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十二年秋,七月,壬戌,帝下旨改汾陽軍爲博陵軍,贈博陵軍大總管李旭金紫光祿大夫頭銜、命其仍然兼任六郡撫慰大使,承製黜陟選補郡縣文武官。同時,吏部批准了李旭舉薦崔潛和張公藝檢校上谷郡守和博陵郡守職務的奏摺。
沒有人身敗名裂,也沒有人傾家蕩產,事先劍拔弩張的敵對雙方各有所得,握手言歡。無數看客目等口呆,至於當事人,則三緘其口,箇中滋味不予外人說。
“姓李的就是運氣好,居然連老嫗唐公都跳出來幫他!”有旁觀者不甘心地嘀咕,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忌妒還是羨慕。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姓李的真是塊扶不上牆的爛泥,素來謹慎的唐公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手相助麼?
對於無數關注着時局的內行而言,李淵的突然出手卻絕不止是幫了自家侄兒一個小忙那樣簡單。大半個河東,小半個河北,三位手握重兵的大將,再加上十幾名四品以上高官,一個舉足輕重的地方勢力已經隱隱成型。任何人再想向其中伸手,都不得不考慮一下其後果。特別是在此朝廷衰弱,四野兵禍連綿的時候。
聰明人開始悄悄地改變自己的立場,沒等汾陽軍凱旋歸來,依然賴在位置上的四個郡守大人便率領麾下官吏入山勞軍,幫助李旭鼓舞士氣的同時,亦主動向撫慰使大人討要人才。原來被各郡拒之門外的各地士子一瞬間就成了香餑餑,,從郡丞、督尉到各曹主薄,只要李旭肯舉薦他們前去就任,郡守大人們照單全收。
謝過了幾位同僚的美意後,李旭拿出了一個早就擬好的名單來。地方上的武職是不得不換的,除了涿郡郡丞郭絢還有些本事外,其他五郡的那些郡丞、縣尉都是些見了流寇自己先跑的主兒,指望着這種人肯定保不了境。雄武營剛好有一些受了過重傷,不適合再繼續留在軍中博命的老卒,能把他們安置到地方上維護治安也算和不錯的結局。至於博陵和上谷兩個郡,既然連郡守都換了,索性從頭到尾換個徹底,除了留下一些官聲和本事還勉強過得去的小吏外,其他職位都由上次考試名列前茅者補缺。那些憑自家本事而不是家族餘蔭取得官職的士子和老兵們雖然治政經驗不足,一個個卻熱情高漲。授田、墾荒、徵稅、安民,凡是從大總管府傳下來的命令,都執行得一絲不苟。
如此一番調整,六郡的終於有了些煥然一新的模樣。非但政令暢通無阻,平素仗着家族勢力爲所欲爲的豪門子弟也不得不稍做收斂,以免那些剛剛上任的官吏把火燒到他們頭上。最高興的自然是那些寒門出身讀書人,雖然李旭委派的官職照着他們理想中目標相去甚遠,但畢竟有了一展才華的機會,不像以往那樣黑漆漆看不到一點光亮不是。
受到震動得不僅僅是世家大族。當山外所發生的事情通過有心人之口悄悄傳進山內時,腹背受敵的王須拔再也坐不住了。他沒有力量抵擋來自河北和河東兩個方向的進攻,雖然目前這兩支官軍都以封鎖爲主要戰術。但繼續耗下去,不用兩個月,光餓也把大夥餓死了。李旭在河北六郡的作爲讓他看到了一個希望,或者說,在他絕望的心中,猛然打開了一道缺口。
“你們說說,咱們如果現在再去投靠李將軍,他會不會給咱們一個善終?”捧着碗稀得幾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碎米粥,王須拔一邊喝,一邊試探着問。山中餓了小半年,他臉上肉疙瘩沒了一多半,火爆脾氣也被菜粥完全給“治癒”,說起話來有氣無力,完全沒有了年初時那種鄙睨天下的豪情,“你們說,他會不會兌現當初的承諾,給咱們謀一官半職做。還是和其他狗官一樣,把咱們騙出山去,立刻斬首示衆!”!
“這,這李將軍不是那種人吧。他說收秋之前不再繼續攻山,不就真的沒攻麼?”王須拔對面坐得是二當家王君廓,論輩分是他的本家侄兒。在家底被貪官們刮乾淨之前,曾經跟在武師身後學過兩年刀法,是“大燕國”第一勇將,說話也比較有分量,“況且,他連那些試圖謀反的人都一個沒殺,又何必爲難咱們?只是他這樣做,仁義是仁義,卻未免失了威……”
“這倒也是真話,我那個本家叔叔好像還在涿郡當官。聽出去打聽消息的人說,李大人還從朝廷爲他討了個定遠將軍的頭銜,貨真價實的正五品呢!”三當家郭方一邊“吸溜吸溜”喝着菜粥,一邊含糊不清地迴應。自從秋收正是開始之後,山外的封鎖稍稍放鬆了些。他們這些人想衝出去再度爲禍是萬萬沒有可能,但外邊的消息多少還能探聽到一鱗半爪。
那些暗中與李將軍作對的世家大族們都主動輸誠了,衙門裡的官員也改弦易張。與以往任何一次明爭暗鬥不同的是,失敗者沒有被斬草除根,而是被稍做懲戒後,便既往不咎。最好的例子便是郭方的本家叔叔郭絢,此人仗着手中的數千郡兵和地方豪門的支持,先前根本沒把李將軍放在眼裡。但在認清形勢,主動輸誠後,李將軍並沒有難爲他,反而替他討來了先前做夢也討不到的正五品散官。
“我叔叔,我叔叔派人送信說。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李將軍是個有擔當的漢子,咱們最好早,早做打算!”喘了口粗氣,他繼續補充。“我叔叔還說,早一天下山,早一天安穩。他這輩子見了無數高官,沒一個如……”
“別提你的鳥叔叔!”四當家李福被三當家郭方的“吸溜”吵得眼冒金星,將豁了口的陶碗向桌案上一摔,氣哼哼地罵道:“你那叔叔,你那本家叔叔算個什麼東西!當初要不是他答應從背後捅姓李的刀子,替咱們解圍。咱們至於被人堵在吃着野菜草根度日麼?早聽我的避到河東去,也不至於像今天這般想投降都怕別人不肯答應!”
“老四,別翻舊帳!”聽李福越說越離題萬里,王須拔趕緊出言喝止。“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當務之急時商量如何活命。最後一點糧食都在大夥碗裡了,如果還沒個主張,不用官軍上山,咱們自己人就得爲了口吃的打起來!”
他說得是眼下山寨中的實情。自從河東兵馬將通往靈丘的大小道路也完全封鎖後,山上最後一條補給通道也被卡斷。年初時一些大人物資助的那點兒糧草根本不夠嚼裹,月初就見了底兒。大夥本指望着利用地形給敵人以重創,反敗爲勝。結果無論河東還是河北的兵馬,居然都只封鎖不進攻。冒着箭雨攻打對方營壘本來就不是嘍囉兵們的強項,因此王須拔只好把解圍的寄託放在山外。可眼下,山外的大人物們都與李將軍握手言和了,過去那些承諾肯定都吞進了肚子裡。他們這些失去了利用價值的山賊的死活不會有人在乎,只能自己想辦法救自己。
“可那郭絢,那郭絢當初與咱們有約。如今他歸了李將軍,爲掩飾以前的那些齷齪事兒,難免不會想辦法殺人滅口!”李福口無遮攔,頭腦卻不是一味地簡單。山外的大人物們有什麼事情幹不出來的,當初定計害人的是他們,現在擁戴李大將軍的也是他們。一隻黑手翻雲覆雨,想給大夥設個圈套還不簡單?
聞此言,衆頭頂皆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步錯,步步錯。早知道今日,當初李大將軍一開出招安條件時,大夥就應該立刻將山外那些大人物的密謀賣給他。如今先機全被別人搶光了,自己無論再怎麼折騰,也終不過是個後手…
“要不然咱們去投太原李家吧。他那邊的實力,恐怕比李將軍還大一些?”長嘆過後,王須拔抹了下嘴邊綠色的野菜渣,以商量的口氣詢問。
“只怕底下的弟兄們不願意。”三當家郭方是明顯傾向與下山向李旭輸誠的,很多說辭早就在心裡打好了腹稿。“咱們山裡這幾萬人,如果去了河東,未必能有飯吃。一旦其中出兩個刺兒頭,咱們在唐公麾下,還能保得周全麼?如果投了李將軍,則是不然。李將軍答應借種子給大夥墾荒的,弟兄們當年不過也是苦哈哈,重新有了地種,未必願意再拿刀!”
“可那樣咱們手中也沒了力量!”王君廓本領最高,功利心也比其他幾個人來得重。“留下的弟兄們多些,咱們的官也當得安穩。如果弟兄們都回家墾荒了,咱們還不是一樣任人揉捏?”
“我倒是情願官越小越好,越小,哪怕從小兵幹起呢,那說明人家已經把從前的事情全忘記了!”李福用手指將碗底刮做一堆,滿門舔吃乾淨。“咱們本來就是種地的,有了好日子過,誰還願意提心吊膽?”
“如果咱們只想着回家種地,李將軍肯定不會允許有人向咱們下黑手。他能容下崔老三…….”
“種地,那些當官的再欺負上門來咋辦?姓李的能保證他手下個個都是清官?要我說,不如去唐公麾下,自己當官,不用別人來管着!”
“跟着李將軍升官也不慢,他可是本朝最年青的大將軍!”
“跟着唐公有前途…”衆頭領七嘴八舌,誰也拿不定個準主意。
“先商量活命的事情,當不當官以後在說!”王須拔見大夥又開始跑題,趕緊將話頭強拉回正路。“咱們先說是投靠李將軍活命的可能大,還是投靠唐公活命的把握多。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時間越長,前面越沒奔頭!”
“李將軍!”郭方第一個迴應,“左右都是賭,不如賭能看得見的。他能容下我那本家叔叔和崔老三,不至於專門跟咱們過不去!”
“如果真要下山,我,我也選擇李將軍!好歹他是啥人,咱們看到過。”李福也贊同郭方的建議。
“論眼前,我贊成投靠李將軍。論長遠,咱們應該投靠唐公。畢竟人家幾代國公,樹大根深。李將軍雖然心腸好,但那不過是婦人之仁,將來未必能成大事!”王君廓猶豫再三,艱難地做出決定。
李將軍心腸太好,所以成不了大事。自故成大事者皆心黑手狠,如果連陰謀陷害自己的人都能放過,豈不是給背叛者以鼓勵麼?衆位頭領都認可王君廓的理由,但成不成大事,那是很長遠很長遠的目標,與眼下大夥能否活命毫不相干。反覆商量後,王須拔還是決定向河北投降,“做不得官,有塊地種也算了。好過被人把腦袋砍下來掛城牆上!”
得出結論後,他便將其餘大小頭領叫到聚義廳前,當衆宣佈了自己的最後決定。出人意料的是,從‘將軍’到‘督尉’再到‘執戈校尉’,他麾下所有文武官員們居然沒一人提出反對。稍微楞了一下,這些面有菜色的造反者們便歡呼起來。如果甚至偷偷地擦去了眼角的熱淚。
“其實,他們只是想活着!”王須拔瞬間明白了呼聲背後的全部內容。做大將軍、大丞相,轟轟烈烈地過一輩子,僅僅是王君廓這樣極少數人的心願。有塊地種,有口安穩飯吃,再有個草屋擋寒,已經是大多數人的畢生所求。
當他們失去活路時,他們不得不揭竿而起。當他們發覺還有過安穩日子的希望,則寧願放下刀槍。山外那個李大將軍也許成不了什麼大事,但對於百姓心思的理解,居然是所有人中最深的。
“早知道如此,我還折騰個什麼勁兒!”王須拔苦笑,橫下心來,快步走向山外。
封山迫降,原本是張須陀將軍對付左孝友的招術。李旭照方抓藥,自然是輕車熟路。雙方約定了受降時間和地點,王須拔和衆嘍囉放下兵器,扶老攜幼,迤邐下山。
爲了讓嘍囉們安心,李旭帶領麾下一干文武站在山口相迎。見對方如此客氣,王須拔哪還敢再擺什麼漫天王的譜,遠遠地躬下身去,口稱“待罪之人,豈敢勞大將軍尊駕!死罪,死罪!”
這句話是他下山前臨時從一個做過教書先生的小頭目嘴裡學來的,本來就有些不倫不類,再加上他一口地道的上谷土腔,聽起來說不出的怪異。王須拔也知道自己畫虎不成,沒等別人笑,自己的臉先漲熱了,紅豔豔幾乎滴出血來。
正尷尬間,手臂上突然被人用大力一託,緊跟着,他聽到一個爽快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道:“王將軍這話哪學來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從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了麼?難道咱燕趙男兒,說出的話還能再腆着臉吃回去!”
這幾句晉腔胡韻,竟然是地地道道上谷鄉音。王須拔猛然擡頭,看見李旭笑呵呵地望着自己,坦誠滿眼。
周圍的大小頭目中倒有一多半是上谷本地人,本來個個都心懷忐忑,聽李將軍居然以一口家鄉話來打招呼,親切感徒生,防備之心徑自去了三分。
“李將軍老家是上谷哪旮噠的?”跟在王須拔身邊寸步不離的王君廓楞了一下,脫口追問。
“大青山下李家莊的。聽口音,這位兄弟也是易縣的吧。你老家在哪旮噠?家中還有什麼人麼?”李旭絲毫不以爲忤,笑呵呵地回答。
“荒草坡的,跟李家莊不遠。翻過山就是!”王君廓心生親近,挺着胸脯回答。
“我張老集的!”“我楊樹溝的!”衆頭目沒想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的李大將軍是如此容易交往的一個人,畏懼之心更輕,圍上前,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
王須拔知道這樣做非常失禮,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阻止麾下這幫土人繼續認老鄉兒。直急得連連搓手,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捱到李旭和衆頭目們都互相打過了招呼,剛要上前按照教書先生指導的套路繼續說幾句場面話,又聽對方清了清嗓子,笑着命令道:“既然大夥都是鄉里鄉親的,就甭客氣了。我已經叫人準備好了米和乾肉。無論男女老少,每人一斤米,半斤肉,王將軍先派人到崔郡守那裡領了,分給大夥壓壓驚吧!”
“將軍,這怎麼使得!”王須拔趕緊推辭。他以前也吞併過別人的隊伍,即便再不把對手放在眼裡,也要先把大小嘍囉們打散了,讓官找不到卒,卒找不到官。然後纔好慢慢收拾。哪見過像李將軍這般的,非但不加以監視,反而先讓大夥填飽肚子。
“莫非王將軍不餓麼?或是山裡餘糧甚多?”李旭回過頭來,微笑着追問。
“早就,已經斷糧十幾天了!”王須拔沒來由地感到心裡發虛,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低着頭回答。
連他這個大當家都淪落到喝野菜糊糊的地步了,其他老弱病殘豈會不捱餓?但事物反常即爲妖。官府平白無故對大夥這麼好,王須拔不敢相信這份善意背後沒包含着什麼禍心。
“可是,可是大將軍還沒清點人數。也沒說對我等如何安置!”他用破了洞的靴尖蹂躪的着地面,斷斷續續地補充。對方身上沒穿鎧甲,手中也沒有兵刃,但卻讓他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不是出於畏懼,而是,而是出於無法那份令人無法正視的坦蕩笑容。
“每人都領了肉和米,不就能算出人數多少了麼?王將軍麾下,不會有人吃空額吧?”李旭拍了拍王須拔的肩膀,示意對方不要過於緊張。“至於如何安頓,大夥先吃飽了飯,有了力氣,也好在這山裡伐些樹,運到外面當檁子!”
聽聞有米有肉,衆嘍囉們肚子早已經打開了鼓。再一聽說李將軍還要組織人手給大夥起大屋,立刻感動得無以名狀。有人當即跪下去,在山道邊重重地磕起頭來,一邊磕,一邊哭道:“李將軍真是好人吶!”“李將軍長命百歲!老天保佑多子多孫,大富大貴!”
王須拔當了一年多漫天王,丞相、將軍封了一大堆,也從沒聽見麾下衆嘍囉對自己如此衷心地奉承過。那讚頌聲句句都是大實話,句句出自肺腑,即便前邊就是陷阱,衆人想必也毫不猶豫地跳了。既然軍心已經如此,他還處處提防作甚,索性敞開了心扉,拱手應道:“多謝李將軍厚愛,我這就帶人去領糧食,保證人手一份,絕對不會貪污!”
“你先去安排人手領糧食,等大夥吃飽了飯,安頓下來,再帶着一干頭領到中軍找我。大夥今後的今後出路,咱們商量着安排!”李旭點點頭,迴應。
當下王須拔轉過身去,命令大小嘍囉們各自約束部衆,出山擇平地紮營。然後依照平素的編制,以夥長爲代表,到官府設立的賑濟點領取糧食和乾肉。明知道李旭和衆官軍將領就在遠處看着,他也再不隱瞞,按麾下頭目的等級高低,將任務一層層分派下去。
那些嘍囉們雖然已經餓得兩眼冒火,聽了王須拔的將令,卻依然能保持最基本的秩序。安營、領米、埋鍋、造飯,絲毫不顯凌亂。
“王須拔倒是個人才!”趙子銘在旁邊觀望的一會兒,悄悄地點評。
“他麾下那幾個頭目也是不錯!”李旭點頭,對趙子銘的看法表示贊同。如今他麾下的士卒已經接近三萬,低級軍官缺口甚大。而剛剛經考試選拔出來的人才又缺乏磨鍊,尚不堪用。像王須拔、王君廓這樣沒有背景,又頗有些領兵才能的,剛好可拿來一用。
王須拔哪裡知道有人已經開始打自己的主意。安置好了自己的弟兄後,他又開始呆呆地想起了心事。“那李將軍果然厚道!”他暗自品評,“三言兩語便將弟兄們的心給收了去,卻也不是一味的婦人之仁!”
偷偷扭轉頭,他再次打量李旭。“二十歲出頭,濃眉大眼,好一幅相貌和身板。看着就親切,又隱隱帶着些威嚴……”忽然,他發現李旭的目光可能向自己掃來,趕緊又將頭轉開,心臟一陣狂跳。
“這哪裡是婦人之仁,君廓這回可看走了眼。若手底下沒兩下子,怎會有這種膽略和胸襟?之所以不好殺,恐怕也是由於相信自己的本事吧!”想到這,他快速整了整衣衫,心中又升起了另一種忐忑。就像第一次進丈人家的門兒,唯恐被人看不上眼一般。
待麾下所有人都吃飽肚子,王須拔帶領大小頭目,再度走到李旭面前。這回,他們不再小心提防,甘心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對方手裡。“我等平素作惡多端,不敢請求大將軍寬恕。但願將軍能給這數萬老弱一個安身之所,我等將來結草銜環,也必報將軍大恩!”說完,他率先跪下去,頭頂地面,引頸待戮。
這又是從教書先生口中現學來的說辭,只是與先前比起來,少了幾分戒備,多了幾分坦誠。李旭見此,少不得又走上前,將大夥一一攙扶起來,一邊笑着拍掉衆人膝蓋上的土,一邊說道:“大夥何必如此,不是都說好了既往不咎了麼?況且安頓這數萬百姓,還需你等盡力幫忙安頓,否則光憑地方官吏,又怎能忙得過來!”
“願唯大人馬首是瞻!”衆人拱手肅立,齊聲回答。
“好說,好說。大夥第一件事情,就是幫官府組織人手在淶水河畔起屋子。冬天馬上來了,沒有個屋子住,豈不把人都凍壞了!”李旭擺了擺手,示意衆人不要那麼客氣。“第二件事情,就是統計出誰願意從軍,誰願意回家屯墾。願意屯墾的,每個男丁照例子授予十五畝地,今年過冬的糧食、明年開春的種子,都可以向官府借。收了秋後歸還,老規矩,連續五年按期繳納賦稅之後,土地歸開荒者所有。你們都是上谷一帶人,這屯墾地點,我也盡力在淶水與桑乾河兩岸安排!”
“大人!”王須拔等人低呼一聲,屈膝又要向下跪。北方人種旱田,能否引來河水灌溉最爲重要。因此淶水與桑乾河兩岸的土地,一直是上谷和涿郡最最金貴的。昔日王須拔帶領一衆弟兄征戰多年,也沒在這兩水之間搶得任何一寸土。而李旭一句話,便遂了大夥多年的心願。
“怎麼?弟兄們難道忘了怎麼擺弄莊稼,還是怕有人來搶糧食?有咱博陵軍在,我倒要看看誰吃了豹子膽兒!”李旭伸手將王須拔拉起來,笑着追問。
“大人,大人待我等之恩,屬下沒齒不忘!”王須拔紅着眼睛,大聲表白。不將受降者分散到各地監管,還分給夢寐以求的土地。不將頭目們殺之立威,還推心置腹。這樣的好上司,錯過了後哪裡還找得到?當即,以王須拔帶頭,王君廓、郭方等幾個大頭領,自薦到李旭帳下效力。旭子本來就打着收攏之心,笑着給衆人委派的官職。
王須拔和王君廓叔侄武藝出衆,所以分別委任爲檢校別將和檢校校尉。郭方粗通數理,被安排了個司倉參軍的職位,依舊在王須拔帳下掌管輜重。李福主動要求幫助官府安頓百姓,所以旭子委任他爲易縣戶槽主薄,負責在拋荒已久的荒野上重新建立村落,並帶領着受招安的百姓屯田。其餘大小頭目願意從軍且身體強健者,按照王須拔的舉薦分別委任爲旅率、隊正、夥長不等。不願從軍或體質欠佳者,一併交給上谷、涿郡兩地屯田主薄,由他們量才使用。
招安的事情看上去雖然簡單,但處理起來繁雜異常。好在李旭有當年張須馱收服左孝友時的經驗可供參考,倒也不至於手忙腳亂。一邊逐批次轉移流民到各屯田點去安家,他還一邊命人推了幾車厚重的禮物送給太行山另一側的李建成,感謝唐公仗義援手。李建成毫不客氣地將禮物收了,又回贈了若干鎧甲兵器,然後班師回營。
隨同鎧甲兵器一併送過來的,還有女子用的衣服若干,脂粉若干,金銀細軟若干。李建成只說是李家給女兒的嫁妝,請妹婿笑納。還附了一封信,請李旭轉交給自己的妹妹。萁兒一直就扮作親兵藏在李旭的後營,見了這些遲到的陪嫁,未讀完信,眼圈先自紅了。
“看你,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被秋風一吹,小心起了皺!”看看四下無人,李旭伸出大手,在萁兒臉上抹了一把,愛憐地勸道。大半年來,從最初識破對方圈套,到最後客客氣氣地與幾大地方豪門達成妥協,其中一半功勞要歸於萁兒。崔、李、王、張幾家的家主雖然功於心計,但他們玩得那些手段,都是世家大族慣用的伎倆,萁兒見得多了,因此替李旭出主意破解也不算太難。
只是二人和麾下謀士都未曾料到,萁兒的孃家會突然橫插一手。有了這些外來力量的幫助,六郡的麻煩迎刃而解。但李旭也從此被打上了壟右李家的印記,再想劃清界限,卻是難上加難。
“這都是給正出女兒的嫁妝。”萁兒抹去眼角滾出的淚,嘆息着說道,“我若不是嫁給了你,哪裡有這般待遇。他們當初已經宣佈不認我這個女兒,如今卻唯恐你不認岳家。唉!阿爺和二哥他們,卻是好一幅算計!”
“別這麼說,唐公畢竟是你父親。他和你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李旭見萁兒笑得悽楚,攬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通事務的楞小子,李家此舉所包含的意味,又怎能看不清楚。可親情終歸是親情,無論如何也割捨不斷。況且他自己所求不過是身邊人都平安快樂,不被亂世中的災難所波及,即便一時被人利用了,也沒必要非爭個多少長短。
萁兒用淚眼掃過李旭的笑容,心中又是一痛。丈夫是個世間少有的偉男子,自己嫁了他,此生也不枉了。但豪門之中的險惡,又豈是用親情可以感化的。“你就是把人想得太好,我家的人…….”她搖頭,苦笑。壟右李家之所以認了這門親事,和當年認李旭爲族侄一樣,恐怕還是利用的成分居多吧。
這還不是她心中最大的煩惱。
最讓人無法無法安心的是,利益面前,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旦有朝一日壟右李家和自己的丈夫起了衝突,出嫁從夫,自己肯定是站在丈夫這一邊的。可闔府大小,三軍將士,會怎麼看自己?
到了那一日,丈夫還會如幾天這般憐惜寇仇之女麼?
“反正又沒什麼實質上的衝突。況且無論別人如何,你不會負我,我也不會負你!”李旭彷彿猜中了萁兒心中所想,緊了緊環繞在萁兒腰間的手臂,坦誠地回答。
“我當然是信你。”萁兒的眼中瞬間亮一團光芒,她幸福地仰起頭,緊緊靠住背後那山一般堅實的胸口。“大哥這個人,弱是弱了些,其實還算比較真誠的。”她打開信,快速地瀏覽上邊的內容,“他想讓我勸勸你,不要太仁慈。老虎不露出牙齒,別人不會將他真正當作老虎。他還舉了一個前秦大王符堅的例子,我這哥哥啊,真是…….”
這個例子舉得非常不恰當,李旭目前雖然權比一方諸侯,但畢竟是大隋的臣子。將其和前秦大王符堅相比,如果被有心人知道,肯定會惹來不小的麻煩。但這種不帶任何心機的信,反而讓李旭夫婦感覺更溫馨些,他們二人相擁着,仔細品讀李建成的心意。
“秦王縱橫天下,滅敵國數十。以寇仇爲腹心,視兇頑爲賓朋。其盛之時,諸子誠惶誠恐,待其勢衰,羣賊竟相而叛。前車之鑑,後世之師……”可以看出來,李建成寫得很盡心,彷彿在教導自己的親生兄弟。
“大哥是想勸你不能只施恩義,必要時還要迫之以威。父親從小對他們的教導就是,佛有兩隻手,一隻手拖着經文,一隻手握着雷霆和閃電……”萁兒仰起頭,望着李旭的剛毅的臉說道。
“我知道大哥是好心,但我不會將威風撒在自己人身上!”李旭點點頭,笑着回答。“在這亂世中,有的是展示力量的機會。”
“我知道!”萁兒放下信,伸手捂住攬在腰間的大手。那隻粗糙的手永遠充滿力量,充滿自信。讓人不知不覺中就想交出一切,挽着它,直到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