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趙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裡的酒就開始發苦。大隋朝有過規定,禁止徵老弱入伍,也禁止徵家中獨子從軍。可那都是老皇上規定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老皇上活着的時候,新皇上就沒把他的規定當回事情,更何況眼下老皇上已經死了那麼多年!
無論心裡多苦,多不情願,有些事情還必須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臨頭時也越慌亂。李懋嘆了口氣,輕輕地放下酒杯,對着正在大口吃飯的兒子說道:“下月初的時候,有一支商隊要去塞外,帶隊的是我的一個老相識,姓孫…….”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應着,一手託着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着只咬去半邊的胡餅,大抵是在外邊玩了一整天餓得很了,吃得如風捲殘雲般利落。李張氏心疼兒子,不斷地在旁邊溫言相勸:“慢點,慢點,別噎着,鍋裡多着呢!”
“帶隊的叫孫安祖,是我一個老相識。我想你年齡也大了,該出去見見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着頭大聲道。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商隊什麼樣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說…….!”
“爹年齡大了,想讓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兒子的雙眼,儘量用平緩的語調,把自己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我,我策論是學堂裡最好的。我,我能默寫整本論語!我……”李旭手中的半塊胡餅掉到了地上。昨天這個時候,父親還在和自己討論是考明經還是考進士,到了今天,就變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那不是他的夢!在李旭的夢想裡,有過考取進士立於朝堂,也有過持槊上馬稱雄疆場,平素夢想最多的則是穿一身戶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縣學邊上買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進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還能讓趙二當家,楊老禿子這些場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夢裡,唯獨沒有像父親一樣作個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曬雨淋也落不了幾個錢,還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長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負。
而且一旦從了商,按大隋朝慣例,他就等於自動放棄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遠不可能再參加科舉。
“爹,爹這,這也是沒辦法!”老李懋無顏面對兒子得目光,躲閃着解釋。
李旭看着父親,永遠不肯相信這個答案。家中雖然窮困,但比起鄉鄰中的赤貧人家,還能算得上富裕。讀縣學不需要給先生禮金,平時官府還爲學子們提供一日兩餐。儘管那飯菜裡鮮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幫着母親料理家務,自己幾乎可以賴在學堂裡,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飯…….
李張氏默默無言,轉過身子,不住地擦淚。兒子不是不懂事,正因爲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決定時才分外艱難。如果沒有這該死的高麗,如果皇帝老爺不老想着四夷賓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兒子。
“家裡不是沒錢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備鎧甲兵器從軍。爹想讓你藉着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後年大軍開拔了再回來照顧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壓力,終於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逼着兒子當逃兵不是什麼光彩的舉動,比起讓兒子誤會自己爲了省錢而葬送他的前程,這個理由多少能讓人透過口氣來。
“我不去塞外,當兵就當兵,功名但在馬上取……!”李旭聽父親說出真實原因,心裡一塊石頭當即落地,滿不在乎地說道。
“啪!”腮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打斷了他的話。素來和睦的父親站了起來,批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剎那間,李懋被風霜和日子劃得滿是皺紋的老臉漲成了青黑色,豎起眼睛,大聲罵道:“閉嘴,功名但在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鄉數百戶,哪家有人活着取過功名回來!開皇十八年東征,去了三十萬,死了二十九萬九……”
“好好地,你動什麼手你!”李張氏撲將過了,一把將兒子摟在懷裡。想安慰一下兒子,沒待開口,眼淚先落了滿臉。
“爹――”李旭捂着臉,輕輕叫了一聲,豆大的淚珠順着手指滾滾而下。這一記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說幾句軟話向父親賠罪,卻不知道自己到底錯在了何處。‘功名但在馬上取’,族裡的祖訓和先生的教誨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親面前變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辭。
李懋看看兒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喪地說道:“明天你向夫子辭了行,準備出塞吧!你哥已經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樣,將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祖宗。”
聽丈夫說起長子,李張氏更是悲從心來,抱着兒子的肩頭,嗚咽出聲:“旭子,聽你爹的話吧!啊!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過完這輩子,娶個媳婦,生個兒子。你哥當年跟着高大人出塞,三百個人裡騎射最精…….”
在李旭的記憶裡,已經根本不記得哥哥的模樣。開皇十八年他才兩歲,據娘說終日騎在哥哥的脖頸上看過兵。後來哥哥也被徵入伍,再後來,記憶裡只剩下了父親的嘆息和母親的眼淚…….
縣學的楊老夫在李旭眼裡總是那麼睿智。幾天後,當他喃喃地說出自己準備辭學,替父親跑塞外行商時,楊老夫子立刻驚叫道:“難道又要打仗了麼?你連書都顧不得讀?”
“先生,父命,父命難違!”李旭登時面紅過耳,低着頭,聲音細若蚊蚋。
“也難怪,也難怪,你在家中已是獨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讓你去做遼東枯骨,你們李家就得斷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筆文章,我本來給幾個舊友寫了信,準備在來年明經試後,叫他們照看一二的!”楊老夫子的話語裡沒有任何責怪之意,只是帶着股說不出的惋惜。
“多謝先生擡愛,弟子雖然福薄,這份恩情,卻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長揖及地。求學這幾年來,楊夫子對他頗爲看顧,人後小竈不知開了多少回。從經、算諸學到詩歌策論,幾乎是傾囊相受。甚至連當年追隨越公楊素南征時于軍旅中寫下的筆記,都不禁止他這個掛名弟子翻閱。只是以李旭的年齡和見識,背誦起來可以做到滾瓜爛熟,真正理解的,卻十中不及一二。
楊老夫子擺了擺手,回以一聲長嘆。“罷了,你爹這麼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東征,有敗無勝。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諸公,卻全做了睜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無以爲報。這幾壇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嘆了口氣,指着放於院外的幾罈老酒說道。東征成敗,與他已經無關。今日之後,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漢代以來的規矩,商乃賤業,像東征這等國家大事,商人是沒有資格議論的。此後,楊老夫子的家門,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便來訪。否則,即便楊家老小不趕他出門,其他飽學鴻儒也要嘲笑楊老夫子交遊不甚,自甘於商人爲伍。
楊老夫子對於這個?上門來,又主動請辭的弟子向來覺得投緣。他半生沉浮,見得風Lang頗多,到老時心裡也沒那麼多羈絆。笑了笑,說道:“人家說行商是賤業,爲師從來沒這麼看。人之貴賤在乎於心,其心貴,雖爲販夫走卒,也難掩浩然之氣。其心賤,縱立身於廟堂之上,亦是卑鄙齷齪,臭名遠播。你的表字爲我所賜,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爲師,終生爲師。無論將來爲商爲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
“多謝師父指點!”李旭撩起長衣下襬,拜了下去。自幼讀的是聖賢書,各行各業的高低貴賤早已如銘文一樣刻在了他的心裡。所以自從昨晚得知自己難脫行商命運後,李旭一直爲此耿耿於懷。楊老夫子的一句話,等同於在他頭頂上開了一扇窗。讓他在突然變得灰濛濛的天空中,瞬間看到了陽光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