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將軍的確可任此職,但陛下得另下一道旨意,命人保證他的糧草輜重供給!”見楊廣的心思已經被裴矩說動,來護兒氣哼哼的補充。“以免有人又剋扣軍糧,拿國家大事以自肥!”
“只是這樣一來,恐怕羅藝又有隙可乘!”在楊廣做出最後決定前,宇文士及也啞着嗓子插了一句。
此舉非常不符合他的習慣,也容易被認爲是故意給李旭製造麻煩。來護兒等人驚詫地扭過頭去,試圖從宇文士及的眼神上推測他爲什麼這樣做。但宇文士及只是苦笑着聳聳肩,算做給所有置疑者的回答。
“陛下可以命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韋霽到博陵,暫且替李將軍防禦羅藝!”封德彝自作聰明地替楊廣支招。
“那誰來看着黎陽倉,誰來剿滅王薄?”獨孤林冷笑着反問。封德彝是個沒有立場的牆頭草,根本分不清其中貓膩。李旭的根基便是博陵周邊六郡,如果朝廷既想讓他效命,又派人去搶了他的根基,他肯全心全意與瓦崗軍作戰纔怪!
“朕會下令給東都,要他們全力保障剿匪兵馬的糧秣。”楊廣看了一眼來護兒,回答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沒等對方謝恩,他又掃了一眼宇文士及,然後以孱弱的聲音補充道:“朕只命李將軍檢校河南道討捕大使之職,總督各路兵馬。他不必把汾陽軍都帶到河南來,自己留下足夠的部屬在涿郡和上谷防備羅藝!”
來護兒和獨孤林等人相視搖頭,知道楊廣是擔心有人在東都附近擁兵自重,所以纔在檢校二字上做盡文章。可裴仁基、蕭懷靜、劉長恭、房崱這些人哪個背後沒有一棵大樹,李旭僅僅憑着討捕大使的空頭銜,又怎可能讓衆人唯其馬首是瞻?到時候恐怕連命令都傳不下去,更甭說協調各路兵馬與瓦崗軍對陣了!
正憤憤不平間,又聽楊廣命令:“宇文將軍,你把朕當年南征用的金刀取來,連同朕的旨意一道送到河北去吧。你親自去對冠軍大將軍說”他閉上眼睛,彷彿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勇武,“去對冠軍大將軍說,這把刀是先皇和朕所佩。要他拿着這把刀到河南總督各路兵馬,有誰敢陽奉陰違,直接用此刀斬了便是!”
乍聞此言,病榻前的所有文武大臣都楞住了,一時間竟然沒有人想起來上前接旨。楊廣當年領軍南征時年紀太輕,威望不足,因此先帝在大軍誓師時親自賜了一把金刀給他,允許他對軍中所有文武行使先斬後奏之權。如今楊廣居然把這柄金刀又賜給了李旭,無形中等於以大隋兩代君王之威給一名武將撐腰。剿匪之時李旭只要請出此刀,不但裴、劉等人沒膽子招惹他,恐怕整個河南道的文武官員都要在其面前低頭。
“宇文將軍,宇文皛!”楊廣等了好一會兒,聽不到有人答應,惱怒地呼喝。
“老臣,老臣尊旨!”侍衛統領宇文皛見躲不過去,只好躬身領命。“陛下不要過於勞神,臣一定把陛下交代的差事辦好!”
“這回你宇文家偷雞不成,反駛了一把米!”來護兒看了看宇文士及,嘴角浮現了一絲冷笑。
雖然楊廣不完全信任李旭,但一柄金刀的作用,遠高過了數萬汾陽軍。只要李旭早日把瓦崗山蕩平了,到時候朝中有人稍微使一點勁兒,檢校二字豈不是輕而易舉地便被摘下去?
彷彿看懂了來護兒的心事,宇文士及又是苦笑着聳了聳肩膀,然後一言不發,緩緩地退向了門口。
如果一員虎將便可以挽救整個大隋的話,古往今來便沒有那些浮雲般逝去了王朝了。宇文士及相信李旭的才能,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縱使李旭能僥倖將瓦崗軍剿滅,還有伏牛山、太行山、王屋山。他像救火者一樣竭盡全力,焦頭爛額,所有柴薪已經都被點燃,救火的人最終只能如張須陀老將軍一樣,筋疲力盡地葬身於這滔天火海中。
跟着衆文武一併告退後,宇文士及沒有回朝房繼續混時間,而是命僕從牽了坐騎,悄悄地溜出了皇宮。父親臥病在牀,哥哥化及和弟弟智及又都被貶做了家奴,如今宇文家的所有事情都是他一個人在撐着,每天從早到晚都不得片刻輕閒。
果然,剛剛轉上朱雀大街,腳還沒踏入馬鐙。迎面已經有十幾個家人氣喘吁吁地圍了上來,不待宇文士及發問,衆家將紅着眼哭道:“二公子,您可散朝了。老爺,老爺已經等了你有一個時辰了!”
“什麼事,有話慢慢說!”宇文士及聽得心裡一緊,盡力放緩了語氣追問。自從去年家族在雁門郡受了挫折後,父親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今年春天時還勉強支撐着能到朝堂上轉轉,維持一下宇文家的威風。如今卻只能躺在家裡,聽他彙報朝野中的消息了。
對於一個弄權半世的老人而言,無法上朝參政,無異於被剝奪了全部生活樂趣。因而宇文述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弱下去,已經瀕臨於油盡燈枯。
“老爺今天午時用過茶點,便急着聽二公子您彙報朝廷動向。結果等了一個多時辰您遲遲未歸,老爺心燥,想起身出門走走。幾個奴婢上前攙扶,才扶着他從牀榻下直起腰來,老爺的半邊身體便沒了感覺!”老家人宇文誥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彙報。
“那還不快去請郎中,死等着我幹什麼?”宇文士及聽得心焦,大聲喝問。國事糜爛如廝,家事又紛亂如麻,不由得他不心焦氣燥。
“請了,江都城內幾個有名的郎中都不肯再來,說他們無力迴天。小人們去請御醫,御醫卻說宮內有事,不敢擅離職守!”宇文誥一邊哭,一邊述說心中的委屈。“在咱老爺身體好的時候,哪個御醫不像狗一樣隨喚隨到。如今卻個個都漲了威風……”
“別扯其他的,拿着我的玉佩,去宮內請御醫!”宇文士及兜頭給了家人一記耳光,打斷了對方的哭訴。“去太醫院,拿我的玉佩,等一個叫張良仲御醫。他不會立刻有空,但除他之外,別的太醫都不要請!”
“唉,唉!”被打楞了的宇文誥連聲答應。接過宇文士及從腰間解下來的玉佩,撒腿跑出幾步,又轉過身來,遲疑着問,“二公子,一定,一定要姓張的麼?老爺的病……”
“要你去你就去,別亂問!”宇文士及鐵青着臉,呵斥。他記得今天給楊廣診病的御醫便是張良仲,此人醫術在太醫院中算不得最佳,但眼下宇文家需要的也不僅僅是一個會看病的醫者…….
現實發展正如他所料,張良仲到了半夜時分才抽出時間趕往宇文家。給宇文述把完了脈後,老御醫先悄悄地向宇文士及使了個眼色,然後笑着說道:“國公爺不過是虛火攻心,並無大妨礙。只要保持心平氣和,再吃幾幅安神醒腦的藥也就能恢復了。只是此藥見效有些慢,需要耗些時日。所以還請國公爺不要急,慢慢調養……”
“嗚嗚,嚕嚕,嗚嗚……”宇文述努力張嘴,卻發不出一個能讓人聽得清晰的聲音。掙扎幾次,他無奈地閉上嘴巴,任口水和淚水交替着流下。
“國公爺真的莫要急,小人看過很多這樣的病。都是慢慢調養好的,慢慢調養就好!”張良仲見騙不過宇文述,急得滿頭是汗,結結巴巴地安慰。
“算了,您老也盡力了。先把藥方開出來,其他事情交給我便是!”宇文士及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張良仲如蒙大赦,趕緊起身到外間開藥方。宇文士及走到病榻前,先替父親擦乾淨枕頭,然後把手搭在老父的額頭上,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眼前已經沒多少生命跡象的身體。感受到了兒子的關心,宇文述再次努力睜開了雙眼,嘴裡依舊說不出話來,目光中的急切卻清晰可見。
“您儘管放心,家裡有我在。今天朝堂上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陛下在書房昏倒了兩次而已!”宇文士及以極其平和的語氣,慢慢彙報。
剎那間,兩道強烈的光芒從宇文述眼中亮了起來。只有在這個時候,他的生命之火纔會變得炙烈。“嗚嗚,嚕嚕,嗚嗚……”他如一個啞巴般試圖表達自己的想法,左側的手足亂動,右側的手足卻癱軟如泥。
“我知道,我會盡力替大哥和智及爭。估計就這兩天,陛下就能知道您的情況。他會來看您,您一定也要堅持住!”宇文士及感受到從父親目光中傳遞過來的壓力,信誓旦旦地保證。“今天給您看病這位郎中,與給陛下看病的是同一個。”他把聲音儘量壓低,俯在自己的父親耳邊說道。
他的話音剛落,宇文述眼中的目光即由焦灼變成了欣慰。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目光中明顯地帶着笑。他明白兒子話中的全部含義,並且爲此深感自豪。
只有宇文家的兒子才能懂得利用一切機會爲自己的家族謀求好處,士及已經做到了,把這個家交給他,宇文述完全可以放心。
在有心人的傳播下,不到兩天時間,宇文士及請給皇帝陛下治病的同一位御醫診治自己父親的大不敬舉動便傳到了楊廣耳朵裡。令傳播者大失所望的是,楊廣得到這個消息後,非但沒有震怒,反而在立刻召見了御醫張良仲,詢問宇文述的病情。
得知自己的肱股老臣已經時日無多,楊廣不顧內臣的勸阻,掙扎着跳下病榻,命侍衛擺好車駕,直奔許國公宇文述府邸。沒等他踏入宇文家的大門,士及已經帶着闔家老小跪迎了出來。
“陛下如此宏恩,宇文氏一家沒齒難忘!”身爲臨時家主的宇文士及攔住車駕,一邊叩頭,一邊哽咽着叫道。
“你個逆子,宇文老將軍病成了這般模樣,爲什麼不早點兒告訴朕?!”楊廣被內臣攙扶着走下馬車,氣急敗壞地質問。
“陛下,陛下莫怪士及。阿爺,阿爺怕陛下擔心,不准我等向外邊透漏他的病情!”身穿奴僕服色的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跪在宇文士及身後,連連叩首,。
“唉,這個宇文老將軍!難道他不說,朕心裡就會好受麼!”楊廣再顧不得計較化及和智及兩人的身份,頓了頓腳,嘆息着道。“宇文老將軍在哪裡,速帶我去見他!”
“謝陛下弘恩!阿爺一直說想再見陛下一面,但他如今已經下不了牀。否則,一定會親自出迎!”宇文士及抹了把淚,非常禮貌地回答。
“都什麼時候了還跟朕扯這個!”楊廣甩開攙扶着自己的兩個內臣,伸手從地上扯起宇文士及,“你頭前帶路,不要耽擱。朕,朕亦想念宇文老將軍得很!”說到情動處,他眼圈已經發紅。
這番表現絕非做作。他和宇文述之間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二十餘年前。當時身爲晉王的楊廣爲了討好先帝先後,在自己家中力行節儉。每餐菜不超過兩味,貼身穿的衣服和腳上的鞋襪全是自己的妻子親手所縫。宮中每有賞賜,他都拿出大半用來購買書籍,小半用來與文人相交,細算下來,真正花在晉王府的開銷居然不到太子楊勇府的十分之一。
如此簡樸的行爲的確爲他贏得了先帝的欣賞和賢德的美名。但私下裡收買宮中眼線及與世家子弟交往的花費,楊廣卻從不節省。他得知楊素喜歡東漢蔡邕的字,居然一次花費了兩萬餘貫銅錢從某江南豪門手中購得,作爲壽禮私下送到楊素府上。爲了討好當時的宰相高穎,他派麾下心腹四處搜尋,耗費足足兩年時間找到《孫臏兵法》的大部分,親筆謄寫了交到對方之手。其他與史萬歲、賀若弼等軍中武將交往的開銷更是巨大,簡直可以用錢如流水四個字來形容。這些支出當然無法從楊廣的俸祿裡擠,全憑着宇文述暗中經營一些產業和宇文家的傾力支持才能供給。爲了湊足楊廣結交文武百官的錢財,宇文述甚至不惜自毀前程,冒着被言官彈劾的風險大肆收授賄賂。
所以,楊廣登基後,恨不得以江山與宇文述共享。十幾年來,其他曾經有擁立大功的臣子或着被殺,或者失寵,唯獨宇文述仕途從無風浪,無論東征戰敗也好,子孫盜賣軍糧也罷,在別人頭上抄家滅族的過錯,在宇文述這裡卻變成了小事兒一樁!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見自家圖謀得逞,立刻連滾帶爬地衝向家門,提前替楊廣掀簾引路。作爲家主的宇文士及遠比哥哥弟弟穩重,再度帶領闔家老幼謝了恩,才以駙馬身份攙扶起楊廣,翁婿二人相互寬慰着入內。
得知楊廣來看自己,宇文述死灰顏色的臉上登時泛起了一絲潮紅。“嗚嗚,嚕嚕,呃呃……”他努力掙扎,試圖翻下牀來給楊廣叩頭。卻終究無法起身,直憋泣泗交流,口水順着鬍鬚拉出老長一條白線。
“宇文愛卿,宇文將軍,伯通,你不要動了,朕不要你動!”楊廣見此,趕緊快步衝上前,一把按住宇文述。因爲走得太快,他感覺到一陣暈眩,差點沒一頭栽倒在宇文述身畔。
“呃、呃、呃…….!”宇文述用僅能動的一支手臂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算是給楊廣行了禮。
“阿爺想說,陛下對宇文家如此厚恩,來世他結草銜環也難報答!”擅長拍馬屁的宇文智及撲在牀榻邊,對着楊廣連連叩頭。
“呃、呃、呃…….!”宇文述晃動着手臂,用無法併攏和屈伸的手指頭指了指宇文化及,宇文士及、又指了指楊廣腳下,不斷示意。化及和士及兩兄弟聽從父親召喚,也走到智及身邊,雙雙跪倒,口稱:“宇文家受陛下如此大恩,定粉身碎骨相報。老父無法起牀,我兄弟二人代父向陛下叩謝!”
看到幾個兒子替自己完成了心願,宇文述長出了一口氣。他用僵直的五根手指點點自己,又顫抖着碰了碰楊廣,然後將乾枯的大手按在胸口,做了各君臣交心的示意。目光不再有焦急,反而露出幾分欣慰之色。
“朕知道你心裡有朕。朕知道你不會辜負朕!朕最近心情不佳,所以沒顧得上出宮看你,伯通,你別失望。好好養病,待痊癒了,朕還等着你領軍出征,替朕掃平天下惡賊!”楊廣用衣袖抹了把淚,叫着宇文述的字安慰。
宇文述見楊廣落淚,在病榻上用力搖頭,“呃、呃、呃…….”他低聲嚷嚷,試圖安慰楊廣不要難過,自己眼中卻有豆大的淚珠成串向外滾。二人相交數十年,如今一個行將就木,另一個纏綿難起,這情形,要多令人傷心有多令人傷心。
跪在牀邊的宇文化及三兄弟早就哭成了淚人。“阿爺說他平生最遺憾之事就是沒能替陛下掃平高句麗。後來成了一個半廢人,縱使有心領兵,也不敢辱沒大隋軍威了!”宇文士及一邊抹淚,一邊稟告。
“朕知道,等宇文老將軍病癒,朕立刻起傾國之兵,交給宇文老將軍洗雪前恥!”楊廣紅着眼睛,大聲保證。
“呃、呃、呃…….”宇文述聽到了楊廣的承諾,半邊還能動的手足不停屈伸。他臉上表達不出任何情感,但眼中全是笑意。楊廣知道是自己的承諾令好友開心,用力抹去了全部淚痕,微笑着說道,“伯通不要心急,朕答應你的事情一定會做。你還有什麼心願,今天一併說來,朕能做到的,決不推脫!”
聞此言,宇文述眼中的笑意更濃。他用僵直的手掌蓋住自己的臉,然後閉上眼睛,以示此生已經無所遺憾。片刻後又把眼睛張開,戀戀不捨地看看楊廣,又看看跪在牀頭的三個兒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朕知道,朕知道!”楊廣不愧爲宇文述的知交好友,立刻從眼神中猜到了對方的心思。三個兒子中,宇文述最中意的是長子化及,並且一直作爲家主來培養。但去年雁門之圍中此子所犯過錯實在太大,所以氣頭上的楊廣纔將他從宇文家繼承人的位置上貶爲一名家奴。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近一年,楊廣的氣早就平了。不再覺得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面目可憎,對老友的臨終心願,當然也找不到不滿足的道理。
聽到楊廣的話,宇文述眼中露出一片炙熱,彷彿所有生命又回到體內一般,他的手臂突然變得靈活了許多,快速伸過去,指向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示意他二人向楊廣拜謝。“呃、呃、呃…….”他一邊揮動手臂,一邊大聲嚷嚷。身體扭來扭去,差一點便從牀上滾落於地。
“你別動,別動!”楊廣知道宇文述身上這種狀態是迴光返照,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後轉身對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喝道:“你們兩個蠢材,朕今天看在伯通面子上且恕了你們的罪。宇文化及從明天起繼續回朝效力,任右屯衛將軍,朕給你一年時間,你必須替朕重新整訓出一支精兵來。智及爲將作少監,協助裴矩掌管江都輜重。至於你們宇文氏將來誰繼承家業,還是按照伯通的心願安排吧,朕不插手便是!”
“謝陛下隆恩!”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喜出望外,哭涕着叩頭。鼻涕、眼淚和塵土裹在一起,弄得滿臉骯髒。
“你兩個不爭氣的東西!唉!”楊廣嘆息着搖頭。彷彿二人就是自己的侄兒背,縱然有過,做叔叔的亦不忍苛責。
回過去,他再度看向宇文述。發現老朋友多年沒有表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目光已經僵直。
大業十二年秋十月,許國公宇文述卒。楊廣爲之守靈半日,並追贈其爲大司徒、尚書令、十郡太守。賜班劍四十人,轀京車,前後部鼓吹。諡曰恭,令黃門侍郎裴矩祭以太牢,秘書監學士封德彝護喪事。
同月,鄱陽賊帥操師乞自稱元興王,建元始興,攻陷豫章郡。
眼看着宇文家的實力不降反升,很多文臣武將都非常鬱悶。可這事兒偏偏誰也阻止不了,楊廣因爲傷痛張須陀的和宇文述二人的死,幾乎已經不問政務。眼下衆文武想見皇帝陛下一面都難,更甭說當面向他諫言不應因私情而妄國法了。裴、虞兩位參掌朝政倒也明白把江都的一半兵力放在宇文家之手不是什麼妙局,可他們兩個收宇文化及的賄賂收得手都軟了,實在不好意思再給對方下蛆。況且當初宇文化及在雁門郡那一手玩得實在是乾淨漂亮,裴、虞等數家豪門都欠了宇文家的人情,大夥如今不能不還。
既然不能阻止宇文化及重掌兵權,爲了朝廷和自家安危,裴矩和虞世基只好想方設法壯大其他兵馬的實力。獨孤林因爲和權臣們政見不合,他所統領的御林軍自然不在裴矩和虞世基的選擇範圍內。而下轄三萬江淮勁卒的江都通守王世充卻是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一則此子以往的戰績頗佳,讓裴、虞兩人能找到壯大其麾下隊伍的由頭。二來此子甚會做人,一年四季對幾個當朝重臣“尊敬”不斷。給他些許好處,不愁他將來不投桃報李。
“依我之見,李將軍那裡咱們也要照看一二。他也是個知道感恩,從當年對待唐公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大力提拔了王世充後,參掌朝政虞世基還是覺得心裡不踏實,私下裡跟裴矩、裴蘊幾個商量。
“他的確知道感恩,就是不懂得變通,怕將來像獨孤小子一樣,處處跟咱們對着幹!”參掌朝政裴矩想了想,猶豫着迴應。最近一年多來,他對李旭的“好感”也是與時俱增。雖然依舊瞧不起對方的出身,但對河北六郡的出手卻滿意得很。唯獨擔心的是將來李旭的力量強大到超出自己的掌控的地步,那個年青人是個有名的犟種,一旦他認定某個死理兒,可是誰的面子都不肯給。
“不懂得變通有不懂變通的好處。不像某些人,連老爹的死都能拿來做花樣!”御史大夫裴蘊嘆了口氣,幽幽地道。
最近朝內一連串權力交替看得他齒冷,雖然裴蘊自問也是個勇敢果決的大丈夫,但和宇文家的人比起來,卻顯得比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女人還優柔寡斷。大夥事後看得清楚,宇文士及請張良仲給其父診治的舉動,根本就是刻意而爲之。當時皇帝陛下臥病在牀,宇文士及如果直接入宮報告自己的父親頻危,肯定不能引發陛下的太多的同情心。所以其故意爲僭越之事,通過朝臣的彈劾間接地把其父宇文述不久於人世的情況送到陛下的病榻前。而陛下心軟念舊的特點也恰在宇文士及算計範圍內,他到宇文府上探視,剛好看到宇文述臨終前的淒涼景象。藉此良機,爲化及和智及兩兄弟順利復起,令宇文家族的實力非但沒有因爲宇文述的死而下降,而且陡然上升了好大一截!
這種冷靜狠辣的角色爲裴蘊平生爲見。所以他和虞世基都報了同樣的心思,希望通過扶植宇文家的一個敵人來減輕自己頭上的威脅。(17k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依我之見還是等一等,待李將軍替陛下蕩平了瓦崗,咱們運作他入朝也有個更好的由頭!”裴矩還是有些猶豫,壓低了聲音和其他人商量。
“問題是李將軍什麼時候能收到陛下的聖旨和金刀!”虞世基笑了笑,感慨。侍衛統領宇文皛已經離開江都近一個月了,可有消息說他至今還在黃河南岸的滎陽一帶徘徊。道路被秋汛所阻、河北南部流寇猖獗,身體不堪勞累,如是等等,一干藉口花樣百出。反正就是不肯將朝廷的任命及時送到李旭之手。
“道路不通暢,宇文將軍也沒辦法!”裴矩用眼角挑了虞世基一下,苦笑着回答。
“裴大人還是費神催一下吧,兵部的事情歸你管理。早日滅了瓦崗,咱們幾個也省了一份心!”虞世基的笑容有些冷,說話的語氣也帶着明顯的不耐煩。
裴矩的心思有多玲瓏,豈會聽不出虞世基話外之意思。搖了搖頭,冷笑連聲:“虞大人是懷疑裴某故意給自家人創造機會了!呵呵,那虞大人何不盡一下職,派人徹底查一查到底誰在使壞,也省得裴某白擔了這個虛名!”
“我只是提醒裴大一下而已。反正李仲堅赴任越晚,對誰越有好處,大夥都能看得清!”虞世基見自己的好心被對方完全當作了驢肝肺,聳聳肩膀,轉身便走。
眼看着兩位參掌朝政就要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生分了,御史大夫裴蘊趕緊上前拉住虞世基的胳膊,“虞兄不要急,我來寫信催宇文將軍還不成麼?虞兄應該明白,那裴仁基雖然也姓裴,其家卻在北方,與你我這些南渡遺族根本不能算做一路!”
虞世基掙了幾下,沒有掙脫,只得悻悻地轉過身來,冷冷地回覆“也好,有勞裴大人儘快修書,以免大夥耳根子都不清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早日剿滅了瓦崗,聖駕也早日回東都去。這江都雖好,畢竟不如洛陽繁華!”御史大夫裴蘊連聲不疊地答應。
憑心而論,他認爲虞世基的提醒不無道理。明眼人誰都能看得出來,李旭只要回到滎陽,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接掌齊郡郡兵的指揮權。這支隊伍是他和張須陀、秦叔寶等人一手訓練出來的,用時如心使臂,沒理由中間再假手他人。而侍衛統領宇文皛捧着聖旨和金刀遲遲不肯渡過黃河,給人的感覺便是裴家在陛下面前沒有爭到權,所以故意在執行過程中大做文章。總之聖旨在路上拖延的時間越長,裴矩越有機會控制齊郡子弟。待他將兵權抓牢了,李旭即便捧着兩代帝王所用的金刀,也不好意思爲了萬餘潰卒的歸屬跟一個名義上的下屬扯破面皮。
但事實的情況卻遠非虞世基所臆測。據御史大夫裴蘊所知,如今河北南部,特別是靠近黃河北岸一帶的確亂成了一團糟。李旭和楊義臣二人聯手跟趙萬海在河間府打得痛快,高士達、竇建德、王薄、楊公卿、格謙、高開道等賊發覺事態不妙,不得不在楊、李二人引兵南下前,抓緊一切機會發展壯大自己。而河北大使韋霽和清河郡丞楊善會兩人也不是好惹的主兒,引領各郡青壯奮起迎戰,與羣賊殺得難解難分。如今河北南部一帶官兵和盜匪的勢力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侍衛統領宇文皛不過黃河還好說,過了黃河,那柄御賜金刀還說不定落在誰的手上。
跟虞世基這隻懂得爭權的佞賊描述不清楚外面到底有多危險,裴矩和裴蘊兩個只好自己想辦法替膽小鬼宇文皛解決困難。他二人各自寫了幾封信,一面敦請河南大使王辯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抽調幾千兵馬來,想辦法護送宇文皛北上傳旨。另一方面乾脆派了幾夥心腹將朝廷任李旭爲河南討捕大使並賜予金刀的消息分不同路線送往博陵。如此,即便路上大部分信使被盜賊截殺,也終歸有人能抵達目的地。接到參掌朝政和御史大夫的親筆信後,李旭如果想給張須陀報仇,自然會盡一切手段拿到聖旨。
兩位裴大人計劃得巧妙,卻壓根沒料到眼下河北的形勢比他們二人所知道的還亂上十倍不止。秋收後,趙萬海被楊義臣採用步步爲營的手段,硬生生從狐狸澱給攆了出來。此賊沒地方藏身,只好順着滹沱水南下,寇掠州縣沿途以充補給。消息傳到博陵後,剛剛治下六郡安定下來的李旭當然不肯讓流寇竄到自己家門口爲禍,乾脆領兵殺出了博陵,在河間郡的博野縣附近將趙萬海部迎頭堵住……(17k文學網買斷作品,請勿盜貼。)
李旭以王須拔和郭絢各領一部兵馬爲兩翼,自領中軍,與趙萬海麾下十萬流寇接戰。剛剛投靠過來的王須拔和郭絢兩個急於立功,打起仗來比汾陽軍本部的將領還勇猛。在二人的帶領下,士卒們從左右兩翼向敵軍展開了一波接一波的衝殺。趙萬海所部都是些平素吃不飽飯的流民,哪裡經受得住這種打擊。戰鬥纔開始了不到半個時辰,陣型便開始崩潰。張江、呂欽、周大牛等人藉機率領騎兵在正面強行突破,直殺得流寇鬼哭狼嚎,潰不成軍。
趙萬海見自己不能依靠人多爲勝,只好收拾殘部且戰且逃。李旭意在震懾羣寇莫打自己治下六郡的主意,所以每戰絕不留情。雙方從博野縣附近一直打回了高陽縣,連戰二十餘場,流寇每戰必敗。就在此刻,楊義臣率領另一支官軍也從背後殺了上來。趙萬海無奈,只好帶領僅剩的萬餘殘部上了白馬坡,企圖利用那裡的複雜山勢逃過必死之劫。
李旭和楊義臣見了面,雙方商量了一下,乾脆把整個白馬坡圍了起來。一面勒令趙萬海在十天之內下山投降,另一面派遣士卒,分頭剿滅掉隊的殘匪,恢復被流寇破壞的地方秩序。
他二人懷了一戰而安定河間的心思,因此在剿匪之事上合作得分外順利。便嚇得盤踞在渤海、平原等地的綠林豪傑們冷汗淋漓。光從麾下嘍囉數量上看,張金稱、王須拔、趙萬海的實力都不算小,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三路豪傑都灰飛煙滅了,有道是脣亡齒寒,其他綠林豪傑怎肯再束手待斃。
幾乎是與大隋朝廷不約而同,無數道目光落到了河間府。與大隋朝廷舉動相異的是,楊廣只向李旭手中送了一把金刀,高士達、王薄、楊公卿等人卻糾結了近四十萬大軍分三路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