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勇氣提議進攻,又沒臉皮主張據守。所以衆人不如悶聲大發財,等待冠軍大將軍李旭、虎牙郎將王辯、滎陽通守裴仁基三人拿主意。反正此地以他們三個頭上的官帽子最大,也最受朝廷信任,無論將來的決戰是勝是敗,責任都追究不到大夥頭上。
心中藏了鬼心思,目光自然不敢與李旭相接。各路隋軍將領都低着頭,眼睛裝模作樣地盯在輿圖上做沉思狀。誰料片刻之後,有人還真看出些門道來。
那不僅僅是滎陽周邊的地圖,也不僅僅標示了敵、我雙方所佔據的位置,大概規模。仔細觀瞧,衆人清楚地看見了每路敵軍和我軍的詳細情況。衆將領們先前對那些蠅頭小字還不甚敏感,等目光掃到自家兵馬標記附近時,則不由得皺緊眉頭,倒吸冷氣。
“李將軍是什麼意思!”宜陽縣尉周英用驚詫的目光向同僚探詢。在幾位袍澤的臉上,他都看到了同樣詫異和畏懼交織的表情。
李旭沒有吞併大夥部衆的打算,關於這一點,在議事之前大夥已經吃過定心丸。但此人也並非昏庸孱弱的好好先生,事實上,他比朝廷先前指派的任何官員都精細得多,也強勢得多。只用了不到三天時間,他已經瞭解清楚在座每個人麾下的真正將士數量和裝備情況。雖然他沒有追究任何人吃空額或隱瞞實力的責任,但衆人再想於兵力補給方面糊弄他,顯然是行不通了。
“只是議一下軍情而已,大夥不必太過拘謹。無論說得是否在理,言者無罪!”正忐忑不安間,將領們又聽見李大將軍的命令。
“既然如此,末將就先說幾句。如果有莽撞之處,還請大將軍見諒!”襄城郡守鄭勃資格比較老,拱了拱手,率先開口。他的任所距離滎陽最近,因而所部兵馬在郡兵當中算是士氣相對高昂的。雖然半年多來弟兄們從未在瓦崗軍身上佔到半點便宜,但至少補給跟得上,士卒缺額也不算多。
“本帥記性向來不太好,縱使鄭大人說錯什麼,本帥也保證出了帳門後立刻忘得一乾二淨,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想起半個字來!”李旭擡擡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
聽主帥如此善解人意,衆將領們的心態立刻輕鬆了不少。互相看了看,七嘴八舌地建議道,“鄭兄有什麼話就直說,左近就是那麼回事兒,咱們跟大將軍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如此,末將就不客氣了!”鄭勃四下拱了拱手,繼續道:“其實張老將軍陣亡後,大夥這半年來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不但弟兄們畏於再出城跟瓦崗軍拼殺,就是我們這些當將領的,也輕易不敢提開戰二字!”
“這是爲何?”李旭笑了笑,追問。絲毫沒因鄭勃的話而感到憤怒。
“賊兵越打越多,郡兵越打越少唄!”縣尉周英大聲補充。
“每次都是咱們幾萬人跟十幾萬瓦崗軍混戰。毫無章法。該來幫忙的不肯幫忙,該把握機會攻敵之虛的也不肯動手。”有人跟着附和。
“打贏了的未必落一個好字。縷戰縷敗的倒一路加官進爵!”昭武校尉黃喬不滿地叫嚷。
大夥七嘴八舌,紛紛指摘東都方面對劉長恭等人的偏愛和對其他各路兵馬的刻薄。只聽得裴仁基和王辯二位高官耳朵都發紅了還不肯安靜。李旭理解衆人的心情,所以也不出言喝止。只是靜靜地聽着,任由大夥將肚子裡的苦水都倒出來。
待衆人嚷嚷得差不多了,鄭勃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訕笑着補充道:“大將軍也是行伍出身,知道咱們這些人的難處。馬革裹屍,誓死報效朝廷的心思大夥都有,但死至少也要死在明白處。明明是可以互相呼應,共同進退的,到最後卻成了孤軍深入。臨陣脫逃者無罪,捨生忘死者也無功。這種糊塗仗,又叫人如何去打?”
“嗡”地一聲,中軍大帳又開了鍋。到了此時,衆將領也豁出去了,不管李旭是不是騙他們說實話,過後再算總帳。反正死在哪裡也是死。因而你一言,我一語,把朝廷的種種失當舉措說了個遍。
楊廣去江都後,便很少過問河南道政事。‘其實他哪的政事都懶得過問!’有人心中暗道。留守東都的越王楊侗沒有任何治政經驗,因此發往河南各地的政令實際上都出自光祿大夫段達、太府卿元文都等人之手。這幾個傢伙即不懂軍務,又任人唯親,導致參與剿匪的各位將領十分難做。劉長恭先是不肯服從張須陀老將軍的號令,東都方面對此不聞不問。後又屢屢敗於瓦崗軍,東都方面依然對其信任有加,要錢給錢,要糧給糧。而其他各路兵馬,除了王辯所部還能偶爾得到一些補給外,大夥都得從老家自籌錢糧,自募壯士。萬一戰敗了,就是丟到盒裡的棄子,死活再無人問。
眼下劉長恭再度戰敗,失掉戰略要地百花谷和麾下數萬弟兄,赤身跑回洛陽去了。朝廷依舊沒有罷他的官。西邊還有消息傳除出來,說越王楊侗親自見了他,撫慰之,釋其無罪。並出內駑爲他在洛陽招募壯士,重整殘軍。同樣是爲國效力,這差別也忒大?憑什麼他就什麼好處都撈,大夥就該白白戰死?如此賞罰不明,又怎能讓那些死於陣前的人不心寒?
“越王殿下也是仿古人三用敗將之事!並非肆意胡鬧!”裴仁基實在聽不下去,開口打斷了大夥的抱怨。他雖然與當朝第一權臣裴寂聯絡有親,但僅僅是一個旁支,因此若干年來一直得不到家族太多照顧。歲月蹉跎,當年的平級同僚李旭現在已經做了大將軍,而他不過向上升了半級,從虎賁郎將升到了虎牙郎將,距離李旭的正三品冊授大將軍,六郡宣慰大使,檢校河南討捕大使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去年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滎陽通守的實缺,還是靠東都方面的故人大力舉薦才謀得的,所以在恩人受到非議時,不能不站出來爲其說幾句“公道”話。(一起看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裴大人言重了,我們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指摘越王殿下的不是!我等只是說有些人不用打仗,也能升官。只要他家裡有足夠的肉好!”鄭勃看了裴仁基一眼,冷冷地道。
裴仁基上任之前曾經送了一大筆肉好進段達府邸。這本來是一件。但因爲他與監軍御史蕭懷靜不和,所以在一次口角中,被對方當衆捅了出來。滎陽周圍剿匪的其他幾名隋將本來就對裴仁基接了張須陀的職位而深感不服,今天他又逆大夥的意思說話,因此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瘡疤’。
“你休要血口噴人!”裴仁基跳起來,怒喝。
“我只是說誰家有錢,又沒說你裴大人曾經買官做。裴大人何必自己折辱自己!”鄭勃冷笑一聲,反擊。
眼看兩個就要吵起來,“嗯!”李旭彷彿嗓子裡卡了痰,低低咳嗽了一聲。
裴、鄭二人不敢得罪頂頭上司,立刻都閉上了嘴巴,四隻眼睛像**的公牛般相對,恨不得立刻拔刀剁了對方。
“大敵當前,有傷自家和氣的話咱們還是不要說得好。否則被瓦崗軍聽了去,不知道會如何笑話大夥!”李旭看了看裴仁基,又看了看鄭勃,笑着開解。“要說升官後上下打點,也是常情。這事兒誰都做過。我前幾天還不是當着大夥的面給陛下和宇文大人塞好處麼?爲了後方少一些擎肘之舉,咱們這些當將軍的委屈一下自己的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這句話,既責怪了鄭勃不該攻擊同僚,又照顧了裴仁基的面子。大隋官場污濁,若按先皇所定的律法追究收受賄賂的罪責,恐怕一百個爲官者中有九十九個要掉腦袋。衆人上任之初未必不痛恨貪佞,官做久了卻不得不屈從於現實。所以李旭以爲了讓後方少些擎肘的藉口替裴仁基開脫,也不算信口開河。
這都是張須陀老將軍手把手教導過的,他在一次次挫折中學會了,並且永生不敢再忘。
裴仁基本來對李旭成爲自己的頂頭上司的事情還有些忌妒之意,見對方爲了給自己辯解竟不惜自污其身,心中的那一點邪火不覺淡了。再想想自己最近以來的若干經歷,嘆了口氣,垂下眼皮,將頭轉回了輿圖上。
鄭勃見裴仁基先收了勢,也低低的“哼”了一聲,將刀一般目光從對方臉上移走。李旭知道僅憑自己三言兩語化解不開裴、鄭兩人之間的疙瘩,更知道襄城郡守鄭勃是各路郡兵的核心,因此也不繼續糾纏此事。笑了笑,把話頭又轉到回眼前戰局上。
“大夥剛纔都說不願意跟瓦崗交手,但並不是怕了他們。癥結就在有奸佞當道,朝廷處事不公平上,然否?”他臉上依舊帶着微笑,彷彿在和一羣故交聊天發牢騷,根本沒當自己是在與大夥商討涉及了數萬人生死的軍務。
“末將等不敢非議朝政。但郡兵們都是沒孃的孩子,這也是衆所周知的!”縣尉周英站起身,大聲回稟。
“古來皇帝不差餓兵,但弟兄們餓了快小半年了!”昭武校尉黃喬大聲補充。
衆將領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地總結出數條不願出戰的原因。歸根結底,都是怕打沒了手中兵卒便被朝廷拋棄,連向家鄉父老交代的顏面都沒有。
“朝廷以前做的事情,我無法管!”待衆人將理由說得差不多了,李旭點點頭,繼續問道:“但如果我答應你們,今後郡兵的糧草和軍餉與府兵一樣發,器械與府兵一樣給,戰損與府兵一樣補充,有功和府兵一樣可得到升遷,大夥可願意與我去會會瓦崗羣雄?”
“那當然願意!有哪個喜歡揹着罵名縮在城裡,看着羣賊來去如入無人之境一般!”他的話音剛落,周英第一個站起來表態。
“問題是大將軍可有把握替咱們要來錢糧。當年東都答應過張老將軍無數次補給,卻總是以道路不靖爲理由拖延。直到老將軍亡故了……”鄭勃不相信李旭比張須陀的本事還大,謹慎地迴應。
他刻意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讓在座所有人聽了個清楚。這回裴仁基卻沒有起身與他擡槓,因爲麾下齊郡子弟的錢糧撫卹,他接任後也是一文都沒拿到。東都的舊識肯替他謀取官職,但對郡兵的不信任態度卻和張須陀在任時一摸一樣,沒有因爲領兵者現在姓裴了而做絲毫改觀。
李旭四下掃視了一圈,從每個人臉上都看到了渴求與失望交織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正向預計的目標靠近,點點頭,微笑着給出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來的路上已經打通了滎陽東南方的通道,只要大夥再加把勁兒,咱們便可奪回整條通濟渠。讓各郡上繳給朝廷的錢糧都從蔡水和通濟渠上源源不斷地送過來。陛下給我聖旨中,認可了我調用河南各郡物資的職權。所以運河打通後,各郡拖欠的錢糧咱們拿來先滿足弟兄們的補給,然後再送往東都!”
這是他在雍丘、開封附近大動干戈的目的之一。在繞路前往滎陽赴任的途中,他便發現眼下雖然戰火四下蔓延,很多地方的府庫卻仍被官員們添得滿滿的。既然官員們不敢也不肯拿其中一部分出來救濟百姓,該運往朝廷的他們總沒理由貪污掉。因此,恢復連接朝廷和地方的通道便成了旭子用兵的第一個目標。只要牢牢把握住運河控制權,他就不愁自己麾下的將士像齊郡子弟那樣缺衣少食。
聽完李旭的話,衆將先是一愣,旋即“轟”地一聲炸了鍋。他們沒想到新任主帥膽子這麼大,居然連送往東都的物資都敢截留。但轉念一想,河南東部諸郡與洛陽之間的聯繫被切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李旭這樣做,算不得主動挑起事端。況且即便惹得東都方面不滿又能怎樣,李大將軍的金刀是皇上給的,越王身邊的人再囂張,也不敢挑戰皇上和先皇權威。
“對,反正東都說了,道路不靖就沒法給咱們送錢糧。同樣,咱們也沒法給他送!”周英唯恐天下不亂,大聲嚷嚷道。
“要不是咱們打通了運河,東都照樣什麼都撈不着。這回,大人們好歹能分得一些!”昭武校尉黃喬手捋鬍鬚,滿臉笑容,彷彿已經看到了錢糧運到管城般。
“陛下許了大將軍之權,大將軍自然調得河南諸郡的糧草輜重!”裴仁基陰鬱的面孔看上去也晴朗了許多,笑了笑,說道。“但恐怕還有兩處不大妥當。第一,各郡如果還以道路不靖爲由不肯將錢糧上繳怎麼辦?第二,咱們眼下控制了運河西岸,但瓦崗軍隨時可能從東岸切斷河道,咱們該如何應對?”
“只有一個辦法,以兵迫之!”李旭想都沒想,大聲回答。“各郡如果不肯送錢糧過來,我會派兵去自行押運。瓦崗賊膽敢攔路搶劫,咱們是官兵,難道還真的怕了這羣土匪不成?”
“對,咱們跟他們較量一番。總不能一直被賊人卡住脖頸!”
“打,敢搶咱們飯碗裡的糧食,咱們手中的兵器難道是用來看的?!”
衆將領聽得興奮,七嘴八舌地叫囂。幾乎忘記了就在一刻鐘之前,他們還宣佈士氣低迷,無法出城與瓦崗軍作戰。
“但出戰之前,至少要給各部補充些物資。否則士氣依舊不振,對上瓦崗軍未必有勝算!”裴仁基沉吟了一下,補充。
“我會請虞郡守打開管城倉,先從倉中撥糧食給各位。按麾下實際人數,先補足兩個月的需求!”李旭對這一問題早有準備,笑了笑,給了衆人一個萬分滿意的答案。
“你早來幾個月就好了!”裴仁基點點頭,話語當中不無遺憾意味。滎陽郡這麼多官軍,誰也沒想到大着膽子去動從先帝時便留下來的官倉來滿足軍需。結果洛口倉數十萬石存糧食平白便宜了瓦崗軍。大夥若早知道如此結果,還不如冒險分了它。
“是啊,大將軍早來幾個月,估計鞏縣縣令柴孝和也不至於被逼得走投無路,以至於去投降瓦崗軍。”鄭勃嘆了口氣,破天荒地接過了裴仁基話頭。
鞏縣和洛口倉被瓦崗軍拿下的噩耗是在李旭進入管城後第三天傳來的。據坊間所言,當時徐賊茂功已經準備撤軍,但鞏縣縣令柴孝和與監察御史鄭頲兩個人卻無法承受援軍被全殲於半路的巨大壓力,獻城投降以求自保。瓦崗軍將洛口倉內的糧食全部裝車,在饑民和百姓的幫助下運進了百花谷。爲了有口飯吃,大批饑民主動從賊,使得百花谷內的瓦崗軍人數一下子上漲到十萬餘,再加上劉長恭“贈送”的兵器鎧甲,聲威大振。
“同樣的事情,我想以後不會再發生!”李旭截住兩人的話頭,非常自信的說道。他需要維持眼前的氣氛,不能讓已經發生的錯誤將好不容易調動起來的士氣再打下去。光憑手中四千騎兵,他不可能擊敗瓦崗軍。在他眼裡,各路郡兵都能成爲好幫手,就看爲將者怎麼用。
“末將願意領麾下兵馬,去清理運河兩岸的殘匪!”一直在旁邊聽衆人議論的虎牙郎將王辯見李旭已經贏得了衆人的擁戴,站出來主動請纓。先前他只佩服李旭的勇猛,此刻卻慶幸朝廷在關鍵時刻派了這樣一名敢作敢當且有勇有謀的將軍來主持全局。如果不出太大的意外的話,王辯可以肯定,瓦崗那羣烏合之衆絕非眼前這位李將軍對手。
“末將願與王大人並肩作戰!”給李旭出了無數難題的鄭勃也心滿意足,站起身,肅立拱手。
“末將願替與王大人同行!”
“末將願唯將軍馬首是瞻!”衆將領見鄭勃已經表態,亦先後表明自己願意接受李旭的差遣。
“如此,末將便回虎牢,盡點郡兵出關來會!”裴仁基不甘人後,笑着允諾。
“大夥稍安勿燥,如何出兵,何時出兵,咱們稍後還須再議!”贏得了衆將軍的初步歸心後,李旭反而不着急立刻去與瓦崗軍交手了,笑了笑,說道。
“議什麼議啊,我等聽大人安排就是!”鄭勃再度說了曾經說過的同一句話,臉上的表情卻與先前時有着近乎天壤之別。
“對,大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決不含糊!”衆將領再度申明願意聽命於李旭的態度。
“大夥如此信任李某,某萬分感謝。”李旭笑了笑,非常有風度的四下拱手。“但在此分派任務之前,我還得問大夥幾句話?”
“大將軍有什麼話儘管問。只要弟兄們知道的,決不隱瞞!”衆將領長身肅立,轟然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