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終於結束了。
韓德讓退兵,楊榮也領軍退到易水河岸。
這一戰從上午一直殺到黃昏,殷紅的鮮血匯聚成一條條小溪,流淌進一片低窪的深坑裡,竟在那深坑中形成了一處完全由血液匯聚成的小塘。
西下的斜陽照射在剛剛經歷過一場慘烈廝殺的戰場上,雙方戰死官兵們的屍體靜靜的躺在地上。
橘色的落日餘暉照在雙方官兵的屍體上,在他們那已被鮮血染紅了的徵袍上,又蒙上了一層濃濃的血色。
駐馬立在易水河邊,望着剛纔與遼軍廝殺過的戰場,楊榮的喉結滾動了幾下,眼睛裡閃爍着瑩瑩的淚光。
一場慘烈的廝殺,遼軍數千人戰死,宋軍也有千餘人永遠的倒在了易水河畔。
“撤軍!”朝着易州方向凝視許久,楊榮終於下達了這樣一條他根本不願下達的命令。
他們撤離,易州從此就成了一座孤城,城內的守軍除了盡數戰死,只有向遼軍投降,一座城池又將陷入遼軍之手。
從易水上的浮橋撤離時,楊榮回了好幾次頭,一直到他踏上了河的南岸,他才勒轉戰馬,癡癡的望着對面的河岸。
“上將軍,我們是無能爲力了!”見楊榮心有不甘的望着對面的河岸,渾身沾滿鮮血的魯毅策馬走到他的身旁,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道:“易州城內的守軍看來早晚也是要向遼軍投降了!”
楊榮的眼睛微微眯了眯,過了良久,才悠悠的嘆了一聲說道:“我們還沒有爲戰死的將士們收屍!”
聽他這麼一說,魯毅也嘆了一聲,把頭低了下去。
易水潺潺的流淌着,披着殘霞,楊榮望着靜靜的河岸對面,伸手拿下了頭盔,將頭盔抱在懷裡,他騎在馬背上,朝河對岸深深的鞠了一躬,幽幽的唸了句:“戰死在易水河邊的兄弟們、姐妹們,我楊榮以你們爲傲,你們一路走好!”
所有的官兵全都調轉了馬頭,取下頭盔,像楊榮一樣朝着易水河對岸深深一躬。
從遂城出來援救易州的宋軍佇立在河邊,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悲慼。
對易州的救援宣告失敗了,遼軍在易州城外的軍隊實在太過強大,若是楊榮不下令撤退,他們所有人都將永遠的被留在河的對岸。
心中存着愧疚,可他們無能爲力,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在易州城與遼軍浴血廝殺的官兵們平安。
“將士們!”易水南岸,一派沉悶的氣息,所有人的情緒都低落到了極點,楊榮轉過身,向所有人喊道:“易水一戰,你們每個人都好樣的!都沒有給我們大宋軍人丟臉!”
聽到他的喊聲,所有官兵全都把視線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每個人的眼神裡都閃爍着幾分迷茫。
“今天我們撤離了!”環視了一圈河岸上的官兵們,楊榮對他們高聲喊道:“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用我們的長槍,挑着契丹人的頭顱!用我們的大刀,劈開契丹人的身軀!讓契丹人知道,易州是我們漢人的!是我們大宋的!他們想要奪去,我們決不答應!”
“絕不答應!”所有的官兵全都舉起了手中的兵器,用一種充滿了憤恨的目光瞪着河的對岸,高聲吶喊着。
這喊聲震徹天地,大地彷彿也被喊聲震顫的抖了幾抖,流淌着的易水也好似被這喊聲給嚇的止住了奔流。
官兵們喊過之後,楊榮回過頭,望着易水對岸,眼角微微抽搐了幾下,冷聲對官兵們下達了一個他永遠都不想說出口的命令——撤!
剛與宋軍廝殺了一場的遼國鐵林軍,士氣此時也低落到了極點。
作爲遼軍的精銳,他們向來都是縱橫沙場所向披靡的,還從來沒有遭逢過這樣慘烈的廝殺。
幾千同澤死去了,永遠的躺在了易州城下,他們身上那堅硬的鐵甲並沒有挽留住他們的生命,在瘋狂了的宋軍鐵騎的衝擊下,數千鐵林軍將士長眠在這片他們與宋人爭奪了數年的土地上。
韓德讓騎在馬背上,默默的凝視着遍地的死屍,過了許久,才嘆了一聲,對他麾下的官兵們說道:“將所有的屍體全都掩埋了吧。不管他們是我大遼的勇士還是南朝的勇士,這一戰他們都用勇氣印證了一名戰士的價值!”
遼軍官兵默默的在易水河邊挖出了一個個深坑,將那些戰死了的雙方戰士平放進坑內,輕輕的用土掩埋了他們的屍身。
“大人,這裡還有個活的!”正掩埋着屍體,一個遼軍士兵突然朝韓德讓喊了一嗓子。
聽說還有個活的,韓德讓連忙翻身跳下馬背,朝發出喊聲的遼軍跑了過去。
到了那遼軍身旁,他看到的是在遼軍面前平躺着一個重傷的宋軍兵士。
那宋軍兵士手中緊緊的握着一支紅纓槍,眼睛微微張開了一些,胸脯也在劇烈的一起一伏。
“姑娘,還好嗎?”韓德讓上前一步,蹲在重傷的宋軍女兵身旁,輕聲對她說道:“我們不會殺你,也不會折磨你,你放心,我們會救你的!”
躺在地上的宋軍女兵聽了他的話後,嘴角露出一抹怪怪的笑容,嘴脣噏動了兩下,極度虛弱的從沒有血色的脣裡迸出了兩個字——遼狗!
被她罵了一句,韓德讓愣了愣,嘆了一聲對一旁的遼軍兵士們說道:“叫郎中來,好生爲她醫治,一定要把她救活!”
幾名遼軍應了一聲,當他們扭過頭再看那宋軍女兵的時候,卻愕然的發現剛纔還活着的女兵此時已是沒了氣息。
原本被她緊緊握在手中的長槍深深的扎進了她的心窩,一抹帶着滿足的笑意掛在她那糊滿了鮮血的臉上。
“大人,她……死了!”看到這一幕,其中一個遼軍一臉驚愕的對已經轉過身的韓德讓喊了一嗓子。
聽到遼兵的喊聲,韓德讓猛然轉過頭,朝那剛纔還活着的女兵看了過去。
那柄深深紮在女兵心窩裡的長槍筆直的豎立着,在夕陽的照射下,槍桿的投影指向了東方。
取下頭盔,韓德讓雙手按着頭髮,狠狠的朝後捋了一下,長長的嘆了口氣,語氣中滿是失落的對那幾個圍在跟前的遼軍說道:“埋了吧,在她的墳塋上刻上幾個字——南朝義女之墓!”
幾個遼軍應了,這才把那女兵的屍身擡到了一個坑邊,將她的屍身掩埋在土坑裡,最後還在小小的墳塋上留下了一個木製的墓碑,上面按照韓德讓的吩咐用戰場上流淌的鮮血寫上了那幾個字。
離開這片剛纔宋遼兩軍廝殺過的地方,韓德讓感到心裡一陣陣的發堵。
常年領兵打仗,在遼國他也算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也早已見慣了生死,可剛纔在看到那宋軍女兵自殺的一幕時,他的心居然在抽抽着。
那支宋軍是靠着一種什麼樣的信念在支撐着?人數明顯少於己方,竟還是敢直接擺開陣勢衝鋒,最後竟是殺的他不得不下令暫且後退。
若不是宋軍人數太少,而易州城外又有數十萬遼軍圍攻城池,隨時能夠前來支援,想必那支宋軍騎兵還不會撤退。
一個小小的女兵,受了重傷竟然寧願死,也不接受遼國郎中的醫治。
如果南朝的軍隊都是這樣,這仗還怎麼打?大遼國還有沒有能力守住幽雲十六州?
遠處的易州城還傳來一陣陣的廝殺,看來攻城的軍隊又一次發起了衝鋒,宋將劉墀帶領宋軍困守孤城,眼下他的援兵已是不可能盼來,易州淪陷也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
但攻破了易州,是不是就真的征服了它?那些堅信身體裡流淌着高貴漢人血液的宋軍勇士們,是不是就此甘願臣服遼國?
過去韓德讓一直以爲遼國對漢人已經很好,漢人應該不會再有反抗纔對,可現在他發現他錯了,而且是錯的很離譜。
並不是每個漢人都像他一樣甘願爲遼國做事,至少今天他遇見的這支宋軍,就絕不可能投靠遼國。
將來若是遇見這支軍隊,除了殲滅,再沒有其他辦法!
易水對岸,楊榮已經領着他麾下的兵馬朝定州大營緩慢的行去,每個人走的都很慢,許多官兵甚至一邊走一邊不住的回頭張望。
沙場埋骨、馬革裹屍,是每一個軍人的榮耀,官兵們不怕死,卻不願這樣窩囊的敗了。
他們擊退了遼軍,卻要被迫退回易水南岸。
心內的不甘和屈辱,在官兵們內心深處又埋下了一顆種子,一顆對遼國人充滿憎恨的種子。
“總有一天老子會回來的!”董飛虎一手捂着已經用麻布包紮起來的傷口,回頭朝易水看了一眼,咬着牙說道:“遼狗都把頸子洗好,等着老子回來一個個的用棍子將你們都釘在地上!”
一旁的陳芮輕輕拍了拍董飛虎的肩膀,本是有心勸慰他兩句,可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最後也只是長長的嘆了口氣,就再沒言語一聲。
騎馬走在最前面的楊榮,臉色一片鐵青,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夠救援易州,因爲他很清楚,易州一旦淪陷,對大宋來講將會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