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發冷了!
宣和七年的冬天很冷,入十月便迎來一場小雪。
由於昨夜有一批輜重入營,整整忙碌了一個晚上,以至於讓玉尹早上起的有些晚。
辰時,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玉尹從牀榻上下來。
高澤民端着一盆清水進來,並準備好了牙具和洗漱物品。高澤民是高世光的兒子,年紀也不算大。本來玉尹並不打算讓他過來,可燕奴擔心他一個人在軍寨中沒人照顧,硬是讓高澤民當了玉尹的親兵。看着高澤民那瘦瘦小小的身形,玉尹頗有些不忍。
“輜重都清點完畢了嗎?”
“回大官人,都清點完畢了……這是陳主簿凌晨時送來的清單,請大官人查閱。”
“凌晨?”
玉尹看了高澤民一眼,見他一臉睏倦之意,不禁微蹙眉頭。
他是快寅時睡下,高澤民當時還未休息……也就是說,這小傢伙到現在也沒睡覺。
“澤民且去歇息,今日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若沒了精神,怕做不得事。”
高澤民是個頗爲倔強的孩子,如果硬是讓他去睡,未必會答應。所以玉尹便換了一種說法,把高澤民趕去睡覺。這時候,又有親兵送來了早餐,玉尹便披着衣服,一邊吃早餐,一邊打開陳東編撰好的清單,一目十行的飛速閱讀起來……
天曉得朝廷爲何要把這許多輜重囤積牟駝崗,足足近五千石糧草。
不過讓玉尹有些吃驚的,還是隨同這五千石糧草送來的三十匹戰馬……馬匹,可是大宋朝奇缺之物。三十匹馬,若放在市面上,也是價格驚人。更何況還是戰馬。
吃罷了早飯。玉尹穿戴整齊,直奔營中馬廄而去。
吉青與何元慶兩人正帶着人在營中巡視,見到玉尹。忙上前唱了個肥喏。
“這些馬是怎生事情?”
玉尹指着馬廄裡三十匹馬,疑惑問道。
因爲在之前提報的清單之中,並無這三十匹馬的存在。如今突然多了三十匹馬。自然引起了玉尹好奇。大宋缺馬,他玉尹同樣缺馬……整個軍營,除了龐萬春手下的黑旗箭隊之外,也只有五十四匹戰馬,其中還包括了玉尹的暗金和兩匹王追。
若是可以,何不將這三十匹馬扣下來?
玉尹有些意動,畢竟他手下的親軍馬軍,實在太少。
何元慶道:“清點時曾聞聽說這勞什子是甚滄州知州杜公美的馬匹,好像是要暫存於此。準備待歲末杜公美還京取走……直娘賊,把這軍營當作是他家的後宅。”
杜公美?
玉尹先一怔,旋即醒悟。
他知道杜公美這個人。本名杜充。是哲宗紹聖年間進士及第出身,累遷考功郎、光祿少卿。在年初時除滄州知州。這個人,屬東宮一系,據說和太子趙桓走的很近。
玉尹說起來,也是屬於東宮一系。
只不過,他和東宮所屬的關係並不是太好,所以平日裡也沒什麼接觸。
但這並不妨礙他聽說過杜充,便是他叔祖黃裳,也曾提及此人,不過言語間頗爲不屑。真正讓玉尹把杜充牢記心中的,還是年初時發生的一樁事故。滄州由於毗鄰燕雲十六州,所以有許多自燕雲逃難而來的漢人,聚居在此處。杜充就任之後,便以燕雲之人,多有虜賊細作的藉口,在一月之內,在滄州屠殺了三千餘人。
若只是屠殺,也就罷了。
偏那杜充後來又上奏朝廷,說他在滄州發現了許多虜賊奸細,向朝廷請功。
黃裳每提及此事,就激動不已。
“杜公美真國賊,此例一開,則河北無平靜之日。”
玉尹當時聽說後也是非常震驚,只覺着杜公美這個人,未免太卑鄙,太殘忍了些。
可惜,他身份卑微,說出的話,更不會有人理會。
玉尹拿着手裡的清單又看了一遍,突然問道:“那送交的清單之中,可有這三十匹馬?”
“那上面倒是未見登記。”
“元慶且去把十三郎找來,順便叫上陳主簿,就說這三十匹馬,我取走了。”
“啊?”
“自家尚缺馬匹,正好有人送來,豈能放過?
明日從軍中再挑選出三十個精通騎術之人,併入馬軍……元慶便與十三郎一起,統領馬軍吧。”
何元慶聞聽,頓時歡喜異常。
之前看高寵統帥馬軍,是何等的風光,心中早已羨慕。只是他也知道,營中一共就這麼多匹馬,馬軍也就那五十人,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去統領馬軍。可現在,增加了三十匹馬,便等於有馬軍八十人。到時候,自可與高寵一人統領四十人。
吉青忍不住道:“公子,如此合適嗎?”
“有甚不合適,送上門的肥肉,若不吃下去,豈不是被人笑話?”
玉尹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之所以做這決定,他自有打算。
杜充杜公美這個人,在歷史上可是頗有名望。不過,不是什麼好名望……這傢伙是個堅定的投降派,對內手段殘忍,對外卑躬屈膝。歷史上,宗澤死後,便是由杜充擔任東京留守,不顧所有人反對,驅散義軍,棄守開封,令大宋北地淪喪。
此後,他還在高宗時期擔任過宰相,鎮守建康。
金兵打來時,此人有投降金人,可謂是不折不扣的賣國賊。
有時候玉尹就覺得奇怪,似這等人物,爲何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如果早幾十年,王安石尚未開始變法,這種小人,根本不會有立足之地。每想起此事,玉尹總會忍不住嘆息。
而今杜充送來戰馬,他自沒有理由不取。
至於以後杜充上門討要,玉尹也會翻臉不認……大家都屬東宮,我背後還站着皇太孫。就算是把你這三十匹馬黑了,你杜公美能奈我何?別人怕你。我卻不怕!
想到這裡。玉尹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
平白得了三十匹馬,他哪能不高興?等高寵過來之後,他便把想法與高寵說明……馬軍擴充至八十人。高寵與何元慶各領四十馬軍,充爲玉尹的左右親軍馬軍。
高寵沒什麼意見!
在他看來,五十人和四十人沒什麼分別;而何元慶卻很開心。終於能獨自領軍了……
此時的杜充,尚在滄州,自然不可能知曉,他費盡心思找來,準備獻於太子趙桓的三十匹好馬,已經被玉尹吞沒了。不過,就算他知道了,玉尹也不會太在意。
杜充這三十匹好馬,似乎給玉尹帶來了不少好運氣。
不數日。杭州黎大隱派人前來通知,之前玉尹要他準備的那些東西,都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發運。玉尹也有些心急。眼看着就要年底,也不知道張擇端那邊。辦得怎樣。這條商路,最好是在年底前能鋪好,否則到了來年,只怕要困難許多。
來年……便是靖康!
這一日,玉尹回到開封家中。
燕奴帶着玉如,和楊金蓮去玉燕牙具行巡視,所以不在家中。
而安道全則得了凌振之邀,去御營吃酒。以至於玉尹回家時,家裡除了高娘子和芮紅奴之外,竟無一人在家。黃小七隨着張擇端去了西北,一時間也無法回來。如此一來,肉鋪那邊就少了人看管,所以高世光大部分時間,都在馬行街勾當。
玉尹上了樓,來到書房。
左右也無甚事情,他便準備出門買些禮物,去觀橋書院探望黃裳。
前幾日燕奴告訴他,叔祖最近身體有些不妥,讓他抽空過去看看。黃裳的年紀可不小了,加之今年天氣寒冷,尤甚於往年,自然有些不適。只是前兩日玉尹營中事務繁忙,又是往外出,又是往裡進,每日裡都緊張不已,也抽不出時間來。
今天正好無事,玉尹便準備過去探望一番。
於是,他換了一件衣衫,從樓上下來,正準備出門,卻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喊道:“敢問,這裡是玉指揮府上?”
“哪個?”
高娘子正好在門口打掃庭院,聽到聲音,便走過去打開了院門。
“這便是玉指揮的家,敢問是何人呼喚。”
門外之人,帶着些太原府的口音,“自家從西北而來,玉指揮可在家中?”
聽聲音,有些耳熟。
玉尹愣了一下,便走出大廳,站在門廊上道:“高娘子,是哪個尋我?”
“小乙哥莫非發達了,便不識得當年可敦城故人了嗎?”
玉尹聲音未落,就見一個身穿黑袍,頭戴方巾的青年男子,邁步從外面走進來。
看此人個頭,大約在180公分上下,長着小鬍子,一臉的精神。
玉尹眯起眼睛,半晌後驚喜喊道:“怨哥兒,可是你嗎……哈哈,真的是你啊!”
這門口的男子,玉尹並不陌生。
事實上,當他說出可敦城故人的時候,玉尹便已經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任怨,那個被太原任老公收留的漢人,後與玉尹一路護送餘黎燕前往可敦城,更和玉尹並肩作戰,一力把餘黎燕推上西遼天命女王之位的任怨。玉尹驚喜異常,三步並作兩步便跑過來,一把拉住了任怨的手,“怨哥兒,你怎麼來了?何時抵達?”
“得了小乙的消息,便匆匆前來。”
任怨帶着敦厚笑容,言語間透着幾分沉靜。
玉尹一聽,立刻明白了緣由,拉着任怨的手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對高娘子道:“高娘子帶紅奴出去走走,順便買些酒菜回來,我要與怨哥兒一醉方休。”
那言下之意便是:我要談正事,你莫來打攪。
高娘子哪能聽不出這話語中的意思,忙答應一聲,領着芮紅奴便出門去了。
而玉尹則領着任怨,上了二樓。
在書房裡坐下。爲任怨倒了一杯熱水。“怨哥兒,這一向可好?”
任怨笑道:“卻還算好,只是王上思念小乙頗甚。早就想我前來探望,卻又怕耽擱了小乙的事,所以纔沒有過來。這次得小乙消息。王上可是歡喜的不得了……這不,便讓我立刻過來與小乙相見。只是不想小乙而今,已做了老趙家的指揮。”
玉尹聽得出,任怨話語中有些不滿。
當初他在可敦城時,餘黎燕便挽留過他,希望他能夠留在漠北。
可最終,他沒有留下,帶着一抹雲彩悄然離去,更帶走了一顆少女的相思。
提起餘黎燕。眼前彷彿又浮現出,那高挑倔強的少女模樣,心神不由得一顫。良久後。玉尹輕聲道:“燕子她,好嗎?”
“初入西州時。尚有些不太順利。
不過後來得小乙指點,與八拉沙兗的同宗匯合,也就變得順暢許多……加之有仁孝太子一旁幫襯,擋住了黃頭回紇援兵,才使得我們能順利在西州站穩了腳跟。”
任怨說的是輕描淡寫,可玉尹卻能感受到,在那輕描淡寫下,所隱藏的步步艱辛。
想當初,餘黎燕靠着萬餘兵馬殺入西州,一無糧草,二無援兵,硬生生打下而今基業,又豈是容易?卻苦了她一女兒家,無端端揹負這等重任,怎一個辛苦了得。
“上月中,張先生找到我府上,並帶了小乙信物。
王上得知以後,興奮不已,便立刻讓我前來開封與小乙見面……王上有句話要我與小乙知:人生之若初見,小乙勿論怎樣,都是那個可敦城幫過我們的玉小乙。”
玉尹鼻子一酸,險些流出眼淚。
但旋即深吸一口氣,輕聲道:“還請怨哥兒回話,便說小乙一直未變。”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喝水。
玉尹坐在窗戶口,可以清楚的看到觀音巷的一切動靜。
“西州的情況現在如何?”
“不甚好……”任怨苦笑道:“而今西州回鶻已不足爲慮,只是大戰之後,卻有諸多麻煩。你也知道,西州本就糧食匱乏,加之年初數次大戰,幾乎是顆粒無收。
仁孝太子雖說給予不少幫助,卻也是杯水車薪。
畢竟西夏本就不甚富庶,加之今年許多地方出現旱情,也是個勉強維持的狀況……幸虧小乙去歲送來大批珠寶,纔算是緩解了我等窘困。這次小乙來信,想要開通西州商路,王上當然是非常高興……只是不知,小乙能與西州何種交易?”
看樣子,西州的情況是真不太樂觀。
否則任怨也不會是這等口吻,臉上更帶着許多期盼。
“怨哥兒,我而今聯絡了南北兩大商賈,同時也在設法疏通西北商路……這裡有一個清單,是我之前讓他們準備的貨物,而今已經齊備。只是這些人,畢竟是商賈,若無暴利,未必很涉險前往西州……卻不知,怨哥兒你又能給他們什麼?”
玉尹把黎大隱準備的貨物清單,遞給了任怨。
任怨只看了一眼,眼睛頓時就亮了……
糧食,軍械?
這可是西遼而今最需要的商品……特別是糧食,餘黎燕正爲這件事而頭疼。至於軍械,大宋的兵器素來精良。神臂弓,步人甲等武器,聲名顯赫。而宋軍的火器,也一直爲遼人所垂涎。在這份清單中,甚至還包括了數萬支霹靂火箭,令任怨驚喜異常。
原本以爲,玉尹不過是一個指揮使,也無甚能量。
誰又能想到……
任怨突然覺得,自己對玉尹的瞭解,實在是太少了!其實,也不算少,只不過玉尹竄的太快,而他背後所隱藏的能量,根本就沒有人留意,任怨更不可能知曉。
看罷清單,任怨也從懷中取出一份清單來。
裡面有各種西域特產,玉石,香料,葡萄酒等物品……由於西州正好擋住西域通往中原的道路,也就使得西州如今,成爲中原和西域聯繫的樞紐。
“西夏鐵甲?”
玉尹眼睛一眯,蹙起眉頭。
“這些鐵甲,是專門供西夏鐵鷂子所配甲冑……我知老趙家甲冑精良,可是比起這些鐵甲,猶自差了幾分。”
“只是鐵甲,有些單薄了。”
“此話怎講?”
玉尹擡起頭,看着任怨笑道:“怨哥兒難道不知,大宋最缺戰馬?
不瞞你說,而今放眼整個東京禁軍,戰馬也不超過萬匹……堂堂東京禁軍侍衛親軍馬軍司殿帥,手下馬匹甚至不足虜賊一個忒母孛堇。你也知道,宋金而今正在交鋒,西域產馬,而西州更把控數個牧場,若能供馬,這生意定是大有作爲。”
販馬入中原?
任怨猶豫了一下,沉聲道:“此事卻非我能做主,不過我回去後,倒是可以商議。”
“另外還有一事……”
“請講。”
玉尹看着任怨,猶豫不決。
他不知道,這個條件說出來後,會是什麼反應。
但若是不出口,卻總覺得不能爽快。考慮再三,他一咬牙,低聲道:“不知西州而今,兵勢如何?”
任怨神色一緊,戒備看着玉尹。
“小乙的意思是……”
“若有可能,我希望燕子能在合適機會,兵出漠北。”
“幫助老趙官家嗎?”
玉尹,點了點頭。
任怨揉了揉臉頰,苦笑道:“此事,我卻做不得主……若是幫小乙,倒算不得事,可你也知道,王上對老趙官家可是恨之入骨。當初若非老趙官家勾結虜賊,落井下石,我大遼未必會落得今日局面……其他事都好說,唯有此事,說不太準。”
玉尹如何不知,餘黎燕對趙佶的痛恨。
他沉吟一下,便輕聲道:“怨哥兒回去時,煩勞帶一句話給燕子。
脣亡齒寒,若真個我大宋出了變故,只怕接下來便是西夏,便是西州……如今時刻,當拋棄恩怨,守望相助纔是。燕子若真個想要興復大遼,還需放開胸懷。”
任怨想了想,也點頭表示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