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茂功等人謀劃着如何將沿着運河緩緩而行的隋軍分割包圍,以達到斷張須陀一條手臂目的的時候。李旭和羅士信亦在謀劃着,如何出其不意地殺奔瓦崗山。
爲了照顧行進在官道上的步卒,李旭麾下的騎兵走得非常快。每到一個可以泊錨的碼頭,他都派人向河道中的運送輜重的船隊下命令,要求隊伍停下來略做修整。這樣的修整是如此頻繁,以至於很多士兵都起了懈怠之意,說大夥不是在行軍,而是在沿河賞景。事實上,運河兩岸的風光的確非常秀美,在督造南大運河的時候,地方官員爲了保護河牀不被淤泥而吞沒,刻意在沿河兩岸種了許多柳樹。多年過去,那些綠柳都已經成蔭,微風過處,千絲萬縷動搖婆娑,爲行路的旅人平添了幾分清涼。
眼前的景色很美,但李旭的感覺卻有些焦慮不安。越向北行,他心中的惶恐感覺越重。有時候一片迎面而來的帆影,或者着河堤上被馬蹄聲驚飛的一支白鳥,都會令他勒緊馬頭凝神四望。每到這當口,周圍的侍衛和低級軍官們就不得不喝令隊伍停下,等待長官對前方的風險做出判斷。而這種行爲也每每擴散到河道中去,引起一片停船、穩舵之聲。
河道中緩緩北上的不僅僅是屬於齊郡子弟的輜重船,很多民船和商販的貨船也跟在了後面。這年頭,運河上並不太平,被土匪打劫的慘禍時有發生。所以商船在大的集市總是喜歡湊成一整隊,結伴向下一個目的地闖。遇到盜匪,要麼花錢買路,要麼強行闖關,每走一次,便是一次生死賭博。
輜重船剛一出陳留,就有機靈的商船悄悄地綴了上來。大隋官軍雖然紀律不怎麼樣,直接打劫民船的事情卻是不會做的。跟在官船之後,被盜匪的攔截機率也小,即便被官老爺敲詐一些肥頭,也好過落在盜匪手裡血本無歸。
第二天,看到岸上的將軍沒有反對的意思,更多的機靈者開始尾隨輜重船行進。‘有兩千多名騎兵相護送,這趟貨應該送得平安吧。’坐在船頭的掌櫃的和小夥計們抱着幾分僥倖的心理議論。東都洛陽的貴胄子弟多,物價也高得離譜,一船貨運過去至少能收到三成的利。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們的膽子往往也會變大。所以,岸上那夥平素不招大夥喜歡的官軍一路上得到了無數祝願。雖然這夥騎兵走得比步兵還慢,耽誤了大夥很多發財時間。
離開陳留後的第三天,尾隨輜重船而行的商船和客船幾乎堵塞了整個水道。由於航道不太平,所以很多船隻都在大一點的集鎮等着每月一次的官兵巡河。大夥沒想到這個月居然有兩次發財機會,因此歡天喜地的靠了上來。在休息時,一些見過大世面的掌櫃甚至拿了主人家的名帖到軍營邊上拜望,期待通過支付帶隊將領一部分佣金的方式,讓騎兵們直接送他們到二百里外的黃河口。“我們家主人是虞大人的遠方表侄,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實在親戚!”穿着剛漿過的厚葛衣裳的掌櫃的對着李旭的親兵如是自我介紹。“如果將軍大人能讓咱們沾沾他的光,順風順水地走到洛陽,大夥一定不忘記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說完,他揮揮手,號令夥計擡來一大堆“勞軍”物資。
他們的拜見毫無例外地被親兵隊正周醒擋了駕,“我家將軍有公務在身,你們想跟就跟着。但別指望我們永遠和大夥同路。至於這些”周醒指指商販們擡來的大包小包,“大夥都拿回去吧,我家將軍沒有收人禮物的習慣!”
“真的,敢問你家將軍是哪一府上的公子?”聽聞還有不收禮就白給好處的官員,大小掌櫃地們通常的反應都是愣了楞,然後千篇一律地追問。
“韋城侯李爺,虎賁郎將李仲堅,你們聽說過沒有?”每被問及自家將軍名姓,周醒等人立刻挺直了腰板,回答的聲音裡充滿自豪。
令他們略感失望的是,常常行走於東都和陳留兩地之間的商販們卻顯得有些孤陋寡聞。兩天來這些商販在船上仔細觀察過,領隊的將軍絕對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在他們記憶中,當朝大姓沒有一個姓李的。但若不是當朝幾大豪門的子侄,尋常人怎會有在如此年青便封侯的可能?
“莫非你家將軍就是那個千里奔襲黎陽城的李郎將?”偶爾有聰明者能猜到帶隊將領的真實身份,驚詫地問。當得到親兵們的肯定答覆後,他立刻歡天喜地的拍起手來。
“是那個在黎陽城開倉放糧,活人無數的李郎將啊,已經封侯了,老天真是有眼呢!”知情者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同行傳播李旭當年的善舉。當年李旭和宇文化及以俘虜禦敵,事後如約沒追究那些人的“從逆”罪責,並且將守城時答應給分給衆俘虜的糧食一一兌現。雖然在他們眼裡,俘虜們只是得到了應得的報酬。但在百姓口中,卻被傳成了一個天大的德政。特別是與叛亂平息後,比起民部尚書樊子蓋一次誅殺數萬俘虜的暴行來,李旭當日的舉動,更顯得其具有菩薩般的好心腸。
“李爺來了,有李爺在,哪個叛匪敢上前惹事!”人們一傳十,十傳百,將道聽途說來的消息沿着運河傳播開。“李爺當年只帶了五千人便滅了擁兵十萬的元行本,然後轉頭又擊潰李密所部十萬,當真是威風得緊呢!”
“那還不是最厲害時候,據說當年滎陽城下,數十萬大軍被人打得不敢還手。就李爺一個人帶隊衝了上去,他在叛匪中間殺了個七進七出,戰到最後,連戰馬得棕毛都染成了紅色!”消息越傳越離譜,人們一廂情願地將心目中好人的本事無限誇大,根本不在乎李旭騎得是匹幾乎沒有雜毛的黑色戰馬。
“朝廷早就該派李爺來,把沿河這些蟊賊一個個綁上石頭沉到河底去!”
“胡說,李爺哪會如此殘忍。他頂多是將土匪押到塞外去賣掉,換來的錢犒勞弟兄!”人們幾乎在一夜間知道了岸上將領的名姓,快速地將他當年的故事演繹成傳說。
當傳說經過士兵們的加工再轉回羅士信等人的耳朵,已經與最初的事實完全搭不上界了。但很多傳說演繹得有鼻子有眼,非但時間、地點有根有據,連見證人的名字都絲毫不差。到後來,弄得羅士信也將信將疑,一個勁地跑到李旭身邊追問,“仲堅,聽說你在黎陽城下走馬活擒元務本,硬逼着十萬大軍放下了武器?”
“胡說,你又不是沒打過仗。什麼時候對方主帥就變得那麼傻,身邊有數萬弟兄不用,趕上門來讓你走馬活擒?”李旭被羅士信神叨叨的表現弄得哭笑不得,啐了他一口,反問。
“那倒也是,我不是覺得元務本是文官,沒打過仗麼?”羅士信拍拍自己的頭盔,笑着找理由。轉瞬之後,他又神叨叨地跑回來,繼續追問,“在滎陽城外沖垮李子雄那次呢,你真的穿了七個來回?”
“你見過被人穿了七個來回還沒崩潰的軍陣麼?我即便有那個體力,也沒人願意給我當靶子啊!”李旭無可奈何地搖頭,苦笑。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過去的經歷已經成了傳奇,只是傳奇中的人與自己絲毫不像。
傳奇中那個少年是如此的淳厚與善良,勇敢與無畏。就像一把剛剛開了刃的橫刀,明亮且堅實。傳奇中的少年一直站在正義的那方,毫不懷疑自己的作爲。而現在的他,卻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確。
“你最近幾天好像一直心神不寧?”羅士信終於發現李旭情緒不高,驚詫地問。被如此多的人崇拜、尊敬卻非擺出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在羅士信看來,眼前這傢伙要麼是病了,要麼是假道學。
“我有點懷疑咱們當初的安排是否能騙過李密!”旭子點點頭,坦誠地回答。
“騙不過又怎麼樣,正面對敵,你不一樣曾經打得他滿地找牙?”羅士信搖搖頭,滿不在乎地說道,“該感到擔心的是他纔對,上回敗得那樣慘,這次如果再敗於你手裡,以後他就甭想於戰場上和你對面了!”
“李密沒有那麼差,他這個人,素來喜歡用奇兵,所以勝敗都很乾脆。”旭子苦笑着解釋。事實上,他更在乎地是徐茂功。直覺中,旭子總感到徐茂功就在前方某個地方在等着自己。這種感覺就像在山裡被狼盯上,覺察到危險的存在,卻找不出危險具體來自何方!
“反正咱們就要到陽武了,你要實在不放心,咱們就在陽武駐紮一天,等着張大人和秦二哥帶着大隊趕上來再轉頭東進!”羅士信見李旭依舊憂心忡忡,只好無可奈何地遷就他的謹慎。
“我準備派人給張大人送封信,請他儘快趕來陽武!”李旭想了想,回答。陽武城就在前方不遠,認真趕路的話,半天內便能到達。“咱們把輜重放在城內,你帶一部分弟兄留下看守。過了陽武后,我會讓船隊加速”他看了看身後運河上一艘艘尾隨着大軍前進,對大隋還抱有最後一分信任的貨船,緩緩說道:“我帶其餘弟兄送他們一程,等他們平安到了百里之外的滎陽,就立刻轉回來!”
過了陽武之後,李旭命令船隊加快行進速度。從此地到黃河口大約有一百里左右的水路,因爲是順流,所以船隊如果以全速趕路,只需花費一整天時間便可以走完全程。沿黃河口再向西行,則已經屬於京畿重地,眼下那一帶的水路旱路相對都比較太平,商戶們不必再爲自己的安全而擔憂。
羅士信沒有聽從旭子的命令留在陽武看守輜重,而是執拗地跟在了他身邊。“在城裡等上一整天,悶也把我給悶死。還不如陪你在河道兩邊看看風景。”羅士信一邊用鞭梢敲打着馬鐙,一邊陪着笑臉說道。
“大熱天,你不怕曬中了暑就跟着!”李旭知道對方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全,笑着回答。
“你還甭說,這天真有些悶得荒!”羅士信摘下鐵盔,衝自己脖子裡邊扇涼風。但他這樣做顯然是徒勞,六月的風又熱又溼,抓一把空氣幾乎都能擰出水來。
“見鬼了,河邊也能這麼熱!”他無可奈何地帶正頭盔,嘟囔着抱怨。
“放着坐在衙門裡乘涼的福你不享,現在後悔了吧?”李旭笑着回了他一句。擡起頭四下張望,發現遠處的天邊有幾團黑雲在滾。
一場暴雨正在醞釀,這的確不是個行軍的好天氣。此刻,匆匆殺過來的瓦崗羣豪也覺得苦不堪言。由於要把情報在路上傳遞花費的時間趕回來,所以在做出截殺護船騎兵的決定後,他們幾乎是沒日沒夜地向陽武附近趕。對於徐茂功一手訓練出來的瓦崗內軍而言,這種強度的迂迴轉進還不至於將他們累趴下。但對於缺乏訓練的外軍各營,炎熱的天氣和崎嶇的路途簡直要了人的命。偏偏爲了掩飾己方的行跡,他們還不能過於靠近城市。而在起伏不平的鄉間小路上急行軍,比起在筆直寬闊的官道上來,又不知道堅苦了多少倍。
“奶奶的,這狗孃養的天氣。再這麼走下去,不用跟官軍廝殺,咱們自己就把自己熱死了!”王當仁一邊在馬背上晃盪,一邊將最後一件短褐向下扯。此刻他身上的鎧甲,頭上的鐵盔都扔給了馬背後徒步行軍的親兵,卻仍然熱得順着腦門子淌油汗。
“兄弟,悠這點兒,別太丟人了!”行在王當仁身邊的李公逸實在看不下去,湊到他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
“怎麼丟人了,反正這兩萬多弟兄都是爺們兒!誰還沒看過……”王當仁不服氣,豎起眼睛反駁。話說了一半,卻見渾身衣甲齊整的李公逸正扭着頭向斜前方瞅。王當仁順着李公逸的目光看去,他看見自己的斜前方有三千瓦崗內軍精銳正在埋頭趕路。無論將領還是士卒,每個人都將皮甲整齊地裹在身上,彷彿根本不覺得周圍的天氣炎熱。
三千士卒,行軍時的聲勢卻比王、李二人所部兩萬兵馬還威武。雙方的差距是如此之明顯,如果不是大夥肩膀上都扛着兵器,很容易令人想到人數少的一夥剛打了勝仗凱旋,人數多的一夥則是他們抓到的俘虜。
“也不怕捂出痱子來!”小聲嘀咕了一句後,王當仁不得不重新拉正短褐。目光在親兵背上皮甲和鐵盔之間反覆逡巡,他終是鼓不起將所有披掛穿戴齊整的勇氣。“內軍就是和咱們外軍不一樣”片刻之後,王當仁不得不在心裡哀嘆,“也怪不得徐茂功老想着把大夥重新整訓,人家那樣子纔是真正能成大事的!”
走到正午十分,幾匹快馬迎着隊伍跑近。從騎手矯健的身影上,大夥認出來人是哨探總統領謝映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謝映登穿過隊伍之間專門爲傳令兵留出來的空隙,直奔中軍。緊接着,李密所在的中軍處便響起了號角聲,命令全軍停下來休息。
軍情發生了變化,一瞬間,每個有經驗的將領都做出了正確判斷。他們隨着號角聲趕往中軍,到達的時候,剛好看見房彥藻再次將羊皮地圖於李密腳下展開。
“趕往黃河口?難道他發現了我們的行動麼?”李密盯着地圖上燙出來的山川河流,話語裡帶着難以隱藏的遺憾。
“應該不是,據咱們安插在郡兵中的細作冒死送出的消息,此刻張須陀正向陽武城趕。官軍的輜重也都卸在了陽武城。種種跡象表明,他們原來就沒打算直接前往滎陽!”謝映登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土和汗水,喘息着回答。
官軍沒打算前往滎陽!這個消息嚇得衆人皆吸了一口冷氣。官軍的謀劃很明顯,他們將輜重卸在陽武,定然是打算經由陽武、胙城直撲瓦崗。一旦各路豪傑各自散回本寨,瓦崗軍就必須僅憑萬餘內軍和前來進剿的官兵做一次生死對決。
“好在咱們埋伏落空後沒各自散去!”李密搖了搖頭,說道。此番歪打正着,讓他對自己的運氣又多了幾分信心,說話的聲音也漸漸高了起來,“徐統領呢,他和王伯當所部到了什麼位置?”
“徐統領和王將軍二人得到消息後,已經轉頭直接撲向陽武,這是他給您留的信!”謝映登喘勻了氣,又從貼胸的衣袋中掏出一封被汗水打軟了的信封,雙手捧到了李密身邊。
爲了不讓徐茂功與李旭兄弟相殘,大夥在制定作戰計劃時,刻意讓他和王伯當二人承擔了阻攔張須陀的任務。參照原計劃,此刻二人所部兵馬應該迂迴前往陽武和圃田之間,將張須陀擋在運河西岸。但眼下官軍的動向已經變了,瓦崗羣雄的行動計劃也必須隨之做大幅度修改。
“陽武?”李密心裡亂亂的,帶着幾分不滿拆開徐茂功的信。情報上雖然說明了官軍的輜重都運進了陽武城,但義軍缺乏攻城所必須的器械,根本不可能快速將城市攻破。況且張須陀隨時還會趕過去,徐茂功和王伯當二人在這當口上急着去攻城,分明是前去送死。
“官軍護送一批商船趕往黃河口,原武乃其所必經。密公見信,可速趕往原武截殺之。眼下官軍輜重盡在陽武城內,我部佯攻,張須陀定不敢棄而不顧。軍情緊急,請恕茂功自作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