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當年遼河上的那場大火,很多人的命運將會是完全不同的走向。至少對於李婉兒來說,此刻她不用面對着曾經讓自己心跳不止的男人硬裝出一幅從容模樣,嘴上說着言不由衷的話,肚子裡邊卻翻江倒海。
她曾經以爲他死了,死於那個突然出現的流言下,帶着滿腹的悲憤和絕望跳進了滾滾黃河。爲此,她偷偷地哭過好幾回,甚至在渡船上還悄悄地將幾個飯糰丟進水裡以寄託哀思。然而,他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山下,並且身邊還伴着一個傾城傾國的美女。
那個女人年齡和婉兒差不多大,除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之外,身上還帶着股說不出的風韻。既不華貴,也不卑微,平平和和讓人不知不覺間便想與其接近,又不敢拿世俗的眼光去褻瀆。
如果用花來比喻女人的話,婉兒是一朵綻放的牡丹,萁兒是一株傲霜寒梅,而跟在李旭身邊走上山樑的這個女人,則是一株紅蓮,嬌豔、挺拔且不失高潔。在乍一見到的時候,幾乎半個山寨男人的呼吸都爲之一滯。偏偏婉兒不能追問她到底是誰,和李旭什麼關係?這些話要問也得由萁兒來問,她現在的身份,沒有資格干涉妹婿的家務事!
可她又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雖然此刻‘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作爲李家的長女,她有責任捍衛妹妹的生活不被打擾。眼下風聞羅藝正在率軍攻打易縣,萁兒和六郡將士正爲了他浴血奮戰。而他卻自顧伴着美人逍遙,這算什麼道理?
經歷了初見時的詫異之後,李婉兒心中的喜悅很快被怒火所取代。可當着齊破凝、王元通等故人的面,她又找不到機會發做,只好打落牙齒向肚子裡吞。
李旭、王元通、齊破凝等人一上山,就沒完沒了地聊當年戰敗後的各自經歷。這些故事婉兒或者早就爛熟於心,或者已經聽王元通等人闡述過,無論如何打不起精神陪着聽。而李、王等人卻體會不到她的心情,只顧互相大笑着舉盞。
“除了你們兩個,還有誰被靺鞨人賣到北方去了,後來有沒機會脫身?”李旭放下酒盞,笑着追問。
“應該還有秦子櫻,不過他爲人機靈,沒幾天就逃出了部落。不像我們哥倆,人高馬大,一看就像有力氣的樣子。所以日日被人看得緊,足足當了一年多牧奴才有機會出逃!”王元通一邊喝酒,一邊笑着搖頭。過去經歷在他眼裡都是一碟子風乾了的牛肉,可以拿出來和好友慢慢分享,把酒而品。
“其他人就不知道了。靺鞨部落很分散,互相之間交往也少。幫高句麗人作戰抓了我們的是一個部落,買了我們當奴隸的是另一個部落。後來部落之間又打了起來,把我們變成了第三家的戰利品。好在老王和我一直沒被分開,彼此之間有個照應。待熬過了最初那段苦日子,身體骨反而熬得更結實了。於是趁着他們春天搬遷,搶了馬逃走,倒也沒人來追!”齊破凝也是個大咧咧的性子,對李旭有問必答。偶爾粉衣女子爲他添一次酒,他就高興得兩眼眯縫起一條線,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泥鰍般跳動。
“若早知道你們幾個還活着,我說什麼也會到塞外去贖你們回來!是我疏忽了,以爲你們早被壘了佛塔!”李旭舉起酒盞,大聲賠罪。
“旭子兄弟,你有這份心就夠了。其實躲在靺鞨沒什麼不好,苦是吃了些,但也沒被逼着第二次徵遼。否則,誰知道我們兩個倒黴蛋會死在哪?”王元通笑了笑,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後來的經歷就更簡單了。和所有不願意爲朝廷賣命的人一樣,回到中原後,他們不敢回鄉,只好上山當草寇。好歹在護糧隊中受過正規的訓練,齊、王兩個很快便從嘍囉兵中脫穎而出。然後小頭目、大頭目、分寨主,像李旭在官場中那樣,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一次山寨火併中,原來的大寨主中了流箭身亡。二人就順理成章地做了王屋山方圓三百里最強的山寨中第一、第二把金交椅。
“其實我們在兩年前看到過你。那時你當官當得正過癮,所以我們也沒好意思下山相認!”喝了一會兒酒,齊破凝又笑着回憶。
“什麼時候?”李旭驚詫地問。
“你上次路過王屋山,李密那廝給大夥下綠林令,讓我們務必攔住你。老齊和我好言打發走了他的信使,然後一人搬了個馬紮,坐在山頭上等你過路。然後看着你小子騎着一匹黑馬,威風凜凜。心說,咱們的旭子當了大官,還真人模狗樣的…”
“怪不得我當時總覺得被人盯着,原來是你們兩個!”李旭大笑,一邊倒酒一邊擦眼角。這纔是真正的兄弟,即便彼此的道不同,也會看着對方前行,並在心裡默默地爲他送上祝福。人一輩子有幾個這樣的兄弟,無論何時都不會寂寞。
他們只管喝酒敘舊,刻意地不去提今後的路怎樣走。旭子能看出來,齊破凝和王元通二人已經選擇了河東李家爲效忠對象。從眼前時局上推算,這是一個不錯的安排。河東李家樹大根深,門生故舊無數,真的舉起義旗的話,東都以西的大部分地區很快便會落入其手。而李淵也是個相對比較寬厚的人,不會虧待了從龍有功者。
齊、王兩人也不做河東李家的說客,他們相信旭子會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三個人所處的位置不同,追求的目標不會一致。對於齊、王兩個來說,他們需要將自己的山賊身份洗白,並且建立起一番屬於自己的功業。而對於已經成爲一方諸侯的李旭而言,功業、名聲都有了,輝煌的滋味也品嚐過了,接下來需要做的則是平安回到博陵去,保住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兒。將來進而爭奪天下也好,退保一方平安也罷,都遠非齊、王兩人能夠左右。
彼此間沒有任何要求時的交情往往最熱,這種酒飲起來也更痛快。很快,三人便忘記了婉兒與粉衣女子的存在,杯觥交錯,喝得十分盡興。
“讓他們幾個發瘋去,咱們到後山走走!”李婉兒聽得實在興致缺缺,向粉衣女子使了個眼色,微笑着站起身。
“義兄!”粉衣女子低聲向李旭請示。
“去吧!如果你吃飽了,跟柴夫人出去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咱們在這裡只待一個晚上,明天一早便得繼續趕路!”李旭揮揮手,大咧咧地說道。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當時的遺憾已經慢慢變淡。偶然的重逢讓它再次濃烈起來,但李旭知道,自己的心已經滿了,再騰不出更多位置給任何人。所以,他只能把握自己,讓遺憾永遠成爲遺憾。
“走吧,男人們見了酒,就像狗見了肉骨頭!”李婉兒笑着罵了一句,伸手拉起粉衣女子的胳膊。
“紅拂倒是欣賞其中的慷慨豪邁!”粉衣女子的話被山風送回來,聽得人心裡分外舒服。
兩個女人雖都非尋常脂粉,很會把握分寸。一邊聊,一邊走向後山。才行了小半個山坡,已經慢慢熟絡起來。
“早就聽聞柴夫人是女中豪傑,一直遺憾無緣拜見。”粉衣女子做事甚有眼色,言談間始終保持着對婉兒的尊敬,“今天終於有了機會,紅拂縱使再多吃些風露,此行也值了!”
“妹妹還是叫我婉兒的好,又不是在正式場合,你一口一個夫人,聽着感覺都生分!”婉兒笑了笑,低聲抗議。
“紅拂不敢,夫人何等尊貴身份,豈能由我一個賣解的女子直呼名姓!”張出塵微微蹲了蹲身子,禮貌地堅持。
“眼下咱們所處的王屋山早不屬於大隋管轄。外邊的人無論國公的女兒也罷,普通百姓也罷,進得山來便一摸一樣,誰也不比誰高半頭!”婉兒伸手攙住對方的胳膊,笑容令人難以拒絕。
紅拂的手臂跟她的一樣有力,但她本能地選擇的退讓。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平素與人相處的習慣使然。“那民女就高攀了,婉兒姐姐!”她笑着迴應,帶一點點吳地口音的話聽在人耳朵裡感覺甚是柔和。
“什麼叫高攀,堂堂的冠軍大將軍之妹,怎麼算高攀呢!”婉兒的眉頭跳了跳,輕笑着責怪。她曾經在軍中歷練多年,最近又剛剛做了王屋山羣寇的老大,言語之間自然而然地便流露出幾分霸氣,雖然是在笑,卻也氣勢迫人。
“我當初不知道他是冠軍大將軍,還以爲他是個想牽肥羊的馬賊頭兒。所以受衆人之託去找他談條件,順便在袖子裡放了一把刀。誰知道一進門,卻發現他正在對着幾根香火發呆。看上去特別憔悴。所以就一時心軟陪他說了會兒話!”紅拂是個聰明人,早就知道婉兒想探聽什麼,不待對方追問便如實相告。“他起初跟我說自己姓張,剛好我們兩人是同姓……
“你義兄的母族爲上谷張氏!”李婉兒笑着打斷了紅拂的解釋,“他其實是姓李的,是本朝最有名望的冠軍大將軍!”
“我後來才知道,嚇了個半死!”紅拂用手輕輕拍打胸口,瞬間流露出來的風情讓婉兒都爲之氣奪。“但當時不知道,便稀裡糊塗和他義結兄妹。不過當時我也騙了他,塗了滿臉的藥水,看上去像個醜八怪!”
“什麼藥水,居然能把人生生變醜了!”婉兒從對方的交代中推測出李旭與其不是自己先前猜想的那種關係,心情一鬆,笑容也跟着變得活潑起來。
“是用黃連、白泥等東西配成的。我平時到處賣藝,爲了不惹麻煩,總是塗在臉上!”紅拂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在婉兒眼前晃了晃。“不過在義兄面前沒必要再裝,他的心早已被填滿了,不會容得下其他任何女人!在路上每日都祭祀嫂子,剛剛上了山,就立刻派人去博陵給另一位嫂子送信!”
有意無意間,她把‘嫂子’兩個字說了出來,非常清楚地擺在了婉兒的前面。
“他的妻子是我的親妹妹!”婉兒笑了笑,將彼此之間的關係順勢挑明。
“那他豈不是要叫你一聲姐姐。”紅拂的笑聲也立刻變得明快,就像谷中淌過的溪流,“那紅拂稱婉兒爲姐,也是應該了。”說罷,襝衽下蹲,正式施以姐妹之禮。
“總之,你別再叫我什麼夫人就好!”李婉兒笑着蹲身,還了對方半禮。
兩個女人彼此相視而笑,彷彿春風拂過了殘雪般,剎那化盡彼此之間的隔閡。既然不是敵人,關係就很容易拉近了。婉兒是個成熟大氣的女傑,紅拂也在江湖中歷盡的風浪。十句話中,二人倒有九句話是相投的。轉眼之間便覺得相見恨晚,只怪李旭沒早日與將彼此聯繫起來了。
“義兄其實很可憐。他爲了朝廷打仗,結果朝廷在背後捅他的刀子。害得他的另一個正懷着孕的妻子死了,肚子裡的孩子也沒保住。偏偏他又不能給她們報仇,否則就會被視爲忘恩負義!”二人之間最多的話題還是有關李旭,特別是紅拂,很聰明地看出了義兄在婉兒心中仍佔有一定位置,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以當時的情況,他即便是想報仇,估計也沒有足夠的實力。他麾下兵馬大部分都是河南郡兵,未必肯跟着他一道造反。即便用勉強脅裹着走上戰場,戰鬥力也發揮不出原先的一半。”對於李旭兵敗原因,婉兒已經分析了很多次,非常清楚其中玄妙。“況且真正害得他妻離子散的人不是東都那幫混官,那幫傢伙看起來個個聰明,實際上都做了別人手中的刀!”
“姐姐是說陷害義兄的另有其人?”紅拂吃了一驚,追問。若論江湖上的閱歷,她比婉兒深了不止十倍。但涉及到世家大族們互相傾軋的手段,她心中就乾淨得如一張白紙,根本無法和婉兒相提並論。
“當然,突然造謠說河東李家要舉兵清君側的那個人纔是真正的兇手!我父親雖然早有重整河山的心思,卻一直覺得時機不到。此人憑着一個謠言,不但毀了仲堅辛苦開闢的局面,並把河東李家逼到懸崖邊上!”李婉兒咬着牙,憤怒滿臉。
她不會放過造謠生事者。聽到謠傳後,東都方面一邊向河東示好,一邊將李家在京師和洛陽兩地的所有親戚全部監視了起來。如果不是她逃得夠快,此刻人頭就會被掛在城牆上。而原來用相敬如賓的表象維繫着的那個家也轟然崩潰,素有豪俠之名的丈夫獨自逃了,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
婉兒不恨自己的丈夫柴紹。作爲豪門之間的交易,這份婚姻本來就經受不起任何風雨。況且幾年來柴紹爲李家已經做得夠多,唐公女婿的身份他當之無愧。但如果自己當初有萁兒的一半勇氣,在逃亡路上婉兒不止一次這樣想。那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自己不會看着仲堅被人陷害,而仲堅也不會丟棄自己一個人跑路。
“他不會丟下我!”這個答案像半夜裡山風,一次一次將婉兒在夢中凍醒。可眼前現實卻是,自己和他再度相逢,只能從別人的轉述中,感覺一下他的寬厚與堅強。
“可謠言的起源根本無從可查,姐姐要到哪裡去找肇事者?”被婉兒突然陰晴不定的臉色嚇了一跳,紅拂楞了楞,怯怯地問道。
“陰謀藏的再深,也會留下蛛絲馬跡。只要加以時日和耐心,肯定能將此人翻出來。不但是仲堅一個人跟他有仇,我李家上下也有數十條命死在他的手上。只要我能找到此人,不管他是誰,不管他什麼身份,一定要親手將其碎屍萬段。絕不饒恕!”
已經是夏日,婉兒的話聽起來卻令人直打冷戰。紅拂從來沒看過一個人被仇恨燒成這般模樣,眉稍眼角彷彿都藏着刀,剎那間令嬌好的面容變得猙獰。那種恨,在義兄仲堅眼中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雖然義兄是流言的最直接受害者。再向遠處追憶,深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眼中也不曾有過。記得當年發覺大禍臨頭時,此人目光裡依舊帶着笑,淡定而從容。
“你是不是覺得女人變成這個樣子有些可怕?”婉兒的感覺很敏銳,非常迅速地發現了自己的失態。
“我不知道姐姐經歷過什麼事情,所以無法評論。但如果我處在姐姐的位置上,估計也會被逼得拿起刀來!”紅拂想了想,回答。
“如果有一天,你所珍惜的東西都被人毀掉了,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情!”婉兒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搖頭。她知道紅拂說的不是真心話,兩個人的經歷不同,雖然意氣相投,但有些隱藏於內心深處的東西也無法掏出來讓對方理解。
在當年送萁兒離開的剎那,婉兒已經把妹妹和妹婿當作了自己的家人。無論誰傷害了自己的家人,她都不會放過。
無論是誰!
紅拂不懂得官場上的陰謀和手段,但同爲女人,她卻深深地理解此刻婉兒心中的悲哀。一個在生死關頭被丈夫果斷拋棄掉的妻子,一個看着良偶在前,卻無法伸出手去將其輕輕拉住,只能眼睜睜看着妹妹去愛,去恨,在別人的故事裡悄悄流淚的女人。縱使她是國公的掌上明珠,縱使她麾下擁衆數萬,每天晚上面對綿綿燈火的時候,也會覺得夜風如刀吧!
可在這件事情上,紅拂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義兄是個與衆不同的男人,頂天立地,厚重如山。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男子恨不得將看到的所有女人都抱回家中。即便壓根兒沒有緣分或始亂終棄,也巴不得對方遇人不淑。無論被丈夫趕出家門也好,被世人鄙夷唾罵也罷,反正不能獲得半點幸福。而義兄不是這樣,他懂得欣賞,懂得尊重,懂得別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一樣重要,不會胡亂付出與索求,更不會用別人一生的幸福來儘自己一夕之歡。
紅拂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李旭面前卸去僞裝後看到的情形。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別的男子看到自己真容時那火辣辣恨不能將人活活吞下去的目光,而在李旭眼中,除了震驚之外她只看到了欣賞。像賞花、賞水、賞月,也許在不經意間會稍稍心動,但轉瞬便乾乾淨淨,再不惹一絲塵雜。
“這個男人的心已經被填滿了!”在那一刻,與旭子同齡,卻已經有着十年走南闖北賣藝經驗的紅拂在心底得出結論。這樣的男人不會像某些俗物那樣,拼命索取卻永遠飢腸轆轆。這樣的男人會守着自己的小家,守着自己妻兒心滿意足地過日子,用肩膀和手臂爲自己所關心的人撐起一片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而那片天空即便再寬,也不會有婉兒的位置。無論二人過去曾經有過什麼糾葛,無論二人當年擦肩而過時留下了多少遺憾。
“妹妹今年多大?”見紅拂許久不再說話,婉兒放下心事,笑着打聽。
“與義兄同年,但剛好比他小了兩個月!”紅拂猜不透婉兒問話的目的,想了想,如實回答。
“那倒與我差不多。妹妹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獨來獨往麼?”婉兒斟酌了一下,又問。
“曾經許了一門親事。但後來彼此門第相差太遠,所以就耽擱了下來!”紅拂純淨的雙眼裡慢慢涌起了一絲煩惱,笑着回答。
‘這倒有些可惜了!’婉兒心中暗道。從紅拂待人接物的姿態和說話時的所流露出的氣度上,她可以看出此人是見過些大世面的。再加上其堪稱絕世的容顏,無論撮合給王元通和齊破凝兩個中的任何人,都不算辱沒了他們的身份。如此,可讓二人之中的一個收收心性,別終日想着騷擾過往旅人的女眷。對於婉兒本人而言,也會多一個良伴兒,閒暇時不至於過於鬱悶。
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輕輕嘆了口氣,婉兒又道:“是那人迫於家族壓力不敢娶你過門麼?還是其壓根兒就是隨口敷衍。女人家不經拖,難道他就肯看着你一天天老去?”
“也不是!”紅拂被問得一陣慌亂,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低頭去玩幾朵山花。她自幼被賣做舞姬,根本記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誰。而手底下的夥計又早已習慣了大掌櫃形剛強冰冷的模樣,平素從來不將她當女人看。所以女兒家的終身大事從來沒人關心過,更沒人像婉兒這樣毫無掩飾地直奔主題。
“什麼叫做也不是。他不敢迎娶你就是不真心!虧得你還爲他遮掩!”即便出身豪門,李婉兒依舊有着所有女人克服不了的天性。還沒等跟對方混熟,先幫人張羅起家長裡短來。
“不像姐姐說得那樣!他家世顯赫,又是朝廷命官。紅拂出身寒微,連父母兄弟都沒有。許婚時年齡小,不知道什麼叫門當戶對。後來漸漸大了,又不知道當初的承諾算不算得數……”紅拂急得滿臉是汗,慌慌張張地解釋。手中一束山花不知不覺中被揉的稀爛,黃黃紅紅的花瓣隨風飄落,就像無數彩蝶在凌空飛舞。
眨巴着眼睛想了好半天,婉兒纔想明白紅拂到底是說了些什麼?沒有父母兄弟,又不知道承諾是否有效,顯然當初和某人是私訂終身了。對於紅拂這樣的江湖兒女來說,私訂終身也算不了什麼錯。但關鍵就關鍵在這當初不知道什麼叫門當戶對上!紅拂不知道,那個身爲官吏的男人不知道麼?莫不是開始就打着始亂終棄的主意?欺負一個女孩子沒有人出頭!
她剛剛被人辜負過,所以恨透了那種沒有擔當的男人。眼看着紅拂從一個灑脫的江湖女子瞬間變成了委委屈屈的小受氣包,怒火立刻被點了起來。“什麼朝廷命官,你現在是大將軍的妹妹,難道還配不上一個普通小官兒麼?除非他是含着金印生下來的豪門子弟,如果那樣,他就更不該騙你!那人姓什麼,在那裡高就?哪天姐姐帶人將他抓來,問問他有沒有良心?”
“不是這樣,真的不是這樣?”紅拂被蠻不講理的婉兒逼得幾乎落下淚來。對於唐公家的人而言,一個從五品郡丞的確只算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吏,但那人卻花了足足十年的功夫才熬到郡丞職位上。如果因爲自己幾句不小心的話便耽擱了他的前程,將來即便能得償心願,自己也無法面對他失落的模樣。
紅拂知道,在男人心中,功業永遠放在女人之前。像義兄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實在屬於鳳毛麟角,況且義兄也是功成名就後纔看開了,而那人卻剛剛看到了功名的希望。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紅拂,到底怎樣纔是對的。你總不能一直就走南闖北漂下去吧!”婉兒發覺自己問得有些急了,換了個口氣,小聲勸道。
“我不知道?姐姐別問了,真的別問了?”紅拂輕輕轉過身,背對着婉兒回答。這一刻,她不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女,精心隱藏起來的軟弱暴露無遺。如果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頭猛獸,她知道,自己現在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
“好了,不問。嗨!畢竟咱們剛剛認識沒多久!姐姐不該多管閒事!”婉兒嘆了口氣,終於發現了自己管得太寬。她本不是個婆婆媽媽的女人,但不知道怎地,自與紅拂將誤會說開的那一刻起,她就特別想幫一幫對方。也許是看在其是李旭義妹的情分上,也許是最近一段太孤單了,反正不願意看到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孤零零地,像頭離了羣的大雁般天南地北地飛。
“不是,我和仲堅結義爲兄妹,姐姐又是她的妻姐,有些話姐姐跟我說,是關心我。其中好壞,妹妹心裡懂得!”紅拂聽出了婉兒口氣中的隔閡味道,想了想,低聲迴應。
憑心而論,她對婉兒沒有惡感。儘管對方問了很多不該問的。但作爲一個沒有家人的孤兒,她一直期待着某種如兄弟姐妹般的關心。義兄李旭是個大男人,不會顧及得到這些女兒心事。婉兒的出現,則剛好彌補了這種遺憾。所以紅拂對婉兒的莽撞並不氣惱,但自己的終身大事,的確是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的。換句話說,紅拂自己都無法確定的答案,更無法拿出來與婉兒這種過來人一同揣摩推敲。
“乾脆我們結爲姊妹好了,就像你跟仲堅結爲義兄義妹那般!這樣,我做姐姐也好幫你的忙,免得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李婉兒也是玲瓏心思,站在紅拂的角度,設身處地替她着想。
“紅拂怎敢高攀!”張出塵被婉兒的提議嚇了一跳,趕緊出言婉拒。
“什麼高攀不高攀的,我現在是山大王,不是唐公的女兒。你是賣解的大頭領,江湖地位跟我平起平坐!”
二人都不是拘泥人物,彼此之間印象又都不錯,所以客套的幾句,便將結義的事情定了下來。當即,婉兒拉着紅拂,找了個向陽的土坡,在上邊插了三支野花,然後一道衝着天空中的流雲拜了幾拜。待直起身後,便成了異姓姊妹,彼此間隔閡盡去,說話時的神情也更爲熱絡。
她們兩個都知道李旭酒量大,所以也不着急返回聚義廳礙一幫酒鬼的眼。相伴着在山上游走,將重重春色看了個飽。待彼此間混得熟了,不覺又將話頭轉到了紅拂的終身大事上。這回紅拂不再覺得唐突,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將自己許給他時,是在十年前……”
“什麼,十年前,那時你纔多大?”這回輪到李婉兒吃驚了,瞪大了雙眼追問。
“姐姐莫急,聽我把話說完!”紅拂笑了笑,繼續道。
這段往事一直藏在她的心底,從來沒有人可以傾訴。能跟好姐妹說說,心裡也不會像原來那般失落。
當年的她是楚公楊素家的舞姬,只有十一歲,但已經引得很多人無法將目光移開。紅拂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被那些火辣辣的眼光吞下去,就像府中跳舞的其他姐妹一樣,從廳前玩物淪爲牀頭玩物。但她沒有資格替自己悲哀,只能在私下裡向漫天神佛乞求,乞求這一天不要來得太早。
但有一天,她卻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客人,並且終生不悔。
那是一個官場失意的年青人,據說是受了韓擒虎將軍的牽連而丟官,所以滿懷抱負無處施展,不得不到楊素府上尋求幫助。而楊素也非常欣賞那個年青人,拍打着自己坐的胡牀說道,‘你將來一定會坐到這個位置上’。
紅拂清楚地記得,當楊素的話音落下時,滿座賓客流露出了什麼樣的目光。羨慕、忌妒、憤懣,反正沒人再有心思觀賞姐妹們的舞姿。唯獨那個名叫李靖的年青人,他居然先向領舞的紅拂笑了笑,然後才緩緩扭過頭去,感謝楊素的誇獎。
當晚,那個年青人就住在了楊素府上。而就在同一個晚上,偶然經過楊玄感窗下的紅拂卻聽見有人向楚公世子建議,將年青人殺掉。理由是此人不會爲楚國公家所用。
紅拂被嚇得要死,趕緊跑到那名叫李靖的年青人的房中報信。聽到噩耗,李靖非但沒有驚慌,反而從從容容地向她道謝,感謝其相救之情。並親口許下承諾,他年若功成名就,必娶她爲妻。
然後,她就帶着李靖從角門逃出了楚公府。目送他踏上離開京師的官道。然後,她流落到江湖上,被一個當街舞劍爲生的女人收養。待義母去世後,她便接管了整個賣解班子,帶着大夥繼續漂流。在這過程中她曾經幾次聽到過李靖的名字,或南或北,仕途起伏不定。
她曾想過找上門去,問一問對方是否還記得當日之約。但想想自己身份和對方的抱負,又不得不將心事隱藏起來。直到前幾個月,聽說他再次丟了官,才鼓起勇氣北上,期望能給十年的等待找到一個結局。
“妹妹要找的人是馬邑郡丞李靖,對麼?”聽紅拂說到了故事尾聲,被驚呆了的婉兒終於緩過些神來,幽幽地問。
一個美麗到眼光幾乎要爲之失去顏色的女子,居然爲了某人逃命時的承諾等了十年,這需要怎樣的勇氣。而那個逃命的人,也許早就忘記了當時自己曾經說過的話,也許當時根本就是爲了欺騙一個小女孩以便其能帶自己出逃。
但這些話,她同樣不能提醒紅拂。因爲少女一生中只有一個十年。因爲再濃的情,也經不起歲月的煎熬。
“是啊,反正大隋就快亡了。李郎沒有必要再繼續當大隋的官。我這時找上門去,和他一道找個英雄投奔,也好一同完成他的心願!”望着滿山幽綠,說話的人臉上充滿對幸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