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慶富把個圓木墩置於院子的泥地上放穩,取出數十個銅錢問:“老爺,試刀是用當三錢還是用通寶錢?”
杜杲伸手接過銅錢,取了一枚小錢放到木墩上:“我來看看,先用通寶,試過後再用當三。”
趙善湘走來拿過杜杲手中的菜刀,掂了掂說:“這把刀約有一斤半,讓我來。”
說畢,趙善湘雙手舉起菜刀照準木墩上的銅錢用力砍下。
只聽“錚”地一聲,木墩上的銅錢一分爲二向兩邊彈出尺餘,菜刀沒入木墩四、五分深。
“阿也!”在場的三個人同聲叫出兩個字,趙善湘矮墩的身子晃了晃,又好氣又好笑地說:“虧得本官個子不高,否則定然會因此而閃着腰,那可麻煩得緊呢。”
趙善湘提起左腳踩住木墩拔出刀來,和杜杲一同察看。菜刀如常,絲毫無損。
杜杲似乎還有些不太相信,索性在木墩上疊放了十餘枚,數枚當三、當二的大錢上面再放着數枚一文的通寶,對趙善湘道:“這樣再試,看它會不會砍壞。”
趙善湘把墩實的身子坐馬向下一沉,深吸一口氣,雙手把住刀柄奮力對準疊着的銅錢砍下。隨着他吐氣開聲“嘿”,又聽“錚”地一聲響,木墩上疊着的銅錢“撲撲”地向兩旁散跌出去。
趙善湘雙手握着的菜刀按在木墩上,菜刀口下還有兩枚當三銅錢,看來好像是完好的。
杜杲蹲下身伸手拍拍趙善湘:“清臣老弟,把刀拿起來,看看這刀和兩枚當三錢怎麼樣。”
趙善湘慢慢把刀擡起,三人看到面上的一枚當三錢被砍了一條刀痕,銅錢處於將斷未斷之間。
杜杲拿下上面的一枚,底下的那枚當三錢卻還是完好的,連一點彎曲變形也沒有。
趙善湘:“子昕兄,看來林仲山信中所說大約不假……”
杜杲擡起頭,對趙善湘江搖了搖手,打斷他的話:“老弟,此事重大,謹防隔牆有耳。我們進去再說。”
杜杲揚聲道:“慶富,把刀送回到廚房去,就讓他們用好了。回來時你在廳外守着,我不見任何人。”
慶富應諾一聲,動手收拾地上的破錢,將兩把刀釘在木墩上抱着走了。
杜杲待趙善湘坐下,看着他緩緩問道:“清臣老弟,剛纔我們試過了刀,那斷金截鐵之說是驗證了。依我看來,這刀的事至少也有五成可信。可有一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趙善湘:“子昕兄有何不解之處?”
杜杲:“據我所知,似這刀般的利器,在我朝並不是沒有,而且還不在少數。但都是鑄刀鑄劍的匠師於千百把刀中才能煉得一把。一位鑄劍大師窮一生之力,能鑄得數十把寶刀寶劍的,已經是稱得上絕世了。而這位姓林的年輕人才二十餘歲,就能製出如此的刀具,而且竟然是以一人之力,在短時間內製出數千把,不僅件件如一,還能保證退換。這是如何做到的?你看……”
趙善湘:“子昕兄,依你這樣一說,我也是有些奇怪,實是想他不通。不過,據我看信中所說的事肯定有五成以上可信。只不知‘火銃’究竟是何等物事,能夠‘遠擊數百步’,這就是說此‘火銃’能與我大軍中的小牀弩分庭抗禮了?更比大軍中使用的神臂弩厲害得多。對此杜兄又是如何看的呢?”
杜杲:“現大軍中所用的神臂弩重百餘斤,要三人使用。而一具小牀弩重七百餘斤,最少也須六個健壯軍漢以上方能不停發射。神臂弩價爲六百貫,箭矢倒是普通。按一具弩牀配三百支箭,則每具小弩牀共要花費二千三百多貫錢鈔。按信中所說,那‘火銃’重僅十來斤,一人就可使用,十息(約十五至二十秒)內可一發,每發一彈,遠擊數百步,百步內可貫通鐵甲,製成一支‘火銃’需錢千貫。依我看來,若是真如信中所說有如此犀利,不要說是一千貫錢,便是二千貫也是值得的。若將此利器組成有一萬人的大軍,人手一支‘火銃’,此一萬人便足抵十萬大軍。若是有十萬‘火銃’軍,那時何懼金、蒙等蠻夷,不要說收復我大宋失地,便是滅了金、蒙等國,再度開疆擴土也不是什麼難事。”
趙善湘:“可是,組一支萬人的‘火銃’軍,若是人手一支‘火銃’,僅‘火銃’一項便需一千萬貫。以目下我朝歲入僅九千餘萬貫,供眼前大軍尚且不足的財力,既便以舉國之力也難說能在一年內組成一軍。要組成十萬大軍,那要待到何年何月?唉,難,難難!”
杜杲:“現時要說組建這‘火銃’軍還爲時尚早,我等還未見過這‘火銃’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究竟是否真如林仲山信中所說的如此厲害還不得而知。再說了,就是有了‘火銃’,也還要火yao和‘銃彈’呢,那‘銃彈’每隻所費幾何也還不知。”
趙善湘:“說得也是。咦,火yao我是清楚的,請教什麼是‘銃蛋’?有何典故?”
杜杲笑道:“‘銃彈’並無典故,林仲山信中不是說,‘火銃’每發一彈麼,既是‘火銃’擊出之彈,不是‘銃彈’是什麼?”
趙善湘哈哈大笑:“原來是‘彈丸’的彈,我還以爲是‘雞蛋’的蛋呢,差點兒給搞糊塗了。以我想來,按小牀弩使用的箭來算,平均每支箭需錢四貫,那‘銃彈’應該不會超過此數太多罷?那就按每支銃彈兩貫錢算好了,我們來算一算,真要組成一支萬人的‘火銃軍’共需多少銀錢,只要籌得到時便可儘快成軍。”
杜杲連聲說好,急忙去取了算籌,與趙善湘江兩人細細地盤算起來。
兩位方面大員連午餐也沒有顧上吃,一直忙到未時初才把賬算出來。
看着三張寫滿小字的紙,趙善湘吁了一口氣,問道:“子昕兄,一萬人的火銃軍配七千支火銃是不是少了點兒?”
杜杲:“不少了,僅此一項就需七百萬貫。你看,每支火銃還要配上一百銃彈,又是四百貫,再加上火yao一百貫。每支火銃要一千五百貫,光是這些就要一千零五十萬貫了,折錢三百萬緡。若是再加上營帳、旌旗、衣帽、鞋履、盔甲和餉錢、糧草等各項,沒有四、五百萬緡是絕對無法組成一支萬人大軍的。以如今朝庭入不敷出的歲入,如何能再組此等花費巨大的大軍?”
趙善湘嘆了口氣,目注杜杲:“子昕兄,我將全部家產都變賣了可能也只有二十三、四萬緡。這些錢省着些用的話,倒是勉強可以組成一支四五百人的火銃軍,若這火銃軍真能以一當十,便可按五千精兵來用,說起來倒也合算啊。待除了李全這廝後,我再與子申(史嵩之,字子申,史彌遠的侄兒)商議,約其一同上書史丞相,看朝庭是否能擠出這兩千萬貫錢鈔來組建這萬人的火銃軍。”
杜杲心知史彌遠的心思是全力求和,只盼金國不再來攻,安安穩穩地掌控朝政,好讓他(史彌遠)進一步控制大宋大權。若不是史黨中的親信大臣鄭清之、趙善湘、趙範、趙癸等人力主征討,連李全這個毒瘤也還不想馬上挑破。
再說了,現在朝庭的歲入不僅是入不敷出,大軍的餉銀拖欠近年,就連朝中官員的俸祿也有拖欠兩三年的事。除了皇宮大內還不知有多少的存錢外,哪裡能籌得出一千多兩千萬貫錢來,只怕是要籌措幾百萬貫也難上加難啊。
想到此處,杜杲也嘆了口氣,一臉無奈地說:“清臣老弟,不是我喪氣,要朝庭度支銀錢來組這火銃軍是沒指望的了。依我看,別說是一二千萬貫了,前幾年輸與金國的銀、絹各三十萬(兩、匹)的歲幣,也要費了好大的心力來籌措。虧得這幾年金朝積弱,朝庭賴賬不輸歲幣,既便如此五十、一百萬貫之數也難保說一定就有。”
說到這裡,杜杲盯着趙善湘用勸阻的口氣說道:“另外,清臣老弟要把家產全都變賣也不是什麼好主意,就算是你將家產變賣而組成一支數百人的火銃軍,又能濟得甚事?弄不好還恐會因此而犯了朝庭的大忌,今上未曾真正親政還不好說。光是史相公那兒就過不過,史相纔不會因你是否宗室而少了猜忌之心。若是今上有一日真正親政掌控了大權,只怕還會因此招來殺身滅門大禍啊!我們還是先不管它,就按現時的條件盡人事而聽天命吧。”
趙善湘站起來皺眉苦臉走了幾步,煩躁地又重重坐了下去,手託下頜靜靜地想了好半晌,忽然笑起來:“子昕兄,我們連火銃是個什麼樣兒還沒有見過,到底是不是如林仲山信中所說的那般厲害也還不知道,就在這裡精打細算,要組成一支萬人的火銃軍,需要多少錢鈔,似乎有點兒像在白日做夢吧?”
杜杲正考慮如何想出其他辦法來籌措這筆銀錢,一聽趙善湘這話後竟然發起呆來,許久之後纔回過神,心道:“對啊,這‘火銃’到底是個什麼樣兒,究竟是否真如林仲山信中所說的那樣厲害,自己和趙善湘都沒有見過全然不知。僅僅憑着林仲山的一封信中所提的數十個字,就忙着算計組隊成軍之事,兩位五六十歲、成了精的朝庭大員做出如此孩子氣的事來,傳將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杜杲眼瞪瞪地看着趙善湘,趙善湘也直勾勾地盯着杜杲。兩人隔着一張小几大眼瞪小眼地對望了好一會兒,然後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趙善湘仰靠在椅上,左手按着肚子,右手指着雙手抱腹、東倒西歪幾乎坐不住的杜杲笑得喘不出氣來。
兩人好不容易止住笑,杜杲喘息方定就咳嗽不停地說道:“咳……這事也怪不得我們……咳……吶,實是林仲山在信中把這火銃說得太有……咳……威力了,什麼‘三百斤巨虎一擊而斃’,讓人不由自主地就往成軍這條路上去想。你看我大軍中若是真能有這麼一支火銃軍,光是想一想就讓人興奮得不能自已。好了,清臣老弟還是回去準備,先把李全那廝剿滅了再想其他。”
趙善湘道:“子昕兄說得是,我還有數事不明,還要請教。”
杜杲正要說話,忽聽得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笑道:“清臣老弟,我們還是先吃飯罷,邊吃邊談。”
趙善湘看了一眼廳外的天色,也笑了起來:“說的是,我們爲這沒蹤沒影的事兒算計了一、兩個時辰,連飯也忘了吃。你這一說我還真是覺得餓了,快快叫下人取飯食來。”
膳後,兩人就盱眙的情勢細細商討。從先取何處,由何人駐守,留多少兵力,如何攻防,直至哪一座橋應該拆除,派多少水軍埋伏,何種情況下出擊等,制訂出多種方案。
晚餐後兩人又商量了許久,直到亥時末方纔自去安歇。
次日一大早,趙善湘趁着天明行人稀少,急急忙忙帶着從人趕回守地建康府去了。
杜杲送走趙善湘後,也立即按他們商量好的方案,集合濠州附近所有能調動出發的五千大軍,當夜便親自帶兵偃旗息鼓悄悄渡過城東的東濠水,繞過鍾離縣城潛行,直赴盱眙軍的招信縣。
第三天早晨,趁招信縣守城的三千餘金軍不備,一舉拿下了招信縣城。杜杲立即封鎖進出招信的所有通道,用了兩天時間收降、清查奸宄細作。消除了消息外泄的隱患後,於九月十四日繞道都梁山穿插至天長縣與通往盱眙城、龜山鎮大道的半路紮營,切斷南來北往的各條道路,並向各方派出大批探子斥堠,等候與北上的建康、真州兩處大軍會合。準備一接到趙善湘後就馬上攻奪李蜂頭的老營盤龜山鎮,收復盱眙軍,再從容剜割李鐵槍這個糟害了淮東百姓十多年的毒瘤。
……
一道彎彎曲曲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的閃電,沒有對這一片地勢最高的城樓造成任何損害,反而擊在高郵北水關外百丈一個土丘上的一株大槐樹頂。
那棵槐樹上爆起無數紅白色的火星,過了片刻後人們才聽到“啪……轟……隆……隆……”震天動地的霹靂巨響入耳。一時間,雷擊後狂風大作,吹得人們不但眼睛不能視物,連耳朵也暫時失去了聽覺,只能呆呆地閉上眼站或坐在原地,聽任突然發威的老天爺發泄。
立於高郵北門城頭的應俊豪,比別人更早適應過來,眼睛一睜開就發現那棵被雷擊中起火的大槐樹,倒下一半樹冠,原先立於樹下的五騎人馬也躺下兩人一馬。城下的賊兵一時猶如失了主心骨般的丟下扛着做樣子的雲梯,倒拖牙旗、兵器四下奔走遊竄亂成一團。
應俊豪不由心中大喜,向不遠處的將軍高叫道:“將軍快看,遠方那樹下的賊首被天雷擊斃,此是天滅賊人之兆,請即點兵出城殺賊。”
ωωω✿ ttκǎ n✿ ¢ Ο
“要點兵出城須得郡守大人下令,本將不敢自專。”那位將軍沒回頭,只是盯着大槐樹的方向這樣迴應道:“先生若能請準葉大人的手令或面諭,我們即刻帶兵出城殺賊。”
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只需要一千以至數百人衝出城去,就能把城下的賊人殺得落花流水,爭的正是這一時半刻時間。若是等跑到衙門去拿到葉秀髮的手令,一旦李蜂頭的賊兵恢復過來,想要取勝就不可能了。
應俊豪心知沒有葉秀髮的命令,這位帶兵的將軍絕不會聽自己的,這也是大宋立國以來以文制武的祖制。他只好飛奔到衙門,一見到葉秀髮,二話不說扛起他就返身衝上城頭,指着城外喘了許久才說道:“茂叔兄,請速下令派兵出城殺賊,遲則不及。”
待葉秀髮問清情況下令將守護兩個水門的軍兵調來,湊齊一千兵準備出城時,應俊豪看到城外賊兵的亂象已經逐漸安定,慢慢被幾個賊將收攏聚集到一起,雖然還不能排成完整的隊形,但已不再是亂成一團一擊即潰的散兵了。不由頓足嘆道:“現在再出城去已經沒用,有數個賊首發令聚兵,此時出城去以一千對數千悍賊,有敗無勝。太遲了,太遲了啊!”
剛纔賊人在城下亂糟糟的景象還歷歷在目,此時的葉秀髮一心只想趁此立個大功,哪裡聽得進應俊豪的勸告,心道:“現時的賊人與前片刻並無差別,只要能殺得三、二百……不,就是二三十個賊人,也能有個小功勞,或許可以早些離此他任。”
想到高興處,一反前不久還心驚膽跳的怯懦,大聲喝令:“開門,衝出城去殺亂賊啊!”
大槐樹下躺倒的兩騎確是有一人被雷電擊斃的賊將,田四雖然也被驚嚇的馬甩下地來,卻僅是被震得倒撞跌昏,並沒有受到什麼大的傷害,被手下的親兵抱離樹下後不久便醒了。只是暈暈糊糊的還不能指揮部下,他一睜開眼睛就問道:“我是怎麼了,爲何躺在地上?”
他身邊的一名手下看到田四睜開眼睛,立即向外高叫:“田四將軍有令,各軍立即收攏所部,向運河邊靠。”
恰於此時高郵城北門大開,一彪宋兵衝出城進行攻擊。田四下令:“各將整隊沿運河徐徐後退,引他們遠離城門再從後面包住,若能趁機奪下高郵,先攻入城中的賞錢五百貫。”
早一刻半刻還有點希望取得小勝,但現在面對有指揮的悍賊,積弱的宋兵哪裡會是對手。衝出城的宋軍方離開城門六十多丈,眼看着便要被東城趕來的數百賊兵抄了後路。
出城衝擊的宋兵過了護城河後,左有運河攔擋,背面有賊兵抄襲,前方的賊兵又不似葉大人所說般的混亂不堪,而是慢慢後退像等着自己送上門去一樣,頓時心中發慌腳下漸慢。
帶兵衝出城的將軍發現情況不妙,立即止步下令:“不要慌,後隊的人轉身回城下守住吊橋,前隊變後隊,面朝敵寇緩步後退。”
這位將軍剛從真州調到此地不足四個月,模不清這裡的守軍原是由廂軍升爲大軍的本地人,並不是他所熟知向來能征慣戰的淮兵。此時一聽將軍下令退兵,後隊的人立即轉身向後猛跑,隊形頓時就亂了。
正面原來緩退的賊兵,在田四的指揮下也在這時轉退爲進,向宋兵迫來。
城頭上的應俊豪一看事態嚴重,再顧不得許多,立時代葉秀髮下令:“葉大人有令,城頭留一半弓手和鄉丁民壯一起應敵,其他大軍中人都跟我出城接應本城軍兵。”
應俊豪帶出來的兩百多人到得正是時候,一過橋就迎上從東城門繞過來搶城的三百多賊兵。他與應家幾位侄兒當先衝前與賊博殺,一照面就被他們砍翻三個,使得急衝來的賊兵們行動稍滯。
隨來的兵丁們也是心知此時若不拼命,一旦城破後,不但自己沒命吃皇糧拿餉錢,而且城內的妻兒老小也將被賊兵擄去北方爲奴。故而一個個都捨命上前,拼死與賊兵戰成一團。
早先在軍治衙門內養傷的應天寶,聽得城北喊聲大起,提起撲刀搖搖晃晃地朝外走,嘴裡說道:“君蕙護住承宗,我去看看情勢。”
應君蕙現在哪裡還肯聽這位滿叔的話,抽出腰間的手銃,邊走邊裝上子彈並壓下擊錘,邊說:“不成,滿叔去,侄女也要去,承宗也不小了,他會自己照顧自己的。”
歇息了多時的應天華恢復了些氣力,從躺着的牀榻上一躍而起,抓了身邊的長劍叫道:“我也去,省得爹看到你們沒見我,又該罵得人狗血淋頭。”
走上前一把攙着應天寶往外就走,出門前對正掙扎要起的應承宗說:“我說賢侄,你還是不要跟來的好,一個人在這裡好好呆着吧,沒的行動不便還礙手礙腳要人關顧。”
應承宗所受的箭傷雖然於性命無並無大礙,但因包紮稍遲流血太多,這數日來又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調養,也感覺實在無法支持,只好依言重新躺下。
天上墨黑的烏雲壓得越來越低,能見度不足三十丈遠,稍遠些就影相模糊。
三個人來到北城門,得到立於城頭上葉秀髮的充準,繞過讓開一個小道的刀排車,從只開了一條縫的城門往外擠出。
不知何故,葉秀髮此刻到是篤定得很,一點不顯驚慌失措的神色,也沒有如別人所料想般的下令關閉城門困守。
應天寶他們看到距城門右方二十多丈的護城河邊,一夥二十餘宋軍與敵拼鬥正酣,人叢中七弟的鏈子槍明顯沒有很大的威力,只能把賊兵迫住不能傷人,自己卻不住步步後退。八弟、九弟帶着三十餘宋兵拼死攔阻試圖衝過他們搶橋的一近百賊兵,也是進少退多。好在城上的弓手和役丁民壯們,往往在緊急時射出利箭支援,令得賊兵既要拼鬥又要防着城上射下的箭矢,纔沒被賊人突過他們的防線。
應俊豪則和三十多人被圍在更遠處結成一個小圓陣,在做最後的掙扎。出城接應的兩百五十多人,在兩刻時辰內只餘下不足一百。
先出城攻敵的一千大軍,也已經只剩三百來人,在那位將軍的喝叱下依運河岸靠在離北水門三十丈左右結陣自保,承受住上千賊兵的三面輪番衝突就是定在河邊上不動如山。
高郵城建於一個覆盆狀的小丘上,楚州運河從中由北至南貫城而過,出北城門就是六七十丈往下的緩坡。
應天華眼見得父親那裡結成陣的人越來越少,馬上就要淹沒在賊兵的刀槍叢中,顧不得自己能不能幫上忙,大叫一聲便朝坡下衝去。應天寶一把沒將這位堂弟拉住,罵了聲“該死”,也鼓起餘力跟着衝向坡下。應君蕙則擔心滿叔的安危,相隔數步一聲不響地跟着往下跑。
眼看三處宋兵都已經扛不住,敗亡只是在數息之間了。
忽然,運河裡貼岸一艘接一艘划來不知多少小艇,離岸稍遠就看不見河內的景況,只有結陣頑抗的個別宋軍見了,因不知這些小艇上身着褐衣的人是何來路,也就沒敢出聲亂了軍心。
每條小艇上有六人,全都操槳發力,把小艇催動得疾如奔馬。這些小艇一到靠岸結陣的宋軍陣邊,就聽得有人大聲叱喝。小艇立即稍向河中偏,艇中的人抓起早備好的弓箭向十餘丈遠的賊人發射,片刻間便射倒了數十賊人,被圍攻的宋軍危局立解。
高郵北水門上不住發箭支援城下的弓手、役丁們,此時再顧不得葉大人不得出聲泄密的嚴令,高叫歡呼:“援軍來了,我們得救了,援軍來了!”
遠在百丈外槐樹下也適時響起了賊人退兵的銅鑼聲。
可是戰事並沒有因宋軍的援兵到來,解了河岸邊結陣自保宋軍之圍而結束。在相隔北水門八九十丈的城北門一面,卻還有人打得慘烈無比。
李蜂頭手下的得力悍將尉遲環與田四本就不和,此次李全傷重,由姑姑楊妙真做主指派田四爲主將,負責追殺刺客和劫掠沿途的錢糧人口丁壯,他就覺得十分窩心。正是他帶賊兵想趁着宋軍出城襲擊田四之機,一鼓奪下高郵北門。卻沒想到遇上了應俊豪帶人出城接應,把他的三百多精兵攔個正着,眼看到手的一大功勞和大批的子女金帛被這些南方人給生生的攔掉了,叫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這時聽得後面鳴金收兵息戰的鑼聲,再顧不得自己將軍的身份,大喝:“沒用的東西,全都給我讓開,看本將軍斬殺這幾個南蠻。”
圍在應俊豪他們周圍的賊兵有許多是淮南的本地人,不似李蜂頭的親兵般惡毒兇狠,總有着那麼一點鄉親之情還在心中,聽到主將發話,立即迅速向四外退開,有一部分還依鑼聲的指令緩緩移向遠處。
尉遲環一拍座下的戰馬,向只剩下十餘人的應俊豪等衝過來。
應俊豪身邊的人全都疲累不堪搖搖欲倒,若不是抱着多殺得一個就賺的必死之心,早已經全躺下了,此刻哪裡還能當得住快馬的衝撞和大刀的斬殺?
應俊豪也看到了運河岸邊的戰況有了轉機,一邊大聲向身邊的人鼓勁:“你們都是我大宋的好男兒,堅持住,我們的援兵已經到達。這個賊將由我來應付。
一邊用出了最後的力量,往策馬狂衝而至的尉遲環迎去,以圖能擋得一刻是一刻,也好多保留下一個和自己戰至最後的大宋勇士。
餘下的十六個人以手中的刀劍長矛支地撐住身體,眼中淚光閃閃,他們都知道這位用劍的老文士雖然武功高強,在拼鬥了將近一個時辰之後,也是和自己等人一樣脫力了。他這樣迎着瘋狂而來的奔馬,迎上踞高臨下砍殺的大刀無異是去送死。他這樣做不爲別的,只是爲了讓自己這些人能有機會得到生還的機會。
這十六個人喘了口氣後,不敢稍有耽誤,齊發一聲喊,再次勉力提起刀劍長矛,拖着沉重的腿腳一步步往前迎,他們都有着同樣一個心思:學着這位並不相識老文士,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擋上一擋,讓同伴多一點生還的機會。
臨危拼命之人所爆發出來的力量確是令人不可思義,應俊豪不僅用長劍接下了尉遲環當頭斬劈的一刀,還有餘力在身形下挫時順手長劍上撩,把尉遲環的馬肚帶割斷了一條。令得尉遲環的馬鞍浮動,再不能坐穩,使他身形搖晃中急急跳下馬來,失去了踞高臨下快速殺死應俊豪的機會。
應天華到得正是時候,左手一把抱住父親將倒未倒的身體,右手運劍拼力連擋住尉遲環勢沉力猛的兩刀,每擋一下便踉蹌幾步。第三刀卻是無論如何都沒力氣攔格了,勉強側身護牢應俊豪舉起劍遮了一下,“當”的一聲震響,應天華“哎……”的叫出半聲。手中劍被劈得斜插入應俊豪的大腿上,尉遲環的大刀餘勢掃過應天華的右側腰腹。
趕到三丈內的應天寶吼道:“好賊子,敢傷我應家之人,吃我一刀。”
他的吼聲未落,只聽得背後“嘭”然脆響,鼻中嗅到一股硝煙味,隨即半空中白光耀目,“啪啦”一聲巨大的炸雷響起。閃電的光芒過後,天色更顯黑暗,真有點像世界末日來臨的樣子。
黃豆大的雨點夾在狂掃而過的大風中,終於開始一粒一粒砸到地上,慢慢地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遠遠的天邊再騰躍過一道閃電,呆呆地靜立在場中的十多個人,才借這道閃電的光芒看清:應俊豪不知何時緊緊抱着腸臟流出體外的應天華坐於地上,尉遲環右手以刀支地,腳步蹣跚地繞開一地屍體走出了十多步,被三四個賊兵接到迅速離去。
應君蕙尖叫撲向應天華,手忙腳亂地一把撕下地上一個死人的衣服爲他包紮。
背後應天寶沉聲說:“豪叔,華弟已經去了,我們還是先回城裡安排他的後事吧。”
這場毫不起眼的攻防反擊戰,在這天黑前的瓢潑大雨中草草結束,雙方各死傷千餘人。
……
田四派往天長劫掠的五百騎軍和五百步卒,由他的侄兒田雞仔帶領。
九月十七日申時初,田雞仔按田四的命令裝模作樣的率五百騎軍到高郵城下,先鎮住城內的守軍後。一待大隊到達,便領軍渡過運河往西南,繞過當時還沒連成一片完整的高郵湖,入暮時分到達高郵軍與盱眙軍交界處方始停下。
次日一早進入盱眙軍的地界後,已經不必再顧慮揚州的宋兵了,田雞仔下令打糧劫掠行動開始。
賊兵們每到一地,就由五百騎軍迅速將村子包圍住,再由隨後趕到的步軍入村,將村裡的糧食、錢財、年輕女人、能走得動的孩子以及青壯男人一攏全包,搜刮一空。
步卒裹脅擄到的男人挑着他們自己被搶的糧食,同去下一個目標作惡,分出數十名步卒押送女人及孩子肩挑背馱搶得的錢財隨後跟進。留下呼天搶地痛哭的老人、小得還不能走遠路的孩童,讓他們守着空空的房屋自生自滅。好在再有半個多月的時間,田裡的稻穀能收一些了,想來還不至餓死太多的人。
三個時辰內行走三十八里,連劫五村,進迫到距天長縣城五里的一個百多戶的村子住下。若非田雞仔看中一家大戶的兩個女兒,一定要在這村子住下玩樂,天長縣猝不及防之下的一千守城廂軍,決無法擋住賊兵入城。
這四十里掃掠過來,留下了數十具敢於反抗的鄉民屍體和一路悲呼哭泣。
田雞仔的賊兵們,除了有三百多青壯男人被迫挑着糧食隨行外,共搶到五百來個女人和七八十個十餘歲的男女小童,還有近千石的麥稻等糧食,至於銀錢等物麼,田雞仔自己不說,也沒人敢打聽。
眼看這一次大有收穫,田雞仔立即派人快馬趕去高郵城下,請求田四馬上再派兵前來幫着押送財物和子女。
當夜,還留在高郵城外與宋軍對峙的田四,接到侄兒的快馬傳報,心中大喜,第二天一早就加派了一千軍沿田雞仔前進的路線急行。
殊不知田雞仔和田四的一切行動,都已經落到杜杲派出的探子眼中,並急腳報到大營。
五千對兩千,只要安排得好,杜杲相信絕對有把握一舉將這股賊兵消滅。
得到確實消息後的杜杲立即派一千軍進入天長縣,防止賊兵攻入縣城。自領四千軍趁夜色潛伏於天長縣城東、城南的野地。
九月二十日,大雷雨過後連着下了兩天的綿綿細雨止住了,雲開日出的天氣讓人覺得心中一爽。這樣的天氣正是稻穀灌漿後結實的最好天時,今年看來又是一個麥稻兩季都能得到豐收的好年景。
只可惜,這一帶的幾個村莊被李蜂頭派出來打糧劫掠的軍隊將青壯男女都擄走,剩下的老人孩子,恐怕是沒有能力將全部眼看到手的豐收果實從地裡收回穀倉內了。
巳時,田四派來的一千軍到達田雞仔留宿的村子,正當賊兵們升火煮飯間,在村邊的賊人發現村周稻田外的野地裡,涌出大批宋軍,把進退的道路封死。這些賊人立時驚慌地大叫:“不好,我們被朝庭的大軍包圍了,大家快跑啊。”
田雞仔聽到村外的呼叫聲,找了個梯子爬上屋頂向村邊的路上一張,心中暗暗叫苦:“怕是有上萬人,看他們整齊的隊伍,沉靜前進的氣勢,肯定是朝庭中最能戰的兩淮大軍。看來朝庭已經準備向我們北兵動手了,我可犯不着平白把命送在此地,得趕快逃回去向大帥報信纔是。”
當下打定主意,讓人叫來剛帶了一千兵到此的統制,吩咐他說:“本將軍帶五百騎軍爲你們衝開路,你立即帶着步軍隨後跟着向高郵軍方向退。”
不等那位統制回話,緊趕着跑去將五百騎兵都招齊,馬上帶着這五百人馬看準了一處沒有刀劍閃耀的空隙處狂奔而去。哪裡曾把慌慌張張跟在他們後面的一千多步軍放在心上,分明是把他們留在後面阻擋追兵。
跟在騎軍後面的步軍,直到跟着走了數十丈,全都踏入水田裡拔腳不動的時候,方纔發覺上當。不由紛紛大罵田雞仔不是人,把自己這一千多人當成了逃命四腳蛇會跳的斷尾,甩在原地亂跳不管,自己卻溜得蹤影全無了。
那位統統倒也果斷得很,立即下令退回旱地上,馬上向圍上來的宋軍投降。
這卻便宜杜杲了,兵不刃血就俘獲了千五健卒,解救上千鄉民百姓得以回家。
但杜杲在這天長縣足足等了五天,沒等到趙善湘帶大軍到來,卻收到趙善湘派急足送來的一封信。趙善湘在信中告訴杜杲,丞相史彌遠因夜得一夢,夢中有神人對他說李全此時還命不該絕,應亡於辛卯年間(也就是說還要等兩年後的紹定四年),故嚴令自己不得妄起刀兵。因此,請杜杲立即回軍濠州。
杜杲看完信後仰天長嘆,對左右的手下親信說道:“權相哪權相,光掌了權,不以國以民爲念,空賺個崇敬理學之名又有何益?退兵,我們回濠州去吧。”
救援高郵軍的宋兵是淮東制置使、兼知揚州翟朝宗派出的六百水軍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