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一戰,讓秦叔寶等人徹底改變了以往對叛亂者實力的評價。同樣,此刻行走在荒山野嶺之間的瓦崗軍也對剛剛告別的敵人欽佩至極。他們離開岱山範圍後並沒有穿過相對富庶的魯郡,雖然那樣他們更容易於途中通過洗劫大戶人家的莊園的方式獲取補給。相反,他們以急行八十餘里,連夜撤進了土地貧瘠,盜匪成羣的濟北郡。這樣繞路返回瓦崗,他們會比取道魯郡花費雙倍的時間,途中還要翻越兩道高山,跨過兩片巨大的沼澤地。
但這樣走他們會更安全。召集不起足夠的人手,秦叔寶絕對不敢僅憑手中僅餘的七百齊郡精銳尾隨過而來。雖然郡兵們個個英勇善戰,但在濟北郡這地方,各路豪傑們絕對可以憑着人數優勢將他們活活咬死。
“呸,咱們瓦崗軍什麼時候躲過別人!”也有人對徐茂功的安排甚爲不滿,馬軍統領單雄信就是其中一個。他在與羅士信交手時腿上捱了對方一槊,雖然不致命,但長時間騎馬行軍會非常痛苦。隨着汗水的侵襲,傷口處彷彿有把小刀子,一下一下不停地割。
特別是上山下坡的時候,那滋味簡直是受刑。腿上用不起力道的單雄信只能靠人攙扶,纔不至於從馬背上滑下去。稍微有一點不小心,傷口處就立刻向外滲血,沒完沒了地,特別惹人心煩。
比腿上傷口更令單雄信心疼的是那數十套戰馬的具裝,好不容易從敵軍手裡搶來了,徐茂功偏偏要故作大方地還給別人。雖然他跟大夥的解釋是,用重甲裝備起來的鐵騎數量如果太少了則發揮不了什麼作用,多了瓦崗軍卻支撐不起。但身爲馬軍統領的單雄信拒絕接受這個藉口,在他看來,徐茂功此舉分明是向敵人示弱,不但丟了他一個人的臉,而且有損瓦崗軍的威名。
“少也比沒有強,積少成多。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越窮越大方。咱們是山賊,玩什麼假仁假義!”他看了遠處的徐茂功一眼,小聲嘀咕。每抱怨幾句,腿上的痛苦就感覺輕一些,頭也不覺得暈得向先前一樣厲害。
“得了吧,老單。別那麼小氣。軍師說得對,跟敵人硬拼咱們損失太大。你又不是沒和他們交過手,那齊郡官兵的實力可一點也不在咱們瓦崗軍之下!”程知節聽不慣單雄信沒完沒了地羅嗦,在一旁低聲勸告。
他這話出自一番好心,卻剛好戳在了單雄信的痛處。“實力強怎麼了,實力再強咱們也沒敗給他們。真要打下去,誰先倒下還不一定!”單雄心瞪大眼睛,發出一連串咆哮。惹得附近的士兵紛紛回頭,不明白今天單頭領吃錯了什麼藥。
“再打一仗,肯定是咱們贏。行了不?老單你滿意了不?但仗打完了,弟兄們也就拼差不多了。你老單就一個人回瓦崗山吧你,回瓦崗當你的光桿山大王去!”程知節被單雄心吼得有些心頭火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帶馬向隊伍前方走遠。
這句話聽在單雄信耳朵裡卻比剛纔那一句更戳得人想要吐血。與齊郡精銳第一次交手時,瓦崗軍所部兩百騎兵幾乎全軍覆沒。而單雄信身爲馬兵統領,等於在那之後他已經坐實了光桿山大王的身份。
“誰的錯?咱們又不是沒機會擴軍。我早說過人手不夠,人手不夠,可你們就是不聽。還夢想稱雄天下呢,連場大點的戰鬥都應付不了,稱雄個鬼!”單雄信一邊說,一邊用馬鞭抽打着路旁的樹枝樹幹。他膂力甚大,打得周圍碎葉滿地。程知節懶得跟他辯,尋常士卒沒有和他吵架的資格,一時間周圍都靜了下來,只聽見他一個人在嚷嚷。
“河南諸路三十六家英豪,哪家拉出來不是帶甲數萬。唯獨咱們,精兵,精兵,精到沒兵!”單雄信越說聲音越高,彷彿巴不得有人能跟他吵一架。
精兵之策是徐茂功在翟讓剛剛拉起隊伍時就提出來的,當時瓦崗軍主要通過收山寨附近大戶人家莊園的“供奉”(注1)爲生,他們養不起太多的軍隊,所以也承受不起過於嚴重的損失。
後來瓦崗軍在東郡漸漸站穩腳跟,卻不忍像其他流寇一樣劫掠鄉里。他們試圖把自己和盜賊區別開來,所以徵集甚有限度,當然也就不得不將精兵策略堅持了下去。
這個策略爲瓦崗軍贏來了“義師”之名,但最近也遭受到了很多非議。特別是李密上山後,這個名滿天下的大才子認爲眼下已經到了羣雄並起的時候,多拉一些人入夥就多一份力量。徐茂功卻固執地以爲兵貴精不貴多,二十萬拿着木棒石鍬的農夫絕對不是五千熟悉號令,久經訓練的老兵對手。
雙方多次公開探討今後的發展策略,而翟大當家素來不是個有準主意的人。所以使得頭領們也分爲了兩派,一派支持徐茂功慢慢積蓄力量,暫時不當出頭鳥的做法。一派認同李密的快速壯大實力,準備爭雄天下的觀點。
單雄信相信徐茂功的人品,卻支持李密的建議,所以兩頭都不討好。本來他也不想提這些沒意思的事,但今天腿上一疼,說話就立刻沒了遮攔。
“單二哥,你這話說得可不合適。北海郡可是有十萬義軍來着,十萬義軍的結果如何,你可是親眼看到了!”謝映登從後邊趕上來,慢聲細語地反駁。
一邊說話,謝映登一邊給單雄信使眼色。徐茂功所在位置與單雄信這裡相隔並不太遠,如果單雄信一直嚷嚷下去的話,對方肯定能聽見他的牢騷。雖然徐二當家心胸寬闊,但在衆嘍囉面前,他也必須保護自己的威嚴。
況且徐茂功的觀點已經得到了事實的檢驗。起初前來救援北海義軍時,很多將領對義軍的戰鬥力充滿希望。十萬大軍席捲北海,即便再不濟,也能堅持上三、五個月吧!誰想到大夥剛走到半路上,就聽說北海義軍被人家趕出北海了。等大夥到了岱山腳下,發現傳說中十萬義軍只剩下六千,而官兵只有一千正規兵馬,其餘全是臨時拉來湊數的民壯。
“他們起事才幾天,咱們可是折騰兩年多了。如果開始就多招些人訓練,還會訓練不出來。況且北海郡那幫濫人怎麼能跟咱們瓦崗軍比,他們之中哪有可堪爲將的!”單雄信把自己的聲音略爲壓低了少許,不服氣地辯解。一方面他期待着瓦崗軍能迅速發展壯大,一方面他也瞧不起北海羣寇那種徒有數量,沒有戰鬥力的軍隊。偏偏兩種本來有矛盾的發展觀點在他嘴裡能得到完善的統一,反過來調過去都貌似甚有道理。
“單二哥,北海英雄還是有些本事的,只是他們被秦叔寶打了個措手不及!”徐茂功身邊前方有個騎着紅馬的頭目折了回來,低聲向單雄信和謝映登二人說道。同時,他悄悄用馬鞭指了指跟在徐茂功馬屁股後的齊國遠,示意單、謝二人不要過於刻薄。
齊國遠現在是真正的光桿大當家,身邊一個弟兄都沒剩。此刻在人家背後數落北海英雄沒本事,實在有落井下石之嫌。況且此人上了山後就等於瓦崗軍的一分子,騎紅馬的頭領不希望今後大夥心裡有太多隔閡。
“伯當,你能聽見我們說話?”單雄信這才意識到自己剛纔的抱怨聲實在大了點兒。既然走在徐茂功身邊的人能聽清楚,徐茂功本人肯定也聽了個一字不落。
“你這大嗓門,估計山裡的豹子都被嚇跑了,誰聽不見!”王伯當皺了皺眉頭,壓低了聲音迴應。“軍師知道你腿上不舒服,所以故意裝聽不到,免得大夥大夥都難堪!可你也收斂着點兒,別逼着他要嚴明軍紀啊!”
“嗚!”單雄信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同時瞪圓了一雙豹子眼。“俺老單剛纔實在對不住!”他低聲衝着徐茂功的影子嘀咕。“不過,好好的具裝給人還回去……”
“得了吧,老單,你別沒完沒了。你沒發現麼?軍師還了那些又笨又重的鐵具裝,卻沒還他們戰馬?”王伯當知道單雄信就是個犟種脾氣,即便心裡錯了嘴上也不會服軟。“軍師不看好具裝甲騎的戰鬥力,你想想,咱們跟齊郡精銳作戰,是那些跑來跑去的輕騎兵讓人頭疼,還說具裝甲騎更讓人頭疼!”
“當然是輕騎兵,奶奶的,老子第一次看見這種打法。佔老了咱們的便宜。可他們人多啊,如果同樣數量的具裝甲騎…….”單雄信的話說到一半,突然住嘴。
他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雖然有時候嘴犟。輕騎兵的造價不到具裝鐵騎的兩成,對戰馬的要求和對士卒素質的要求也遠低於具裝鐵騎。幾項因素綜合計算下來,打造兩百具裝鐵騎的花費足夠打造兩千輕騎兵。
如果兩千輕騎兵都有合適的戰術,包括齊郡精銳的那種欺負步兵行動速度慢的戰術,他們足夠擊跨上萬訓練有素的步卒。如果遇到北海義軍那種不經打的肉頭,兩千輕騎足可破其數萬,甚至十幾萬。
單雄信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場景,自己帶着千餘騎兵在十倍於己的敵軍面前飛馳而過,身邊亂矢如雨,卻阻攔不了騎兵們的奔馳速度。騎兵們一邊跑一邊將箭射入敵陣,不需要準,那麼密集的隊形,直接射進去就能造成巨大殺傷。幾個圈子兜下來,敵軍士氣大沮,然後一敗塗地。弟兄們策馬追上去,從身後砍瓜切菜一樣將敵人砍翻。
他知道,這種戰術已經有人用過了。齊郡精銳爲什麼能如此乾淨利落地幹掉了瓦崗軍的北海同行,用的就是這種“新穎”的戰術。
這種戰術不能稱爲無敵,但對付步卒,特別是裝備不整,訓練程度差的義軍簡直是絕殺之招。“好狠的秦叔寶!”單雄信於心中暗自歎服。雖然剛纔的畫面只是靈光一閃,但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順着這條路走下去,會有更多精華戰術向自己展開。
“虧得他們遇到了軍師!”突然窺到了輕騎兵戰術門徑的單雄信擦着額頭的冷汗想。如果當日不是徐茂功應對得體,瓦崗軍損失一定比現在還大。
他磕了磕馬鐙,沿着隊伍右側預留出來的緊急通道向徐茂功追去。他要把這份心得與徐茂功分享,既然軍師有剋制騎射戰術的辦法,肯定對此類戰術瞭解得更深。
“這個急性子老單!”王伯當笑着數落。單雄信幹什麼去了,他和謝映登兩人非常清楚。實際上在第一次與齊郡精銳交手後,他和很多瓦崗將領就意識到了新戰術的威力。對於習慣並熟悉傳統的具裝甲騎戰術的他們而言,這是一種充滿新鮮感和誘惑力的戰術。畢竟大夥現在是義軍,沒有朝廷那種動輒打造數千鐵具裝,從西域高價買進良馬的實力。憑藉手頭的微薄條件,以本地戰馬和牛皮輕甲、橫刀、短弓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輕騎兵,是最現實,也是最合理的一種考慮。一旦這樣的軍隊打造完成,瓦崗軍的活動範圍和攻擊力至少能擴大三倍。如此,他們就有機會風一樣殺出東郡,無論是西下滎陽還是南取許昌,都是旦夕之間的事。
聽到背後傳來的馬蹄聲,徐茂功臉上浮現了一絲微笑。剛纔他一直沒有忍住沒維護自己的威嚴,就是刻意給單雄信一個發泄的機會。對於瓦崗軍中這個年齡比自己大,性子爽直的馬軍統領,徐茂功是衷心的喜歡。以他的觀人之術來看,這樣的人光明磊落,不會背後給人下刀子。此外,他欣賞單雄信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此人對騎兵戰術的領悟能力相當高,也許僅次於當年的李旭。
想到自己的好兄弟,徐茂功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當年他的夢想是拜將封侯,所以每次聽到旭子的消息,他就如同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夢想。有時候,徐茂功很羨慕李旭的好運,因爲他堅信,如果有同樣的際遇,自己未必做得比旭子差。
可造化弄人,並不是所有人剛一從軍就能得到唐公李淵青睞。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地躲過一切劫難。徐茂功清晰地記得當年官府強行到家中來拉差的情景,徐家錢花了不少,人託了一堆,但對方憑着一紙徵兵令反覆搜刮,索要無度。
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他才上瓦崗投了翟讓。半年後聽聞好朋友的消息,此時,對方已經成了大隋軍中一名校尉。
“徐軍師是否爲姓李的那傢伙心煩!”一直跟屁蟲般跟在徐茂功馬後的齊國遠突然加快腳步,搶在單雄信前面問道。
“那騎射戰術出自草原上的遊牧部落,應該是李仲堅帶回來的,而不是出於秦叔寶之手。”徐茂功沒有回答齊國遠的話,轉頭對跟上來的單雄信說道。“但齊郡精銳使用時,顯然根據咱們中原的戰術改進過。這種戰術首要強調的是速度,然後纔是攻擊力!我的領悟也不多,但回山後咱們可以一塊探討。”
“軍師知道的難道比姓李的少麼?”單雄信楞了一下,言語中約略有些失望。
“他的悟性向來比我好,並且經歷過兩次徵遼,一次平叛。帶兵和實戰經驗也遠比我多!”徐茂功點點頭,非常謙虛地回答。他發覺自己居然在爲李旭而驕傲,雖然此人將來有可能成爲最令自己頭疼的對手。
“在下倒是有個方法,可以讓姓李倒大黴!”齊國遠強行又插了一句。剛剛入夥,他急着立功表現,所以一時顧不上看別人的臉色。
“哦?”徐茂功的眉頭猛然向上跳了跳,驚問。
“軍師和李仲堅以前就認識?還是很熟?”齊國遠盡情賣弄着自己的聰明才智,“密公在齊郡有眼線,如果咱們把這個消息通過他傳給張須陀……”他嘻嘻笑着,滿臉陰險。
“勝之不武!”徐茂功連連搖頭。
“這招叫下蛆,肯定管用!那秦叔寶和羅士信看張仲堅本來就未必服氣,他一個外來戶,卻到處指手畫腳……”齊國遠兀自喋喋不休,試圖讓徐茂功理解自己這個主意的高妙所在。
“無恥至極!”單雄信毫不客氣地評價。“你要敢再動這個念頭,信不信老子一槊戳了你!”他大聲威脅,恨不得立刻把齊國遠找個沒人的山谷扔下去。
“得,得,算我沒說還不成麼?”齊國遠嚇得一縮脖子,又躲到了徐茂功的馬屁股後。過了片刻,他又探頭探腦地補充,“不過人多嘴咋,如果消息傳到齊郡,單二哥可莫要賴在我的頭上!”
“阿欠!”六月的天很熱,李旭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噴嚏。自從於岱山腳下撤兵後,他總是出現這種異常症狀。沒來由就覺得心裡荒荒的,渾身上下開始發冷。這股難受勁兒特別像當年打獵時被狼在暗處給盯上時的感覺,可眼下他是在齊郡的練兵場上,周圍自家弟兄們喊殺聲震天,根本不可能有野獸敢靠近。
“將軍這是怎麼了,需要不需要請個郎中來?”親兵隊正周醒送上一塊手巾,關心地詢問。
“沒事,估計昨天出汗後被風吹到了,活動活動就好!”李旭抖抖肩膀,將身上的乏力感覺甩進風中,“命令弟兄們把剛纔的陣型在演練一次,注意彼此之間的配合!”
“是!”周醒從李旭手中接過令箭,快步跑向了校場中央。那裡有兩個七千人左右的步兵戰陣,看上去已經頗有威勢。這是李旭從岱山之後回來的最新訓練成果,忙完農活歸隊的郡兵在其嚴格的要求下,形象和戰鬥力都大爲改觀。雖然比起府兵來裝備還是差很多,但氣勢上和動作整齊程度方面,已經不次於當日他麾下的雄武營。
張須陀很滿意李旭的練兵能力,基本上把郡兵的日常訓練工作完全交給了他。近兩個月時間裡,羅士信和獨孤林繼續操練齊郡爲數不多的騎兵,秦叔寶和張元備則應邀前往北海協助吳玉麟整頓防衛。再有一個月就是秋天了,收穫季節是土匪們的另一個活躍時段。只有抓緊時間在夏天煉好兵,秋天時大夥才能保住忙碌了一年的果實。
有北海郡這個血淋淋的例子在,郡兵們訓練的積極性很高。他們跟隨着當值校尉的口令,快速從李旭身邊走過去。動作整齊,步履堅定。
“使長槊的弟兄們把兵器再端平些,盾牌手儘量護住頭頂。想象對方有羽箭從遠處射過來的情形,弓箭手,拉弓和放箭動作要利落。各隊隊正,注意約束身邊的弟兄!”李旭上前數步,衝着從自己正從面前經過的一支隊伍喊。
弟兄們在模仿與大規模敵軍遭遇時的應對舉動,這是李旭給大夥佈置的日常訓練科目之一。在旭子的心目中,郡兵的敵人是瓦崗軍。只有這支精銳部隊纔會無聲無息地突然出現,也只有這樣得對手纔會需要郡兵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應對。
他的練兵方法啓蒙于徐茂功,在懷遠鎮時又受過劉弘基的一些影響。加上楊夫子的那些筆記,麥鐵杖和錢世雄的言傳身教,還有後來宇文士及的補充,雖然無法和古今名將的手段相提並論,但也自成一脈,以簡單實用爲特點,兼顧軍容的齊整。
遠處又滾來股黃煙,羅士信帶着一隊騎兵策馬從方陣前跑過,每個騎兵虛張角弓,“乒!”“乒!”地朝步卒這邊放空弦。李旭也不示弱,快速揮舞角旗,發出一連串將令。
“長槊手原地下蹲。”傳令兵將他的將令轉化爲號角聲送至士兵們的耳朵。“盾牌手快步上前,護住同伴。”隨着洪亮的號角聲,手持巨大木質盾牌的士卒潮水般涌過長槍兵,在自家陣地外圍搭出一道盾牆。一條條步槊從盾牆後露出來,槊鋒閃閃發光。緊跟着,弓箭手們虛拉步弓,三段疊射。第一階段動作完成後,長槊手和盾牌手同時起身,前移動,口中發出大聲的吶喊。
“必勝!”將士們前進十步,再度擺出一個鐵刺蝟。弓箭手挽弓如月,絃聲急急若雨。一陣溼乎乎的風吹過來,給校場平添幾分殺氣。煙塵深處,探出猩紅的戰旗。
“必勝!”將士們漲潮般,一浪接茬向羅士信涌去。直到將槊鋒伸到了戰馬鼻子底下,才穩穩停住腳步。千餘匹戰馬被突然涌過來的鐵刺蝟嚇得連聲悲嘶,不住地原地踏步。如不是馬背上的騎手控制得及時,它們幾乎要向本能妥協,立刻逃向遠方。
“好一個浪涌陣,你從哪裡學來的!”羅士信揮揮手,命令騎兵們到遠方去休息,然後跑過來向李旭請教。
“你說什麼?”李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反問。周圍的弟兄們練得太投入,喊聲如雷,他聽不見羅士信的恭維話。
“我說這個浪涌陣很實用,前幾天還沒看到,你是從哪學來的?”羅士信跳下坐騎,貼在李旭的耳朵邊上大喊大叫。
經過數次並肩戰鬥,大夥彼此之間的關係已經很密切了。如不是正式場合,很少會主注意各自的身份和官階。
“我也是剛琢磨出來沒多久。怕弟兄們一旦遭遇到流寇的突襲驚惶失措,所以提前作些準備!”李旭把手放在嘴巴邊上,大喊着迴應。
流寇中很少有成建制的騎兵,但現在沒有不代表着將來沒有。見到瓦崗軍後,旭子本能地認爲周邊的流寇會越來越強大。所以他的演練的戰術也越來越貼近正規。
“有點像當日瓦崗軍的陣勢!”羅士信又喊了一句。兩個月前與瓦崗軍那場遭遇戰給他留下的深刻的印象,獨孤林和張元備二人帶着兩百具裝甲騎和一個旅輕騎兵,居然被敵軍以四千步卒逼得狼狽不堪。這是齊郡精銳自從誕生以來從來沒遇到過的情況,所以過了這麼長時間,羅士信依然覺得對方的每一個動作都歷歷在目。
“是有點像,我是照着葫蘆畫瓢。”李旭點點頭,迴應。仔細看,他發現自己無意間又“偷”了徐茂功的很多本領。這個戰陣的確出自當日徐茂功所帶領的瓦崗軍,自己只是根據郡兵的實際情況略做調整。“怪不得我這次弄得如此順利!”李旭笑着想。也許內心深處他根本就沒忘記和徐茂功之間的友誼,所以一舉一動都有對方的影子。
可亦步亦趨的話,郡兵能打得過瓦崗軍麼?旭子猛然覺得心情有些失落。他不明白徐茂功爲什麼成了山賊的軍師,也許對方那樣做有足夠的理由。但他卻不得不與對方爲敵,因爲他是大隋的將領,身上負有保土安民之責。
這樣想着,他再度揮舞角旗。步兵隊列陡然轉了方向,斜着攔向從側翼撲過來的假想敵。另一個步兵隊列則變成了眉彎月型,緩緩自側面繞過去,擠壓敵軍。這是合擊之術,一旦兩個步兵隊列靠攏了,夾在其間的敵人即便是塊鐵,會被碾得四分五裂。
如果瓦崗軍被夾在中間呢,他們會如何應對。李旭楞楞地望着遠方,他看見徐茂功的影子在煙塵中左衝右突,指揮着一夥由煙塵凝聚出來的敵人不斷變陣,變陣。旭子的手又緩緩摸向了自己的角弓。一箭射過去,瓦崗軍的指揮必然被打亂。這是最便捷的一種破敵方法,戰場上的手段無所謂高尚和卑鄙,能給敵軍致命傷害的,就是最佳手段。
“怪不得外邊傳言你們是同門師兄弟,本事都不小,練兵的水平也難分伯仲。”羅士信的話在士卒們的吶喊間隙中傳來,落在旭子耳朵裡如聞驚雷。
“你說什麼?”李旭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笑問。
“外邊謠傳說將軍和瓦崗寨的徐茂功是結拜身上的兄弟,我說這是沒有的事情?如果你和他交情深厚,當初在岱山一反手,我們大家都完蛋了!”羅士信扯着嗓子,大喊。
李旭感覺到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雖然臉上依舊帶着笑容。那頭隱藏在暗處的猛獸終於撲向自己了,動作乾淨而利落。“能給敵軍造成打擊的手段都是合適手段,無所謂戰場內外。”楊公筆記上曾經如是灌輸。“大多時候,戰場外的陰謀比戰場上的手段更有效。並且付出的代價極小”旭子記得書中每一個字,還有這段話後邊的所有註解。
這是楊夫人在大隋兵馬過江後寫下的總結,當初楊素試圖南下,而懼於南陳水師名將周羅喉,所以,他設計離間南朝君臣,通過陳後主的手,成功地把周羅喉調到了千里之外。
“我和瓦崗軍的徐軍師是舊識,但不是同門師兄弟!”旭子緩緩收起笑容,坦誠地說道。“當日相隔太遠,我不能確認。後來想一想,他的確應該算是個故人!”
“你說。你真的認識那個姓徐的?”羅士信臉上將自己的手塞到了張大的嘴巴里,支支吾吾地追問。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就像六月天空中的雨雲。
一片巨大的雲彩浮了過來,將陰影投向二人的頭頂。“是,如果他真的叫徐茂功,我們就是故交。當年曾經一道出塞做生意,一道在突厥人手中搶過馬!”李旭點點頭,回答。那是一段開心的回憶,以前每次想起來,他心裡都暖暖的。唯獨這次,他心裡直髮酸。
他不想隱瞞下去了,這兩個月一直忐忑不安的緣由就在此。既然風雨躲不過,面對它是最好的選擇。聽完他的話,周圍的喧囂聲瞬間就小了下來,幾個正在指指點點議論軍陣得失的低級將領全部閉上的嘴巴,無所適從。最震驚的認是親兵隊正周醒,他站在李旭身邊,手中半舉着一盒令旗,不知道到底該遞過來,還是放在地上。
“傳令,讓大夥解散,休息一刻鐘後再繼續操練!”旭子笑了笑,低聲命令。可能要下雨了,風中的味道有點腥,隱隱地還帶着幾分苦澀。
“那,那你也認識孫安祖了?”羅士信不安挪了挪身子,試探着問。關於李旭的流言是剛纔他帶隊外出遛馬時,一個本地官員當作重大消息彙報上來的。大夥聽了都覺得這是無稽之談,李郎將是皇帝陛下的心腹,他要是反賊的朋友和嫡傳弟子,朝廷怎會如此看重他?
“孫安祖?”李旭又楞了一下,這個名字他有些熟。下一個瞬間,他明白羅士信指的是孫九,“他當年是商隊的頭領,怎麼了,這事怎麼和他又扯上了關係?”
“老天啊,你可真有本事!”羅士信把手從嘴裡抽出來,用力拍打自己的頭盔。“傳言說河北巨盜孫安祖是你們兩個的師父。你們都是他的嫡傳弟子,奉命攪亂天下。”
“我不是九叔的弟子,不過他當年的確對我很好!”李旭搖搖頭,否認撲面而來的流言。周圍的風無端大了起來,吹得他的披肩撲撲作響。血紅色的披肩下,他的身體挺的很直。就像一塊砸不碎,打不破的山岩。
“我覺得你也不會是孫安祖的弟子”羅士信不知道該怎樣來安慰同伴,伸出手來,用力拍了下旭子的肩膀。“他如果能教出你這樣的徒弟,也就不會那麼容易被人家給幹掉了!況且以你的性格,他若是你的師父,你不會不給他報仇!”
“九叔死了?誰殺了他?”李旭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雙手抓住羅士信的肩膀,追問。流言紛紜時,這個動作非常容易被對方誤會,至少周圍幾個低級武將都用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如果孫九不是他的授業恩師的話,他聽到對方死亡的消息又何必如此激動!
“仲堅,仲堅!”羅士信低低的叫了兩聲,然後慢慢將自己的身體從旭子手中挪出來。“你彆着急,慢慢聽我說。孫安祖前年死於張金稱之手,據說對方是看中了他麾下的兵馬。那個張金稱,就是去年殺了馮孝慈將軍的。不過他也長不了了,朝廷派了楊義臣將軍去征剿他!”
“我不知道這個消息!”李旭喃喃地道,他覺得自己心裡很亂,身體也疲憊得要死。但此刻,他卻必須表現得堅強,沉着。他不能表現出半點兒軟弱,無論造化如何弄人。
“仲堅,我相信你!”羅士信望着李旭鐵青的臉,低聲說道。李仲堅不是心機陰狠的傢伙,羅士信相信自己的眼光。二人是朋友,當朋友被流言所傷時,羅士信覺得自己應該予以援手。
他轉過頭,向幾個低級軍官狠狠地瞪眼睛。“我們也相信李郎將不是壞人!”幾個軍官被羅士信殺人般的目光逼得無處藏身,言不由衷地說道。
“謝謝!”李旭轉身,向着周圍的同伴說道。他擡頭長嘆了口氣,發現剛纔還瓦藍瓦藍的天空已經消失了,此刻壓在頭頂上的是數重厚厚的雲,冥冥中不知道哪雙手正在準備着一場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