫行不法,損害的也不再是朝廷,而是他的威名。在被一大串民事弄得焦頭爛額的同時,他還不敢絲毫耽擱手中軍隊的建設。如果沒有足夠的武力,相對富庶的六郡就是天下豪傑眼中的肥肉。試圖撲上來咬一大口的不僅僅是羅藝和竇建德,馬邑的劉武周不會記得他當年跟李旭的袍澤之情,甚至李淵這個名義上的盟友,餓紅了眼時一樣會露出慈祥面孔後的獠牙。
而眼下的情況是,唐公李淵的兵馬被暴雨阻擋在靈石和汾西之間,瀕臨斷糧。留守太原的李元吉和馬元規二人刮地三尺,幾乎搜光了每一戶百姓的糧袋子。從河東逃往河北的難民絡繹不絕,稍有不慎,就可能形成新一波匪亂。
“到了八月,咱們還能收穫些豆子和高梁!”崔潛翻着各地文官送來的文書,一條條向李旭彙報。由於在抵抗幽州軍南下過程中功不可沒,他重新回到了決策圈。雖然暫時還不能被所有同僚接納,但大夥不得不承認,在處理地方政務方面,他比所有人都嫺熟。
這是一個令人高興的消息,豆子和高梁吃起來都不可口,總好過讓士卒和百姓們餓肚子。如果略有盈餘的話,李旭還希望能拿出一些粗糧來到塞外換取戰馬。常年的作戰經驗告訴他,步卒雖然適合守衛城池關塞,但如果想徹底毀掉敵軍的話,能夠用來迂迴包抄的輕騎兵必不可少。
隨着河南之戰中分散撤往各地的博陵將士陸續返回,重建騎兵的工作已經提上了日程。比李旭事先估計的情況樂觀,四千失散在黃河南岸的兄弟如今已經回來了一千八百餘人。還有一部分被各地郡丞強行留下來協助防守,但也輾轉送信回來,向昔日的上司和自己的家人報了平安。對於流散在外暫時無法返回的將士,李旭命令地方官員對他們的家人給予善待。戰敗的責任不在他們,同時,這些兄弟將來還可能彌補六郡在人脈方面的不足。
“但新歸治的涿郡北方各地,今年幾乎顆粒無收!”崔潛的下一條消息立刻將衆人的好心情破壞了個乾乾淨淨。“涿郡太守郭顯和希望大人能儘快調撥一批夏糧去救急,那些地方冬天來得早,糧食到得晚了,肯定有人餓死!”
“可以讓他們以工代賑,幫助新來的流民蓋房子,賺取過冬的糧食。桑乾河兩岸平地很多,從河東地區逃來的流民,剛好可以安置在那附近!”軍司馬趙子銘不忍看主帥發愁,低聲建議。
與羅藝的戰鬥中,博陵六郡重新獲得先前被薛家兄弟佔據的歷陽山、懷戎、涿鹿一帶。那一帶因爲靠近邊塞的原因,人口素來稀少。正是用作安置河東流民的理想場所。
“也許我們建設得越快,越容易引起別人的窺探!”崔潛不認爲治理一片曾經的荒蕪之所像趙子銘說得那樣簡單,“羅藝將那裡歸還給咱們就沒安着什麼好心,他回到薊縣後,立刻把步兵將軍從塞上撤到了柳城。眼下,從濡水到居庸關之間近千里,除了咱們的弟兄外,沒有任何中原軍隊駐紮!”
雖然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題不會讓任何人高興,但是崔潛依舊將它繼續下去。他刻意忽視李旭的臉色,也刻意不看衆人的表情。對於現在的六郡來說,李旭是這裡的最高主宰,他是李旭的臣子。作爲臣子的責任是爲主公出謀劃策,並讓他時刻保持清醒,而不是巧言令色討取對方歡心。
“據行商們說,今年春天草原上綠得很晚。四月份時又下過一場暴雪,凍死不少牲口。如果他們發現虎賁鐵騎已經把南下的通道讓開,肯定不會跟咱們客氣!”
“來就來,誰怕誰?!”崔潛的話音剛落,王須拔立刻站起來表態。前些年被楊廣邀請來的“塞上貴客”沒給邊郡百姓留下半點好印象,能有機會跟他們打一架,他正求之不得。
“最好來的都是騎兵,咱們正缺戰馬!”郭方的話引起一陣會心的笑聲。由於各地諸侯持續擴軍,民間的馬匹價格已經被擡到了難以接受的地步。博陵軍手頭並不寬裕,如果有數千匹良駒送上家門口,大夥不會不歡迎。
但他們兩個顯然不清楚突厥人到底有多強的實力。甚至連前年突厥人曾經包圍雁門的後又遠撤的經過都不太清楚。對於呂欽、張江等曾經與突厥狼騎有過交手經驗的將領來說,情形就不像王須拔想得那樣樂觀了。上一次突厥入寇,大隋朝是集中了近半個中原的力量纔將其驅逐出境。如今,劉武周、樑師都等人都成了突厥人的附庸,李淵也向突厥人稱臣,狼騎再度南下時,博陵軍最可能面臨的情況是以六郡之力,抵擋對方傾國之兵。
“弟兄們接連做戰,損耗很大!”看了看李旭的臉色,趙子銘低聲提醒。“咱們博陵軍現在以步卒爲主,對付突厥狼騎那種戰術,的確有些吃力!”
“那也不怕他們,不是有外長城可以憑藉麼?”聽趙子銘說得鄭重,王須拔將驕傲的表情收拾起來,笑着跟對方探討。
“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有沒有必要引發一場戰爭。”崔潛快速插了一句。“如果咱們不向桑乾河畔大舉安置流民,突厥人打進來,頂多殺到內長城、百花山一線,羅藝就立刻坐不住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王須拔被崔潛說得頭有些暈,皺着濃濃的雙眉追問。
崔潛微微一笑,將手中公文在桌岸上攤開,一部分代表幽州,另一部分代表博陵,堆成了一對犄角。在兩家勢力之間,他留出了大片空檔,衆人不用對照地圖,也知道那裡代表的是小半個涿郡。“他將虎賁鐵騎撤開,目的就是爲了引突厥人南下,以便借狼騎之手消弱咱們。但突厥人殺過桑乾河後,繼續向南還是向東,由不得他羅藝控制!”
大隋朝在全盛時期,勢力曾深入草原。所以緊靠邊境的涿郡佔地非常之廣。用同樣比例繪製的輿圖上,單單一個涿郡,面積就比李旭治下其他五個郡加起來還大。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有沙漠,有草原,有從漢代一直聳立到現在的外長城。還有中原王朝勢力薄弱時,緊挨着淶水、百花山、西山一線建立的第二道長城防線。
崔潛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他不贊同李旭如建設其他幾個郡一樣對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的土地上投入太多人力物力。事實上,在大漢衰落之後一直到大隋建立伊始這段漫長的歲月裡,統治河北一帶的所有地方諸侯,包括一些胡人建立的朝廷,奉行的也是這樣一種策略。官員們稱之爲實內虛外,一旦草原上的強盜入寇,就讓他們在內外兩道長城之間盡情劫掠。待強盜們搶夠了,掠累了,自然會撤回老家去。河北諸侯乃至主君們不用跟無知的野人鬥氣,也沒必要爲了少數幾個邊民,平白損失了自己的實力。
他們要留着實力去逐鹿中原。邊塞上的幾頭鹿被人剝了皮,實在無關痛癢!
“你是說讓突厥人隨便搶?”理解了崔潛的本意後,原籍爲涿郡的郭方非常憤怒,瞪着眼睛質問。
“我的意思是,咱們不能再耗費太多實力!”崔潛看了看李旭,又看了看其餘同僚,心平氣和地解釋。“咱們今年秋天如果跟突厥狼騎再打上一仗,即便獲勝,也會元氣大傷。明年春天如果羅藝再次南下的話,無論從軍力上,還是六郡的物力上,咱們都很難支撐!”
在暫時向突厥人示弱和一舉被羅藝消滅之間,衆人理所當然只能選擇後者。先前與幽州之間的爭鬥已經給博陵衆將上了生動一課。他們的實力並不是天下最強的,未必能永遠所向披靡。以目前博陵軍的情況,大夥還沒資格去逐鹿中原。他們需要韜光養晦,需要趁着更大的挑戰到來之前集聚起更強的實力。生存是第一位的,只有保證不在短時間之內被人消滅,才能做更長遠打算。
議事廳內的氣氛慢慢變得壓抑,想到隨時可能捲土衝來的虎賁鐵騎。即便是性子最火爆的王須拔、呂欽等人,也不敢再跳起來說跟突厥人放手一搏的狠話了。可如果博陵真的按照崔潛的建議“實內虛外”,則又面臨着大量流民無處安置的難題。
上谷、恆山和博陵等地的無主荒田經過兩年的屯墾,已經被分配得七七八八。即便各郡還有荒地,官員和百姓們也不願意將他們白送給後來者。他們可以同情外地流民的遭遇,但他們不能容忍自己的利益受到少許損傷。
況且蜂擁而至的流民也的確給各地的治安帶來了太多麻煩。人在餓急了的情況下很難難保證禮節與理性,而剛剛飢餓的夢魘中走出來的六郡百姓爲保護自己的財物,同樣不會對冒犯者留情。最近半個月,小規模的械鬥在靠近河東的村寨附近時有發生。如果官府再不採取措施的話,更大規模的騷亂必然會形成。
“如果我們關閉井陘和贊皇嶺一帶通往河東的關口,可以迫使流民轉往其他地方!”沉思了片刻後,趙子銘低聲建議。
最近一段時間,逃向六郡避難的流民主要河東。當然,也有一小部分河北南部的百姓進入趙郡和信都。但由於後者同屬於河北老鄉,所以地方上對他們並不像對河東人那樣排斥。而河北與河東兩地中間隔着九百里太行這道天然屏障,可以供大規模百姓流動的關卡只有寥寥幾個。只要李旭狠下心來命令士卒將這些關卡緊閉,河東流民便只能掉頭轉往其他郡縣。
至於掉頭之後,他們會不會成爲路邊的餓殍,那已經不是六郡官吏所能顧及的了。他們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自保,其次纔是道義和良心。
“屬下贊同趙司馬的建議。”彷彿怕李旭聽不明白,崔潛快速接下趙子銘的話題。“關閉六郡與河東之間的通道,唐公既然去爭奪天下,就要管好自己的攤子。如果他連河東都治理不好,憑什麼去爭萬里江山!”
“已經逃來的流民,咱們可以儘快分散到各郡去。免得拖得時間太長了,人數越聚越多!”張江想了想,補充。
“非常之時,必須採取非常之計!”百忍傳家的博陵郡守張九藝一樣有發狠的時候,拍打着自己面前的矮几,大聲建議。
“咱們修生養息,是爲了以圖將來,不是爲了替人作嫁!”方延年假裝沒看見李旭眼中的失望,代表科舉出身的幕僚們表態。
文武官員們陸續開口,其中絕大部分人都認爲趙子銘提出的方案切實可行。只有聊聊幾個,認爲這樣做實在過於殘忍。但他們的話很快被一片質問聲所淹沒,自顧尚不暇時,只有聖人和傻瓜纔會先顧他人。
而大夥都沒資格做聖人。包括李旭。雖然他一直期待着麾下衆將能多一些惻隱之心,但通過整個爭議過程,他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被接受的一種奢望。
這就是建立世外桃源的代價。衆人可以接受李旭在沒有把握之前暫時不出兵與羣雄逐鹿的想法,卻不能由着他再繼續當濫好人。博陵六郡沒有義務替河東養活缺衣少穿的百姓,眼裡只有天下的李淵也不會爲此而對六郡心存感激。
旭子靜靜地聽着,臉上強裝出來的笑容一點點僵硬。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更適合做一個將軍而不是一方諸侯。衆人說的話都有道理,都是爲了大局考慮,但他卻無法橫下心來,簽署那樣一條命令。
他無法閉上眼睛,裝做看不見那些衣衫襤褸,和自己父親舅舅一樣老實而懦弱的流民。他無法塞住耳朵,裝做聽不見隨風傳來的哭聲,雖然那哭聲帶着與他故鄉完全不同的口音。
但如果他強行做超出六郡能力之外的事情的話,最後可能什麼都保護不了。
“武將的職責是守護!”他清楚地記得張須陀的教誨。老人當日的笑容如山一樣壓在他的肩膀上,但他身體卻沒有更強的力量。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其實很軟弱。
但是,現在他連軟弱的資格都沒有。作爲實際上的一方諸侯,亂世之中,軟弱即意味着滅亡。宛若胳膊上拴着一塊巨大的石頭般,李旭將手擡了起來,“子銘,你來起草封閉關卡的命令吧!寫完之後交給我用印!”他以一種古怪的語調說道,彷彿喉嚨裡發出的不是自己的聲音。
“郭方,明天一早,你帶兩千兵馬巡視恆山、趙郡與河東的交界!”
不待衆人迴應,李旭又將聲音提高的幾分,補充命令,“退之,從府庫抽一千石糧食到關口上去。讓守關將領給已經抵達關口的流民每人發三天的口糧,不得剋扣!”
“那樣可能會吸引更多的人來討要糧食!”崔潛想了想,大聲提醒。
“咱們不能什麼都不做!”李旭扶着桌案站起身,盡力讓自己看上去霸氣實足。“那會失去民心。就這樣吧!”他大聲命令,不顧任何人的阻攔,“今天就議到這裡,其他事情明天再說!”
衆人很少看到李旭的態度如此強橫,楞了一下,紛紛起身離去。作爲一方主帥,李旭今天的表現雖然不夠完美,但已經向大夥做出了妥協。所以,大夥認爲沒有必要將他逼得太緊。
當聽到最後幾聲腳步響在迴廊中消失,旭子緩緩地坐了下來,用手支撐住腦袋。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一個月之內,也許是幾千,也許是上萬人將因爲他今天的命令而死。他心中充滿了愧疚,但他無能爲力。
周大牛拎着一壺茶快步走近,倒掉李旭面前已經冷了的茶水,給他換上了一杯新茗。“大帥其實已經做得比別人強多了。如果是咱們這裡發生饑荒,河東官員肯定不會讓任何人逃到他們的治下去!也不會給任何施捨…….”
“你也去休息吧。”李旭輕輕的向他揮了揮手。只有最親近的部屬才瞭解他的困惑。但這種困惑卻無任何人能幫他解決。“順便把今天沒處理完的公文給我端過來,我一會兒自己先翻一遍!”
周大牛取來公文,然後轉身離去。藉着從窗口斜射進來的陽光,李旭一個人慢慢翻看。地方上百廢待興,因此事務頗爲繁雜。但最大的問題還在於一個錢字。官員需要發俸祿,士卒需要發薪餉,城牆防禦設施需要完善,溝渠河道的堤壩需要修補,林林總總,都需要大筆大筆的投入。
“不知道別人都是怎麼解決的?”旭子揉揉額角,苦惱地想,“他們會不會也覺得困惑和恐慌?”
答案好像是否定的。羅藝治下的幽州,稅率和天賦幾乎是博陵的雙倍,不斷有傾家蕩產的百姓逃到上谷,甚至逃到蛇蟲肆虐,猛獸縱橫的狐狸澱。河東李家起兵之後,爲了保障軍隊供給,也將地方颳了個乾乾淨淨。對於這些強者,百姓們只有逃走,無力反抗。
竇建德的治理方式相對柔和,他徵的稅不高,田賦也比照六郡設定。但竇建德在不斷地四下擴張勢力,每攻克一個縣城,他就將裡邊的一些富戶抄家滅族。再加上竇家軍對裝備和防禦設施的不重視,他麾下衆頭目的日子可能過得遠比博陵這邊的官員們輕鬆。
正想着竇建德的治政方式,旭子隨手又抄起一份來自趙郡的公文。裡邊的內容讓他哭笑不得。居然有一個在竇建德麾下擔任縣令的地方官員寫信向與他治所臨近的趙郡官員請教屯田與養民的經驗,並且希望在不引起誤會的情況下,親自過境來探討。趙郡的官員不敢答應,所以寫了公文,連同對方的信一同呈送了上來。
“這個姓程的傢伙倒是個好人!”李旭將竇家臣子的信看了一遍,微笑着想。寫信的頭目明顯出身於武夫,一筆楷書劍拔弩張,但信中所表達的意思卻非常誠懇。此人認爲自己既然轉行做了地方官,就有做地方官的責任。如果不能將治下百姓安頓好,非但會辜負主公的信任,而且還會讓臨近的盟友也受到拖累。
比起爲了徵收軍糧而逼得百姓拋家舍業的李元吉,程姓官員的見識高出了不止一截。“如果引導河東流民去他那裡呢,他那裡戰亂多年,荒地應該很多!”猛然間,李旭有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他站起身,從議事廳左側的桌案上找到輿圖,對着程姓縣令的官稱仔細查看。乍看之下,又暗自吃了一驚。不過月餘時間,竇建德的勢力居然膨脹了將近兩倍。非但將平原、清河兩郡囊括入袋,連緊臨趙郡的襄國和武安,都有近半地域落入了此人之手。
照這個速度,很快竇建德的表面勢力就超過自己了。‘就連個流寇頭子當諸侯,都好像比我成功。’李旭感到有些沮喪,同時也有些緊張。‘照這樣下去,恐怕羅藝不南下,竇家軍也得北上了。六郡是四戰之地,果然名不虛傳!’
肩膀出傳來柔柔的壓力,很快把他從懊惱中拉了回來。笑着回過頭,旭子目光正對上萁兒關切的眼睛。
“你怎麼來了?”旭子有些驚詫地問。他們夫妻兩個很少同時出現在議事廳裡。即便在政務和軍務上有所交流,也儘量在家中進行,以免讓弟兄們無所適從。
“巧姐說你有些心煩!”萁兒微笑,臉上露出兩個非常好看的酒窩。
巧姐是周大牛夫人的名字。作爲親衛統領,大牛的家緊挨着李旭的府邸,所以他的妻子自然也和萁兒成了手帕交。有些事情大牛不便出面,往往通過妻子迂迴。萁兒和李旭理解其中門道,也儘量不戳破。
“不算什麼大事,我已經想出了些眉目!”李旭笑着拉住妻子的手,柔聲解釋。“河東那邊最近比較亂,百姓不斷向恆山和趙郡逃。兩郡安置不下,所以大夥有些發愁。但竇建德那邊剛剛打下了很多地方,正缺百姓…….”
“竇建德一定會非常高興!非常感謝你!”萁兒想了想,以自己的角度提醒。“以前的亂世中,各路諸侯之間交手,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削減對方治下的人口數量!”
“關鍵是涿郡那邊不敢大量安置流民。否則,突厥人一來,他們又會流離失所。而咱們今年的夏收又被羅藝給打斷,自身也沒多少盈餘!”李旭拍拍萁兒的手,低聲迴應。
心情平緩下來之後,他能在第一時間明白萁兒的意思。人口即意味着兵源和稅收,將慕六郡繁華之名而遠道來投的百姓再趕走,的確是非常短視的行爲。但崔潛和趙子銘之所以堅決要求李旭將流民擋在關牆外,是因爲侷限於六郡自身的實力,而不是看不到其中長遠好處。
“咱們自己家裡擠些糧食出來,再讓各郡的大戶捐獻一點。有你這個大總管帶頭,其他人不敢不捐!”萁兒放在李旭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她比李旭更瞭解那些豪門大族的做事規則。那些人不在乎弱者死活,但也不敢違抗一個強者的命令。至少在更強勢的人出現在河北之前,他們不敢。
“這樣做,對他們不太公平!”李旭的眼神快速亮了一下,然後又恢復黯淡。他不太想豎立更多的敵人,特別是在強敵環伺之下,來自內部的破壞往往比外界的攻擊造成了危害還要大。
“郎君可以跟他們交換!”萁兒一邊替李旭捏着肩膀,一邊提議。
“我拿什麼跟他們交換?”旭子仰起頭,驚詫地問。
“你現在是六郡大總管,可以讓封他們官職啊!”萁兒笑着回答,“很多散職是不需要出來做事的,也不用支付俸祿,但可以極大地滿足人的虛榮心!”
“那不是遍地都成了官兒?”李旭沒想到還有這種斂財的方式,眼睛登時張得比雞蛋還大。
“遍地都成了官,也比他們去幫別人做事強?”萁兒抿着嘴,偷笑。比起剛一起兵就自封爲大將軍,把兩個哥哥都封爲郡公,麾下文武動輒拜爲將軍、郡守的父親,丈夫的確太不懂得如何做一方諸侯了。“當年陛下就是因爲吝嗇給人封官,才失去了將士們的擁戴。前車之鑑就在眼皮底下,你又何必重蹈此轍?”
“那樣,錢糧就都不成問題!”李旭高興得一把將萁兒扯過來,緊緊擁在懷內。
“我今晚就下令,把逃難的百姓全放進來。”抱着溫香軟玉,他覺得內心充實無比。何必把送上們的丁口轉給竇建德呢?雙方之間的友誼遠沒到牢不可破的地步!
“郎君可以將他們安排在桑乾河兩岸,按軍屯的方式結寨!”萁兒快速向四下看了看,發覺沒有外人,然後笑着在丈夫的懷裡坐穩。
“對,我撥一部分兵器過去,讓他們結寨自守。”解決了一個大難題後,旭子的心思愈發靈活,“靠別人不如靠自己。突厥人不過是些牧民,沒什麼可怕的。如果手裡有刀還不知道反抗,誰也救不了他們!”
“嗯!”萁兒點頭,脖頸彎成了一個曼妙的弧線。
那道弧線,吸引了旭子的所有目光。他輕輕地低下頭去,用額頭抵住妻子的脖頸,盡情地從其中汲取柔情與溫暖。
在風雨到來時,兩隻鴻雁比翼而飛,總比孤孤單單一隻更容易衝破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