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前方越走越快的友軍,徐茂功的雙眼猛然眯成了一條線。“映登,你去敵營時,點明瞭咱們之所以前來救援了是因爲受人之託麼?”他沉着臉,低聲追問。話語裡彷彿帶着一道看不見的寒氣,凍得人在初夏時分仍想打冷戰。
“我跟他們說得非常清楚,瓦崗軍無意與齊郡精銳爲敵。”謝映登想了想,極爲鄭重地回答。
“爲這幫王八蛋死了那麼多弟兄,真他娘地不值得!”單雄信重重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罵道。顯然,與友軍在山上相處這段時間內,大夥彼此之間鬧得並不愉快,以至於一道下了山,卻各自懷上了各自的心思。
“奶奶的,這幫傢伙,一點戰鬥力都沒有,居然好意思分咱們的軍糧!”程知節對友軍也是一肚子不滿,罵罵咧咧地數落,“翟大當家也是昏了頭,居然被李密那廝說動了,派咱們千里迢迢地來救這種劣貨!”
“我看李密那傢伙心術不正!說話時裝腔作勢得很,真正幹活,手底下又沒有章程!”謝映登也不喜歡李密,在一旁氣哼哼地補充。
這次瓦崗軍冒險穿過東平和魯郡,在荒野中潛行三百里趕到岱山救援被困者,皆是因爲大當家翟讓被李密的花言巧語所打動。這個把楊玄感忽悠死了的傢伙不負其一張大嘴巴,胡扯幾句天下大勢,就令翟讓將其視爲左膀右臂。如果不是徐茂功一再阻止,瓦崗軍這次幾乎要傾盡全部家底東進。真的那樣的話,估計大夥的下場未必比齊國遠等人好到哪裡去。
“咱們瓦崗軍如果想在亂世中擁有一席之地,就必須示恩義於四方豪傑。這一點上,咱們翟大當家做得並沒有錯。況且李密那廝交遊廣泛,招他入夥,的確可以壯大咱們的聲威!”徐茂功搖搖頭,制止了大夥的抱怨。這趟救援任務是賠本買賣,當日與齊郡精銳一交手,他已經發現了最終結果。“眼下咱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把自己人平安地帶出去,而不是抱怨當初的決定。秦叔寶和我那個好兄弟二人都不是善茬,他們說放咱們出山,可沒說不在路上截殺!”
衆將領都不吭聲了,秦叔寶和李仲堅二人的武藝他們都已經領教過。瓦崗山上幾位豪傑平素自詡沒遇到過敵手,那天較量過之後,才發覺傳說中的秦叔寶和李仲堅並非浪得虛名。更令人敬佩的是二人行事狠辣果斷,當發覺戰場情況對自己一方不利後旋即撤退,一點都不拖泥帶水。並且在一退一進之間,讓瓦崗軍背上了一個大包袱。
“老徐,該怎麼辦你就言語。大夥都是生死弟兄,別兜來兜去繞圈子!”程知節想來想去卻想不出個穩妥主意,甕聲甕氣地說道。
徐茂功側過頭看了看程知節,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個會心的微笑。他知道程知節肚子裡又在冒壞水,笑了笑,命令:“讓大夥放慢腳步,和前面的人把距離拉得再大些。人家想甩開咱們了,咱不能死皮賴臉地跟着!”
“是!”衆人笑着答應,分頭去約束弟兄。徐茂功再次將頭轉向程知節,於馬背上抱了抱拳,說道:“咬金兄,茂功有一事相托!”
二人年齡相差不大,平素交情頗深。猛然間聽到徐茂功突然以上瓦崗山之前的名字相稱,程知節吃了一驚,咧了咧嘴巴,傻笑着回答道:“又想讓我送死了是不,老程不幹。刀劍無眼,你嫂子剛剛給我生了胖小子,我抱還沒抱夠呢!”
“咬金兄,這次必須你出馬。雄信腿上有傷,恐怕擔當不起來。其他人,包括我在內,武藝都不是秦叔寶的對手!”徐茂功四下看了看,焦急地解釋。
“你是不想與你那兄弟刀兵相向吧。放心,此刻他也一定想辦法躲着你。”程知節彷彿天下就沒自己不明白的道理般,笑着安慰。
“咬金兄說得有道理,但我得以防萬一。如果我預料不錯,一會應該有追兵從後面殺上來。麻煩咬金兄帶一票弟兄探探他們的虛實,然後咱們才能決定下一步動作!”
“哎喲,你什麼時候居然變得如此小心!難道姓李的真地和你一樣從孃胎裡就開始學兵法麼?”程咬金見徐茂功一臉鄭重,故作驚詫地問。
“他十四歲時纔開始正式練武,咬金兄跟他交過手,應該知道他的武藝怎麼樣!”徐茂功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憂心忡忡地回答。
“這小子倒是學得夠快!照這樣下去,過兩年,我老程見了他都得躲着走!”程咬金想了想,評價。“也罷,老程就給你當這塊試金石。想怎麼打,你儘管安排。”
“一會兒有敵軍追擊,你就全力殺進去。如果碰到是秦叔寶和他麾下的騎兵,別戀戰,快速返回本陣。如果沒看見秦叔寶和他麾下的精騎,你就一直向裡殺,直到砍翻對方中軍帥旗爲止!我會在你身後接應!絕不讓你獨自冒險!”
“嚇,這趟買賣可不容易做!”程咬金搖頭晃腦地說道。很快,他便停止了繼續跟徐茂功扯皮。遠方的天空中有大隊的飛鳥掠過,碧藍的天空下,是大隊的官軍。
“來人,向前面的友軍求援!”徐茂功大聲命令。
一匹接一匹快馬迅速跑出去,馬背上的士兵高舉牛角號,將後隊遇襲擊的消息傳向遠方。
這種特製的牛角號吹出來的聲音穿透力極強,平原上,五里外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傳令兵只要跑出半柱香時間,就能喚起已經遠去的友軍的注意。
令他們失望的是,十里外的友軍沒做任何迴應。非但如此,他們聞聽角聲後,不約而同地加快了逃命的步伐。
“官軍果然沒安好心。”當聽到斷後者受到攻擊的時候,齊國遠幸災樂禍地想。瓦崗軍是爲了營救他而來的,但這決不代表着他齊國遠有義務回頭救援友軍。大夥在山中都餓了好些日子了,吃不飽飯怎麼有力氣和官兵拼命。況且瓦崗軍戰鬥力強悍,也許根本不需要有人救援。
“就是,瓦崗軍是什麼人啊,咱們回頭去救,還不是給人家添亂麼!”他身邊的魯威、李老香二人也贊同這種意見。出於對自身實力的深刻認識,大夥認爲眼下第一要務還是抓緊時間離開岱山範圍。如果瓦崗軍能擋住官兵,他們自然也能夠平安脫險。如果連瓦崗軍都敗了,大夥眼巴巴趕過去,不是白白送死麼?
“可如果姓徐的有閃失,咱們就不能再去投奔瓦崗寨了。翟大當家那人是出了名的護短,得知咱們見死不救的話,肯定得跟大夥翻臉。”齊國遠的眼珠微微轉了半圈,吞吞吐吐地提醒。
“咱們本來也不能去投瓦崗。老齊你想想啊,咱們幾個麾下的兵馬跟人家瓦崗軍怎麼比,自己找個山頭,還能吃香的喝辣的圖個快活。去了瓦崗軍,論實力排坐次,咱們的位置往哪裡擺?”魯威目光“長遠”,一語點破前去投奔瓦崗寨的弊端。
“可咱們終究欠了人家的情!”齊國遠繼續用裝傻的方式套其他兩位大當家的話。自從徐茂功領兵入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徹底打消了去瓦崗山入夥的念頭。原來他一廂情願地以爲,憑着手中三千餘弟兄,到了瓦崗山上,自己的地位頂多比翟讓大當家低一些。可殘酷的現實告訴他,麾下那三千弟兄根本與瓦崗軍沒法往一處站。這些年瓦崗軍的確沒鬧什麼大動靜,據說全山兵馬加在一處也不足兩萬。可人家那一萬多弟兄拉出來是一萬頭老虎,自己麾下這三千弟兄卻是三千頭綿羊。
帶着一羣綿羊和老虎攀交情,齊國遠認爲自己沒那個資格。所以,眼下他最大的願望是儘快找一個合適的山頭,積蓄起實力後再做其他打算。
“那是李密請他們前來救援的,又不是咱們派人請瓦崗軍出馬的。這人情,要欠也是李密欠的!瓦崗軍找咱們算不着!”李老香一邊踢打着馬鐙,一邊嚷嚷。他**是一匹瘦掉了毛的公馬,因爲主人的身份高貴,所以沒被弟兄們燉了湯裹腹。但長時間的缺乏照料使得牲口體力嚴重不足,不過是稍稍加快了些速度,就“呼哧呼哧”地喘了起來,兩個前腿上汗出如漿,被葬兮兮的皮毛一襯,彷彿正在流血。
“那是,李大當家說得有道理。何去何從,兄弟我唯李大當家馬首是瞻!”齊國遠盯着李老香的坐騎,說道。對方**的戰馬是匹西域那邊過來的良種,可惜被李老香這個土包子騎糟蹋了。等出了魯郡,立刻想辦法從他手中騙過來。用精料喂上一段時間,肯定能調養出一匹上等良駒。
“嗨,你齊大當家也別總拿我說事兒。瓦崗軍咱們救不得,瓦崗寨我也不打算去投。至於別人怎麼幹,我從來不攔着。前面就是岱寧,過了岱寧,咱們各走各的道。”李老香也不傻,很快察覺出齊國遠話裡的陰險味道,撇着嘴迴應。
“老李你別這麼說,咱們哪天說不定還能碰見呢不是?”齊國遠被人戳穿了心事,臉上有些訕訕的,話也說得愈發沒底氣。“我準備去東平郡鉅野澤避避風頭,那地方有水有魚。也能算個福地。自從姓裴的倒了後,還沒聽說過誰在那拉桿子!二位若是不嫌棄,有空儘管來坐坐!”
“等你站住腳再說吧。此番如果不是爲了救你,我們兩個還不至於落到這麼慘的地步!”魯威發覺原來自己是唯一的傻瓜,氣立刻不打一處來。“你姓齊的不會也讓我們找李密去討還人情吧,咱們可把話說清楚了,這回出兵救你,我們可是把老底都賠了進去!”
“哪裡,哪裡,等一會兒脫了險,二位當家儘管開口。要錢還是要人,能給得起的,我姓齊的決不皺一下眉頭!”齊國遠見自己被李老香和魯威夾自在中間,趕緊用力拍打胸脯答應。
“好,過了岱寧,咱們就親兄弟明算帳!”魯威氣勢洶洶地敲磚釘腳。
“好,過了岱寧,老齊決不再欠你們的!”齊國遠大聲答應着。目光迅速從周圍的嘍囉兵身上掃過,他開始計算三家山寨的實力。李老香麾下還剩一千多人,魯威麾下弟兄比李老香略多,也不過千五之數。論實力,眼下他齊國遠依舊是三人中的最大。“如果來一場火併的話……”齊國遠咬着牙,笑容滿臉。忽然,他的視線被遠處的一個亮點吸引了過去。那是日光照在刀鋒上顏色,齊國遠吃了一驚,拼命瞪圓雙眼。這回,透過人馬帶起的煙塵,他看到了刺眼的刀光,無數道,躍出前方的村落,洪流般向自己衝來。
“官軍,官軍!”齊國遠聽見自己身邊的嘍囉們在大聲叫喊。誰也不知道官軍從哪裡冒出來的,也弄不清楚他們有多少人。迎面撲過來的煙塵遮天蔽日,從煙塵中偶爾探出來的,是霜一般的槊鋒。
“娘咧!”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然後,流寇們就像受了驚的羊羣般四下逃散。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人大呼小叫,試圖在官軍衝到身邊之前組織起一個方陣。但沒有人聽他們的,大夥這些日子擔驚受怕,心早就散了,根本提不起一點對抗官軍的勇氣。
“站住,站住,誰也跑不過戰馬!”齊國遠喊得聲嘶力竭。兩條腿的人跟四條腿的戰馬比速度,三歲兒童都知道哪個更快。嘍囉兵們亂哄哄從他身邊跑過,無一人回頭。齊國遠計算的有誤,他們不需要跑過敵軍戰馬,他們只需要跑過自己的同伴。
“列陣,列陣啊。回頭迎戰者,每人賞五百個錢,一個女人!”魯威的激勵士氣方法獨具特色,雖然眼下他手中既沒有錢,也沒有女人。嘍囉們不肯上他的當,推倒跑得慢的同伴,踏過已經摔倒在地的袍澤,繼續瘋狂逃命。
“弟兄們,我李老香平素待大夥不薄咧……”李老香簡直快哭起來了,咧着大嘴抗議麾下弟兄們的負義。這個時候眼淚不值錢,每個人的命都只有一條,幾位大當家在決定不回頭救援瓦崗軍之前,應該做好有一天也被人拋棄的準備。
喊了幾聲得不到迴應,李老香也撥轉了馬頭。一邊壓榨着坐騎的最後一絲體力,他一邊將馬背上的幾個包裹丟了下去。那都是平素捨不得交給別人代管的黃白之物,分量太沉,嚴重影響戰馬的速度。
負重大爲減輕後,他把齊國遠和魯威二人遙遙地拋開。夏天的風在耳邊呼呼過,如果不是逃命的話,這風會吹得人非常愜意。忽然,李老香感覺到風停了,仔細再看自己得坐騎,他發現坐騎上有個沒有腦袋人,正在拼命地踢打着馬鐙。一匹通體漆黑的駿馬從無頭人的身邊跑過,馬背上的漢子輕揮長刀,潑出一片紅瀑。
“我應該好好喂喂它!”最後一刻,李老香懊悔地想。
旭子超過李老香的屍體,頭也不回,帶着身後兩百多名輕騎殺入敵軍深處。沒人能阻擋他們,雖然身邊嘍囉兵數量是他們的十倍。這就是狼與羊的差距,這一刻,他們是捕獵者,可以盡情地去獵殺。
獨孤林帶領一哨人馬在戰場東側衝進了敵軍,他的任務是在最短時間內橫向將敵陣擊穿。但戰鬥一開始,這個任務就失去了意義。敵軍根本就不懂得列陣反抗,沒等騎兵們衝到近前,他們已經散了。
張元備的任務是斜向迂迴到敵軍側後,從那裡發動致命一擊。跑到一半,流寇們已經開始逃命了。張元備發現無論怎麼迂迴,自己都不可能迂迴到敵陣側後。所以,他自作主張把迂迴攻擊的命令改成了圍堵,帶着弟兄們斜着衝過去,攔住逃得最快者的腳步。
三隊騎兵,如同三把鋼刀,盡情地收割着流寇的生命。如果有人腳步稍慢,下一刻,騎兵的刀鋒肯定落在他後背上。
沒有人考慮到給流寇憐憫,大夥必須儘快結束戰鬥。出擊之前,秦叔寶給大夥的命令是,‘給敵軍制造最大的殺傷,不抓任何俘虜,讓逃走者永遠沒膽子再打北海和齊郡的主意!’
至於爲什麼下這種絕情的命令,秦叔寶沒有對大夥做任何解釋。他的臉色青中透白,彷彿剛剛從一場大病中緩過精神。把六百多名騎兵派出去後,他自己帶領一百多弟兄堵住了大路口,如果有流寇敢向那個方向逃的話,等待他們的將是秦叔寶手中的五尺槊鋒。
流寇們在戰場上四處亂竄,扔掉了包裹,跑沒了鞋子,最後連手中兵器也拋下了,只顧着到處亂竄。前方傳來馬蹄聲,他們就掉頭向後。後方的人先前涌,他們就轉身向左、向右。他們不敢仔細看到底來了多少官軍,在對方剛剛出現那一瞬間,恐懼已經將他們徹底擊跨。在流寇們臆想中,四下裡都是敵人,包括田野之間的樹木有可能都是敵人的伏兵。那些戰馬是老虎,那些老虎背上的人是鬼怪,他們長着一丈多長的尖牙,每根牙齒下都滴着血。
羅士信手舞長槊,呼喝酣戰。他身邊的四十幾名親衛都是來自齊郡的老兵,所以這一小隊人馬與衝上來的瓦崗軍先鋒殺了個勢均力敵。但周圍的情況就不那麼樂觀了,北海郡兵都是新入伍吃糧的百姓,在自己家門口作戰時還能打起全身精神。一離開家門,戰鬥立刻減少過半。此刻碰上瓦崗軍這樣強悍的對手,士氣旋即再跌三成。
“程知節,休走!”羅士信一槊刺死撲過來的對手,又一槊刺向領兵衝殺的敵將。這個姓程的傢伙太可惡了,帶着百餘名輕騎,硬生生從前軍殺到了中軍。更氣人的是,這百餘騎兵身上的鎧甲和**戰馬明顯都是從當日齊郡子弟手中搶走的,關鍵部位的標記還沒有來得及抹去。
“嘿嘿,俺老程就是來找你較量的。”程知節擡手撥開羅士信刺來的長槊,又快速回刺了一記。“秦叔寶不在麼?那個李仲堅也不在啊。咱軍師料事入神,這仗你們輸定了!”一邊打着,他嘴裡還一邊絮絮叨叨說個不停,把猛將軍羅士信氣得鼻孔生煙,兩眼冒火,恨不能一槊將他刺個對穿。
“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在二人身邊響起,這次不是求援,而是進攻的號角。伴着角聲,一隊又一隊瓦崗軍殺了過來,他們利用彼此間嫺熟的配合將北海郡兵的方陣撕開一道道裂縫,緊跟着,他們一個接一個從裂縫之中跳進去,匯合成團,刺蝟般將裂縫擴大成豁口。血就如噴泉般從這些豁口處飛濺而出,染紅腳下的草地。大部分都是郡兵們的,他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在敵人接連不斷的攻擊下,除了後退外,他們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謝映登帶着一隊步卒從羅士信身邊殺了過去,頭也不回。羅士信試圖衝過去阻攔,卻被程知節帶人死死纏住。在與程知節擦身而過的瞬間,羅士信向自己身邊的友軍隊伍掃了一眼。踏看見謝映登用一根步槊撕開軍陣,所到之處擋着披靡。有一名來自北海的義勇上前拼命,被謝映登一槊刺中咽喉,當即氣絕身亡。待羅士信將馬頭撥回來時,他又看見謝映登從第三名北海子弟身上拔出滴血的槊鋒,那霜一樣的槊鋒被陽光打上一層金,邊緣處的一縷紅色分外的扎眼。
“老子跟你拼了!”羅士信氣急敗壞,拋下程知節,直撲謝映登。程知節卻不肯甘休,撥轉戰馬橫向殺來,人未到,兩柄斧子先後飛向羅士信馬頸。羅士信不得不一邊隔擋一邊撥馬避讓,好不容易對付完了兩柄斧子,程知節的戰馬已經衝至他身側。兩人高舉長槊,再度佔到一處。
這種戰術很無恥,但這種戰術卻非常有效。羅士信這個刀尖被纏住後,郡兵們訓練不足的劣勢暴露得非常明顯。得不到齊郡老兵的支援,他們不懂得如何發揮自己一方人數衆多的優勢。而那些臨時提拔起來的低級軍官除了一腔血勇外別無所長,個別地方居然出現以一人之力硬撼瓦崗軍八人戰鬥小陣的壯舉。戰場上,隊友之間的配合永遠比個人勇武更重要,幾個照面下來,勇敢的北海壯士就成了對方的刀下亡魂。而他所帶的夥、隊則立刻潰散,不但阻擋不住敵軍的攻擊,反而衝亂了自家隊伍。
“吳玉麟,吳玉麟,整隊,整隊啊!”羅士信一邊與人拼命,一邊大喊。他把希望全部寄託在了北海郡來的同僚身上。吳玉麟是郡丞,在郡兵中威信比他大。只要對方能穩住陣腳,瓦崗軍未必能輕鬆獲勝。
堅持,只要堅持到秦叔寶領着騎兵殺回來,這羣該死瓦崗山賊一個都跑不掉。羅士信有把握,羅士信從來不懷疑齊郡弟兄的戰鬥力。
敵將對戰局的把握能力卻遠在羅士信之上,派人纏住羅士信和他麾下爲數不多的齊郡老兵後,他們立刻派人去攻打吳玉麟所在的中軍。吳玉麟措手不及,不得不領着親兵迎戰。敵軍主將又趁着這個機會調整戰術,分兵攻打官軍兩翼,卻不讓吳玉麟有機會發出調整應對策略的號令。
吳育麟氣得兩眼血紅,咆哮着撲向眼前對手。帶領着一隊瓦崗軍與他糾纏的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壯漢,手使一把環首長刃陌刀,武藝十分嫺熟。見到吳玉麟身上出現破綻,他身子快速斜跨一步,將招式已用老的長槊避了開去,緊跟着,他一擰身,刀鋒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閃電,直劈吳玉麟馬鞍。
在千鈞一髮的瞬間,吳玉麟榨出了坐騎的最後體力。忠勇的戰馬竄出了半尺,使得背上的主人避開了被劈爲兩半的命運。那柄刃長七尺有餘的陌刀沒入戰馬脊背半尺有餘,可憐的畜生連慘呼聲都沒叫出,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吳玉麟看到翠綠色的大地迎面向自己衝來,緊跟着,無數金星開始在眼前飛舞,一股碎裂般的疼痛隨即傳遍全身。“我要死了!”他緊張得小腹一陣抽搐,卻強逼着自己睜大眼睛。他想看清楚到底誰殺死了自己,眼前金星落盡後,他看見自己的坐騎躺在身邊,背上帶着殺死它的兇器。而那名敵軍壯漢臉色煞白,正用力在拔卡在馬骨頭中的陌刀。
不用任何指點,吳玉麟憑着本能撲向了敵將的雙腿。兩個人立刻倒在了一處,周圍敵我雙方的弟兄們衝過來想幫忙,卻都被對方攔住。在無數雙腿腳底下,吳玉麟抱着敵將翻滾,人血、馬血沾了滿身。他試圖用膝蓋頂對方的小腹,卻只碰到了對方的膝蓋。他用手肘砸對方的軟肋,緊跟着自己肋骨處也傳來鑽心般的痛。他用帶着鐵盔的頭撞對方的頭,被金屬的撞擊聲震得兩耳轟鳴。忽然,他看見一支紮在泥土裡的羽箭。以硬捱了對方一記肘錘爲代價,吳玉麟將羽箭抓在了手裡。“去死!”他怒吼着,用箭尖插向對方的脖頸。一下,又是一下,箭桿折斷,血順着傷口噴出來,遮住他的眼睛。失去了武器的吳玉麟死死抱住對手,牢牢不放。他聽見那個漢子痛苦地呼喊,感覺到對方拼命的掙扎,感覺到掙扎力量一點點變弱,感覺到噴到臉上的血一點點減少……。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吳玉麟感覺到自己懷中的身體軟了下去。他鬆開對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見一個血紅色的世界。
紅色的地,紅色的天,紅中透白,沒有任何溫暖的太陽。在紅色的天與地之間,無數紅色的人影自相殘殺。分不清誰是對手,誰是同伴。有人支持不住倒了下去,勝利者立刻踩着他的屍體,撲向下一個同類。很多人在逃,還有人在追。逃命的一方偶爾有人返身迎戰,又很快被追擊者砍成碎片。
背後傳來一股勁風,吳玉麟憑着本能前撲。他發覺自己趴在了一堆血肉上,用力睜眼,他看清楚身前是自己的戰馬,馬背上卡着一柄陌刀。沒等敵人再度發動攻擊,他一個翻滾跳到馬屍體的另一側,同時試探着用戰靴勾了一下刀柄。已經被拔鬆動的陌刀跳了起來,刀柄落在了他身邊,刀鋒指向了來襲者。
“殺!”吳玉麟雙手握住刀柄將陌刀刺了出去,正中來襲者的胸口。死亡的威脅使他神智略爲清醒,他雙手拔出刀鋒,又低頭用肩膀上的皮甲蹭了一下臉。在辣痛覺傳來的同時,他發覺眼前世界恢復到了正常顏色。
草很綠,天很藍,藍天白雲下,兩夥人在微風中拼殺。這是一個荒誕的畫面,偏偏它就是現實。吳玉麟雙手揮舞着陌刀衝向自家戰旗,那杆旗幟還沒倒,意味着郡兵還沒有全軍覆沒。他感到有一點點欣慰,雖然此時他身邊的侍衛已經寥寥無幾,左、右兩翼兵馬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一匹戰馬飛奔而來,馬背上的騎兵用橫刀掃向戰旗。護旗的郡兵上前阻擋,被來人用戰馬撞翻在地。吳玉麟大步上前,陌刀凌空劈下。隨着“乒!”地一聲巨響,他被戰馬的衝擊力撞得後退數步,體內五腹六髒移位,一口鮮血從嘴裡噴涌而出。
緊跟着又是“轟”地一聲,馬背上的敵手和戰馬就在他身邊摔倒,人馬皆亡。
“向我靠攏!”吳玉麟高舉着陌刀,衝到了中軍將旗腳下。附近親衛和零散的郡兵聞令,紛紛放棄對手,在他周圍組成了一個小小方陣。
這是北海郡兵最後的成建制隊伍,從開戰到現在不過一刻鐘左右,他們已經完全被敵人擊潰。來自友軍的羅士信還在不遠處與瓦崗軍先鋒酣戰,他身邊原有四十幾名齊郡老兵,此刻剩下的還不到十人。
“鳴金,命令全軍撤退!”吳玉麟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發出最新一道將令。孤單的鑼聲立刻響了起來,淒涼而無助。羅士信憤怒地向這邊看了看,大聲咆哮了幾句,隔得太遠,吳玉麟聽不見對方喊什麼,但他卻毫不猶豫地命令親衛捲起了戰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