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燈光,老者伸出枯瘦如柴、佈滿老年斑的手,顫巍巍的接過葉青遞過來的信件跟銀票,只是簡單粗略的看了一眼,而後就放進了自己的懷裡,不出聲的轉身就往裡面走去。
“把門帶上,門口的馬車趕走。”老者那沙啞的聲音,在沙沙的細雨聲中響起。
“都頭……。”潑李三一驚,今夜來此就他們兩人,若是自己趕走馬車,那豈不是就剩下葉青一個人跟隨老者進入房間了,若是出現個什麼意外……。
“放心,不會有事兒的,在巷子口等我。”葉青拍了拍潑李三的肩膀,而後一手提着燈籠,一手關上木門,聽着潑李三駕車離去的聲音響起後,這才轉身往房門口等候的老者跟前走去。
房間裡的陳設極爲簡單,一張牀、一個衣櫃,加上窗前的一張桌子,以及上面的一套茶具後,便再無其他。
“皇城司的?還是宮裡的?”老者自顧自在牀頭坐下問道,而後指了指桌前僅有的一把椅子示意葉青坐下。
看着椅子上面日積月累出來的油膩,葉青一點兒也不嫌棄,輕輕拉過椅子在老者跟前,行禮道:“皇城司副統領葉青,見過老先生。”
“皇城司?這個名字好久沒有聽到了,就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一樣。不過如今聽起來,還是有些親切啊。”老者掏出懷裡的信件跟銀票,這一次則是仔細的,藉着房間內的油燈,以及葉青手裡的燈籠觀看了起來。
葉青也不說話,靜靜的看着滿頭銀髮的老者,像是仔細揣摩着那封信的每一個字似的,或者是想要憑藉他老的不能再老的記憶力,把那封背過一樣。
“這一千兩銀票是你的?”老者緩緩放下信,拿起那張銀票問道。
“不敢,是宮裡王倫中貴人讓在下捎帶給您的。”葉青望着那雙渾濁的雙眼說道。
“不管是誰你跟王倫誰的,老夫都謝謝了。”老者說完後,伸手從那枕頭底下拿出一沓厚厚的紙張,緩緩遞給葉青說道:“這是王倫要的東西,自個兒收好。”
“多謝老先生,還未請教先生高姓大名。”葉青從一進門就一直在猜測眼前的老者是誰,但從王倫給他的信息上來看,他就是猜破了腦袋也不會猜到。
“高姓大名?”老者一愣,而後竟然不屑的笑了下,說道:“如今這皇城司看來早就不是當年的皇城司了,當年皇城司何時像你這般高調過啊。那時候的皇城司,統領大人的真容甚至是比皇宮還要神秘啊,無論是百姓還是朝中官員,有可能打探出昨天夜裡聖上寵幸了哪位嬪妃,但都打聽不出皇城司統領是誰啊。”
“先生所言在下謹記在心,日後必將遵循當年傳統,讓皇城司恢復當年的神秘與殘酷。”葉青臉上的隨和笑意並沒有消失,看着老者點頭說道。
“不過也是因爲皇城司越來越神秘,神秘到在皇城司的眼裡只有神秘的統領,卻沒有皇室與聖上,於是皇城司漸漸浮出水面,漸漸窒息而死,所以纔有了你們這所謂的皇城司。所以啊……皇城司到底該如何存在,沒有人知道,只是希望,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的年輕人,不要到老了之後,像老夫一樣孤苦伶仃纔是。”老者眼中閃過亮光,看着葉青像是忠告一般說道。
“多謝老先生提醒,希望有一天在下不會像老先生這般。”葉青打量着家徒四壁的房間,神情態度一點兒都沒有變。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夫能夠提醒你的也不過就是這些。不過你能把近千人的禁卒,隱匿在揚州而不被他人發現,說明現在的皇城司還是值得太上皇信任,也或者是你這個人,還頗爲得太上皇信任。”
“老先生過獎了,若是有真本事兒,就不會被先生髮現了。瞞過了揚州官場,不是還沒有瞞過老先生您不是?”
“那是因爲老夫比你還要熟悉皇城司的一舉一動,比你還知道皇城司在揚州、建康等各路治所裡安插的人手是如何行動的。”老者得意的笑了下,然後繼續說道:“你手裡的便是他們的名單,以後就歸王倫那小子了,當年是我引薦他進宮,現在由他來執掌這些人,也算是了了老夫的心願了。”
“替中貴人先行謝過老先生。”葉青見老者一直不曾回答他叫什麼,於是也不再問。
不過老者所言的,各路治所還有當年的皇城司探子隱匿,葉青則是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
畢竟,從這次自己北上泗州,經揚州,而後到跟虞允文在揚州匯合一事兒上,就能看出來,趙構在處理揚州官場問題上,要麼就是傻的簡單,要麼就是城府深沉至極。
如今看來,趙構早就開始謀劃淮南東路了,而自己不過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一枚半掩半藏的棋子。
虞允文就像是一枚明棋、自己則是半掩半藏,而眼前的這位老先生,顯然就是那一步暗棋,趙構在如臂使指般的指揮着三者,來爲他謀劃淮南東路的平衡。
要不然只是派遣自己這個剛剛上任不久的皇城司副統領,幫他趙構解決泗州趙宋宗室的事情背鍋還可以,若是想要辦官場上的差事兒,就顯得有些單薄了,即便是加上單槍匹馬的虞允文兩人來辦差,也還是顯得有些力不足。
但若是加上早就被趙構放置在各個治所,隱匿多年的老皇城司探子,那麼就該另當別論了。
所以葉青靜靜的等待着老者繼續說話,或者是交給他一些關於揚州官場上的東西,畢竟,王倫讓自己找這個老者,這個老者也把他自己跟老的皇城司吹噓了一番,那麼現在是不是該拿出來一些真東西了呢?
笑而不語的跟眼前滿頭凌亂白髮,無名無姓的老者,嘿嘿看着彼此笑了半天,終於老者笑不出來了,舉起那如同枯枝的手,向葉青豎起了大拇指:“小子,看不出來悟性很高啊,看來皇城司重現當年威風,不是你小子一句空話啊。”
老者說完後,又從他那如同聚寶盆似的枕頭底下,拿出了一沓厚厚的紙張,再次遞給葉青道:“這是自金人皇帝完顏亮兵退以後,治所揚州各任知府、安撫使的貪墨證據。說起來啊,還就屬這個趙師雄心狠手辣,一個人貪墨的銀兩,比他的前任加起來還要多。”
“多謝老先生,沒帶酒,不然的話,一定請你喝幾杯。”葉青看着老先生……不,應該說是老太監,畢竟,剛纔老者說了,王倫就是被他帶進宮裡的,那麼顯然,這個老先生當年也是一個太監了,掌管着皇城司,或者是協助掌管皇城司的大太監了。
“小子,既然你能猜透揚州官場只靠你跟虞允文兩人不夠,那麼就應該知道,即便是你們有了這些十足的證據,也不能說是穩操勝券吧?”老者直接無視了葉青的客套話。
“那是自然,所以還請老先生不吝賜教。”葉青從椅子上起身,行禮說道。
若是所料不錯,自己即便是回到臨安,拿下了皇城司統領的位置,那麼王倫,就會相當於這個老太監當年一樣,依然掌管着各路治所皇城司探子的名單。
而自己,能繼承的,依然還是皇城司明面上的這些家底!
不過倒也沒有關係,情報網絡嘛,這個東西說難也不難,說不難也難,說不準三五年之後,自己就將成爲整個大宋,乃至涵蓋大理、西夏、金國、蒙古、甚至是西遼,整個大華夏版圖上最大的情報網絡頭子了。
“小心趙師雄,此人手段狠辣,雖然自己不曾親自與金人勾結,但泗州的沈法跟金人則是來往密切,包括一些來往於泗州、臨安的商賈,其實都是在爲他們服務,甚至是爲金人當差。不過這些不是老夫職責所在,乃是你這皇城司副統領職責所在,老夫就不多說了。但……趙師雄有個女兒,你們可要小心一些了,比起趙師雄來,他這個女兒殺人更是不眨眼,就是比起他的兒子,還要心狠手辣,但還是一個美人兒,就看你到時候能不能過的了這美人關了。”老者渾濁的眼中充滿了警告的意味,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都察覺不出來。
“要小心也該是虞允文小心纔對,我不過是一個打下手的,趙師雄的注意力,應該在虞允文,或者是想對他取而代之的人身上纔對。”葉青聳聳肩,輕鬆的說道。
“哦,這麼說……官場之上,還有人想要對他取而代之了?難道有人已經開始角逐那知府跟安撫使的位置了?”老者眼中閃過一抹驚容。
但就是這一閃而逝的驚容,卻是把葉青弄糊塗了,老者既然也是皇城司,而且還是監察治所官場的,難道他連這些也不懂嗎?
看着不像是故意迷惑自己的老者臉上神色,葉青有些搞不明白,這些所謂當年皇城司放在治所的探子,他們的職責跟權限到底是什麼,難道官場之上的事情他們不懂嗎?
“老先生知道市舶司李習之不?”葉青把手裡兩沓文書放在了桌面上,並沒有拿到東西就走的意思,而是跟老者開始嘮嘮起來。
老者同樣是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人,竟然有耐心跟自己這麼一個,已經完全沒有用處的老太監說話,這讓老太監心裡在感到一股尊重的同時,也多了一絲莫名的感動。
畢竟,年輕人沒有誰會願意陪着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耐下心來嘮家常,何況這個年輕人,還是一個年輕有爲,前途無量的皇城司副統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