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二年,爭執許久的南方軍調防一事總算有了大體的眉目。劉光國所統神武左軍,仍駐兩淮;折家軍離開江西,北上進駐中原,折彥文被委以東京留守之職,罷江南西路宣撫司;韓世岳飛二將被拆分開來,韓世忠一軍駐洛陽,卻並不任西京留守,只是京西經略安撫使。岳飛一軍駐齊州,任京東經略安撫使,二將分別負責河南府和山東防務,原荊湖宣撫司隨即被撤消。
無獨有偶,因爲宋金戰局變化的緣故,江南已經不受金軍威脅。兩浙宣撫司亦無存在之必要,遂罷,神武中軍俱歸殿前司節制,以趙鼎爲殿前司都指揮使,徐勝副之。趙鼎隨即以年老爲由告退,朝廷批准,命殿前司副帥徐勝暫代殿帥之職權。
至此,原來荊湖、江西、兩浙、淮南四大宣撫司,被罷去其三,只剩下劉光國的淮南宣撫司。宣撫司既罷,那對應的職權也順理成章地被撤除。從前,除兩浙宣撫司外,所有宣撫司都有“便宜行事”之權,以應對瞬息變化的戰場形勢。如今,既不打仗了,那麼也就沒有必要再保留這種權力。
值得一提的是,京西經略安撫司要受東京留守司節制,京東經略安撫司要受淮南宣撫司節制。也就是說,原來跟諸司平起平座的韓世忠和岳飛,現在要分別聽命於折彥文和劉光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因爲二將沒有山頭,所以原本最大的荊湖宣撫司一夜之間就沒了。
更要命的是,有人解讀朝廷這些動作,認爲是在“撥‘亂’反正”,是收大將兵權的前兆。先罷了宣撫司,削弱權力,再調離原地,等到機會合適,自然就會削掉兵權。但是隨後,中書又發了省札給諸司,命令他們,到防區之後,仍須整軍備戰,勿要懈怠。遂又有人‘私’下議論,看這局面,貌似是針對武臣,其實不過是幾大家互相角力的結果。
何解?原荊湖宣撫司的韓世忠和岳飛二將,戰功不小吧?無論是抵抗金軍南下,還是北伐中原,該司都是中堅力量。但是,此二將都是從下級軍官作起,累積戰功,一步步坐到現在這個位置。韓世忠還好些,當年因爲擒方臘,名聲不小,岳飛則純粹是從士兵作起,成長爲一方大帥。
只是,他二人在朝沒有背景,在外也沒有山頭。所以,一個劃給了折家節制,一個撥給了劉家聽用。這種局面,讓朝中一些大臣,和已經致仕退休的元老們隱隱擔憂,劉、折、徐三家不但在朝中廣有勢力,在地方上更把持着兵柄,久而久之,恐怕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但以如今的政治氛圍,沒有人敢把這話說得明瞭。
其實,這些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沒錯,調防確實是幾家角力的結果,但是贏家,是折家和劉家。這項提議,本是折彥質挑出來的。他原先是打算讓折家子弟兵回故鄉,最好是能坐鎮河東,但因爲徐良的極力反對而作罷。
後來,折彥質另闢蹊徑,提出罷荊湖宣撫司,分其兵將爲二,一部由淮南宣撫司節制,一部由東京留守司節制。這個提議,在客觀形勢上來說,講得過去,又投劉家之所好,得到了劉皇后及朝中一些大臣的極力贊同。在朝會上爭得非常‘激’烈,徐良本有心保全韓嶽二將,奈何畢竟不是他徐家嫡系,沒必要爲此二將去跟兩派勢力死拼,最後作了妥協。
作爲‘交’換條件,他提出的對金戰略也獲得通過。那就是南方諸軍移防之後,即着手準備軍事鬥爭,若時機成熟,不惜撕毀宋金和議,揮師北伐。
徐良認爲,以微小的讓步,能促成此事,還是很划算的。在這次朝廷爭鬥中,有一個人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那就是秦檜。幾大家角力,他在中間充當中間人,互相傳遞消息,那一頭向折彥質壓價,這一頭又來規勸徐良,最終促成‘交’易。當然,這是徐良默許的。
但事情有了結果之後,秦檜儼然變成了紅人。他原本是徐良這一陣營的,因爲暗地裡提出分權,又得到皇帝和皇后的賞識,這回中間人一當,折彥質也覺得他不錯。真個左右逢源,八面玲瓏。
事情一結束,他很快就得到了獎賞,皇帝下詔,秦檜“開府儀同三司”,晉升一品大員之列。徐良對此有些不快,他想起堂弟徐九不止一次地提醒他,秦檜此人不能用,但先前都沒當回事。現在看來,秦檜此人着實不是表面那麼簡單。
然而秦檜卻是個很會來事的人,在晉升之後,他先是上表謝恩,然後馬上來謝徐良。在家中設下宴席,恭請徐良赴會,酒席上,此公深情地回憶了當年清河郡王徐紹對他的栽培和指點,又着實感謝徐良的提攜,說得動情處,涕淚橫流,倒讓徐良覺得自己小家子氣了。
這還不算完,很快,秦檜又利用其左右逢源的優勢,通過一番‘操’作,把徐良剛剛中進士,放了外任的長子徐翰調回中央來,在樞密院謀了一個差遣。這剛剛踏入仕途,不作地方官,就能在中央機構任職,是很不容易的。
然而,這世上本沒有天衣無縫的事情。參知政事李若樸就提醒徐良,指秦檜其人暗裡藏‘奸’,不可深信。又告訴徐良,秦會之暗地裡小動作不斷,一些立場搖擺不定的大臣跟他來往密切。
徐良聽到這些話,遂對秦檜有了戒心,打算找個機會,將此人驅逐出朝廷。而機會,很快就來了。
河東全境,幾乎都光復,眼下,仍是川陝宣撫處置司代管着河東,徐衛暫攝河東宣撫使職權。這本是權宜之計,因爲征戰河東,一直是西軍在打,雖然收復,但情況非常複雜,又要提防北邊金軍南下,又要彈壓地方,除了徐衛,沒人有那個實力擔當此任。但現在,河東地界基本太平,幾套班子也大致成形,獨缺一個統籌全局的機構,那就是河東宣撫司。
徐良打算重設河東宣撫司,讓秦檜以參知政事的職銜,外出宣撫河東。都知道,宰執大臣,只要外出宣撫地方,一般沒有重回中央的可能,當然,折彥質是個特例。
這一日,朝會散了,文武百官都和往常一樣,各回各衙,各理各事,獨秦檜憂心忡忡,獨自一人步出資政殿,朝中書走去。方纔在朝上,徐相奏請重設河東宣撫司,結束徐衛代管,這本是件應當應分的事情,所以沒有任何人反對,皇帝已經表態通過。但徐良並沒有當朝提出河東宣撫使的人選,聯想到近幾日來徐良的曖昧態度,秦檜有理由相信,徐六心中河東宣撫使的人選,極有可能是自己。
這不禁讓他回想起當年,徐紹讓他出朝,作西京留守兼河南知府,修葺皇陵一事。當時徐紹給他許諾,暫時出去避避風頭,等皇陵修好,又是大功一件,到時候再回來就是。結果,皇陵倒是修好了,朝廷卻沒有徵召他回中央,又改任其他地方官。熬了許久,纔在徐六的動作下,返回朝廷。
這種日子,他實在是不想過了。而且,這段時間以來,他在朝中聲望日隆,幾方勢力面前他都左右逢源,如此大好上進之機會,怎能錯過?可是,徐良在朝中的勢力,雖然不比從前獨攬朝政時的風光,但仍有相當部分朝臣追隨着他,而且大多都是實權派人物,即使折彥質也撼動不了他。他如果執意攆自己出朝,自己拿什麼去反抗?
越想越不甘心,秦檜走到中書大‘門’時,竟不想踏進去。
“參政,立在此處作甚?”同爲副相的朱倬走了過來,隨口問道。
“哦,沒事。”秦檜敷衍一句,應付過去。想了半天,將牙一咬,還是跨進了大‘門’。卻不去自己的房,而是到了徐良的辦公堂外。
朝裡看去,徐六正埋首分案寫着什麼,面前堆着高高的本子,幾乎看不到頭。秦檜猶豫片刻,開口道:“徐相。”
徐良也沒擡頭,直道:“進來。”
秦檜入內以後,立在他案桌前,也不言語。好半晌,徐良才放下筆,擡頭問道:“怎麼?會之有事?”
秦檜一時不語,而後才道:“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想告假一日,回家歇息。因此,來和相公報備。”
徐良“哦”了一聲,久久不語,最後還是點頭道:“好罷,政務雖忙,可身子也要緊,你去吧,好生歇息,若有必要,請個御醫瞧瞧,我還有件大事等着你。”
秦檜得了這句話,仍站着沒動,幾次想開口跟徐良說什麼,可到底沒說出來,轉身出堂而去。他一走,仍舊埋頭的徐良便冷笑了一聲。
秦會之頗有些落寞地走出去,低着頭,也不知想些甚。當他經過折彥質的辦公堂時,他下意識地人停下了腳步。朝裡看了一眼,腳便不聽自己使喚,竟往裡走。他方到‘門’口,折彥質便瞧見了,起身出案桌,迎上來笑道:“會之啊,你杵在‘門’口作甚?有事進來說。”
“哦,無事,折相,下官今日身上不大好,因此告假半日,已報備了徐相,特來,特來稟知折相。”秦檜隨口說道。
折彥質看他形容,似有憂悉,關切道:“會之,怎麼回事?是勞累還是舊疾?這可馬虎不得,倘若有疾,須得請個御醫看看。”
“多謝折相關懷,想是勞累了吧,心口悶得慌,回去歇歇便好。”秦檜俯首道。
“心口悶?那多半是有煩心的事,我若叫你說出來,你必然不肯。也罷,回去好生歇着,但有什麼難處,只要不是公事,我能幫上忙,你必定要知會我纔好。”折彥質道。
“多謝折相,那下官先去了。”秦檜俯身一禮,這才走了。折彥質卻不看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對方的徐良所在。
卻說秦檜出了中書,又步出禁中,因時刻不對,也沒人來接,僱了頂轎子往家去。一路上尋思着方纔折彥質所語,似乎話中有話,卻也‘摸’不準。胡思‘亂’想地回了家,他渾家王氏,也是出自名‘門’,其祖父乃前朝宰相王珪,見丈夫悶悶不樂地回來,上前關心道:“相公這是怎麼了?怎這時回了家‘門’?”
“休提,禍事來了。”秦檜手一揮,懊惱地說道,往椅子上一坐,再也不想起來。
王氏到底是‘女’人家,嚇了一跳,上前執着他追問:“你堂堂參政,朝廷副相,能有什麼禍事?昨日你不是還說,自而今往後,日子好過了麼?”
“天有不測風雲吶,我雖爲副相,但在朝廷裡不過是個聽吆喝的。人家那幾大望族,纔是真正的豪‘門’。”秦檜嘆息道。
“這是什麼話?祖宗基業二百年,沒聽說有豪‘門’能左右朝政的,我不信他幾大家能遮了天去?”王氏說道。
她這話本是‘婦’人之見,可聽在秦檜耳裡卻是另一番味道。不錯,他徐家哪怕勢力再大,能支手遮天嗎?再說了,他徐六也不比往日風光了,當初獨相,朝政他一人說了算,現在有麟王出山,他已受掣肘。再者,皇后那裡恨極了他,還不知道將來怎麼樣呢。
一念至此,‘精’神稍振,左右也沒有可能說話的人,便對妻子道:“我因一些瑣碎事,得罪了徐相。他怕是想攆我出朝,到河東勾當,你肯跟我去麼?”
王氏一聽差點沒竄起來:“河東?那地方是人呆的麼?讓‘女’真人佔了多年,又打許多年仗,只怕是殘垣斷壁,野獸出沒,徐相究竟爲何事,竟要將相公發去那不‘毛’之地?”
“朝裡的事,說了你也不懂,如今須得想個法子,把這關過去纔好。”秦檜道。
王氏想了想,出個主意:“相公你平日裡不是跟幾位大臣‘交’好麼?如今出了事,怎不找他們出商量?”
“他們?休提,有徐六在,哪有他們說話的份,左右不過是些……”語至此處,他突然住了口。因爲他想起來,那些大臣,雖然都是些“邊緣人”,但其中有一個,卻有一條特別的‘門’道。想到這裡,來了‘精’神,起身就往書齋去,王氏緊緊跟在後頭。
進了房,他疾聲道:“磨墨。”
“哎!”王氏應了一聲,擼起袖子就磨。
只見相公取了個帖子鋪開,連坐也不坐,便執了筆,沾了墨,書寫起來。仔細一看,卻是給顯謨閣直學士鄭仲熊的帖子,請他過府赴宴的。秦檜寫好之後,吩咐王氏道:“馬上派人送了去。”
“相公,此時那鄭學士如何會在家中?”王氏接過帖子道。
“你懂甚麼?我此時送去,他晚些回府,方知事情緊急。”秦檜道。隨即又補一句“晚間,你吩咐下面置酒席,不必擺在前廳,擺在後堂我那閣樓裡,一應下人都不許在,機密要緊要。”
王氏聽了,也不多問,當即去了。秦檜這才坐下,眼珠子四處‘亂’轉,心中暗想。這最恨徐六的,非劉皇后莫屬。本來就已經不待見他,那廝卻還鼓搗着要皇帝充實了後宮,選了好幾個‘女’子,劉皇后只怕恨不能殺了他!若能走皇后這條路子,興許能夠保住自己。可自己一直是徐良這一派的人,皇后能幫忙麼?
也管不了那麼多,病急‘亂’投醫吧,鄭仲熊受過自己的恩惠。他跟宮裡的都知沈擇有‘交’情,沈擇又極得皇后信任,能搭上沈擇這關係,事情總有些指望。倘若皇后能在官家面前進言,留下自己,也未可知,
只是如此一來,就等於跟徐六撕破臉破了。罷!管這些!他都要攆我出朝了,自然是恩斷義絕!但凡讓我過了這關,站穩了腳,咱們來日好親近!
這半日,秦檜都悶在書齋裡,絞盡腦汁想辦法。好容易捱到晚些時分,便盼着鄭仲熊來,一面又親自去查看了酒席,真個坐立不安。估‘摸’着時間差不離了,便跑到前堂等候,以便客人來時,可以親自出‘門’去迎接。
“相公!鄭學士來拜!”‘門’子先前得到了招呼,此時一見鄭仲熊下轎,便飛奔過來。
秦檜二話不說,撩起袍擺就快步外出,方走到大‘門’後,鄭仲熊就正好跨進‘門’檻,見他來,拱手便拜:“謝參政厚意,下官又來叨擾了。”鄭學士一身便服,頭上一頂方巾,腰裡扎條絲絛,掛個‘玉’環,頜下半把鬍鬚,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手裡拿把西川摺紙扇,模樣倒也風流。
倒是秦檜因爲這半日度日如年的,也沒顧及着形容,鄭仲熊看在眼裡,倒覺得奇怪。
“客氣客氣,鄭學士,裡面請。”秦檜執住對方的手,親切地招呼道。
鄭仲熊越發狐疑,這是怎麼個情況?請我過府赴宴也就罷了,還親自來迎?又如此親切?莫不是有事相求?但你堂堂副相,又有什麼事求得我一個學士‘侍’郎?顯然,鄭學士還沒看懂今天朝堂上的一幕。
這還不算,秦檜居然跟‘門’子打招呼:“鄭學士的隨從伴當們,也引去吃酒,不可怠慢。”
鄭仲熊受寵若驚,再三不好意思道:“秦參政如此客氣,叫下官怎生是好?”
“休說這等見外的話,‘花’廳奉茶!”秦檜扯着他便往裡去。到廳上,兩杯茶端來,至多抿了兩口,便請客人入席。鄭學士本以爲這酒席嘛,擺在廳上,卻見秦檜將他往後堂請,心中七上八下。等到了那閣樓上,竟不敢坐了,這不是鴻‘門’宴吧?何必搞得如此神秘?
秦檜殷勤相請,他方纔坐下,屁股剛沾椅子,便見幫檜提着酒壺給他倒酒,又趕緊站起來,苦笑道:“參政,你再如此,下官可真承受不起。但有話,請參政先說明了,這酒,方纔敢吃!”
“這是什麼話?你我向來親近,我請學士吃個酒罷了,又有什麼說的?”秦檜笑道。
鄭仲熊將信將疑,忐忑不安地把那杯酒吃了,又問,秦檜只是不理,殷勤相勸。一連吃了三杯,鄭學士再忍耐不住,把酒杯捂了,再三道:“參政,你既如此待我,我也必不見外,但有話,你直說無妨!”
秦檜看他半晌,這纔將酒壺一放,坐倒下去,長嘆道:“實不相瞞,秦某此番,恐要被攆出朝了。”
鄭仲熊一聽,拿起桌面上扇子一拍:“這還了得?誰能攆參政出朝?怎麼?莫非是官家的意思?”
“今日朝會上,徐相奏請復立河東宣撫司,學士難道沒聽見?”秦檜問道。
“這自然聽見的,合情合理,也是當務之急,有什麼稀奇?”鄭仲熊道。
“我且問你,這河東宣撫司一立,是不是得有大臣出外宣撫?掌那宣撫使的大印?”秦檜道。
“這也是自然的,與參政何干?”鄭仲熊還是不解其意。
秦檜閉口不語,只叫鄭學士自己去想,片刻之後,鄭仲熊如說書人一般,又拿起扇子一拍:“他想讓參政你去!”
“正是這話!”秦檜道。“我也不瞞學士,只因當日我替學士等幾位同僚遮掩,觸了徐相,他便一直有些間隙在。近來,我與你們走得密切些,也招他厭惡。最要命的,官家賜了開府儀同三司,這更是犯他忌諱。所以,想着法要攆我出朝。”
鄭仲熊聽了這話,卻不言語了。想秦參政當初即是受老徐相公的青睞,方得以位列宰執,後來,又是受小徐相公的提攜,重返中樞。關係自然就不用說了,能走到這一步,豈是如此簡單的?
見他不說話,秦檜又道:“徐相明着暗着都與皇后爲敵,充實後宮,便是出自他的主意。這沒說的,就是針對皇后。學士幾次爲劉家進言,他豈能不懷恨?他雖奈何不得皇后,但……”
鄭仲熊聽到這裡,笑道:“怕沒有那麼容易吧?”
“切莫小看了他,如今雖不比往日風光,但以他在朝中的勢力,要整治學士,想必不是難事。”秦檜威脅道。
鄭仲熊倒有些信了,只是口中仍道:“參政也不必拿這話來嚇我,當日參政替我遮掩,如今但凡有我使得上力的,只管說來,沒有不盡心的。”
“好!既如此,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秦檜朗聲道。語至此處,他又給對方滿上,對飲一杯,這才道出本意。
“麟王雖爲首相,但一時也奈何不得徐良,況且,他也未必幫我。這事,只能拜託在學士手裡。禁中沈都知,乃學士同鄉,又有舊,倘若他能幫我遮掩,此事便還有餘地。”
鄭仲熊捧杯不飲,若有所思。不錯,他跟沈擇有‘交’情,也正是因爲這個關係,所以他成了皇后在朝中的發聲筒,也成了劉家在朝中的代言人之一。秦檜如今有難,幫還是不幫,這得仔細商量。
一來,他本是徐良的人,如果幫了他,那他就必須改換‘門’庭。剛想到這兒,秦檜似乎知他心思,鄭重道:“學士放心,秦某是個實誠人,但凡幫我過了這一關,一定知恩圖報!”
聽了這話,鄭學士動了心思。秦檜好歹是位副相,在朝中也有聲望,如果能拉他入夥,那肯定是有好處的。想到此處,鬆口道:“這話,下官倒是可以替參政去傳,至於沈都知是否肯幫忙,皇后又願不願援手,下官不敢保證。”
“只要學士肯傳話,肯美言,便沒有不成的道理!”秦檜喜道。
鄭仲熊卻沒這般樂觀,直言道:“參政啊,恕我多嘴。便如你所願,留了下來,你在中書,日子只怕也不好過。見天地仰人鼻息,也不是辦法。”
這一點,秦檜自然清楚,無奈道:“沒辦法,總得先留下來是正理。至於以後,走一步算一步。”
見他如此落寞,鄭學士倒不忍心,寬慰道:“或許是我言重了,中書如今已不是徐良的一言堂,不還有麟王在麼?”
提起“麟王”,秦檜心頭一跳,吸了口氣,小聲道:“你倒提醒了我,今日我向麟王告假時,他再三關切。又說甚麼,但凡不是公事,能幫上忙,叫我一定言語。當時,我琢磨這話沒甚特別,如今想來,倒是話中有話了。”
鄭仲熊一揣摩,也覺得不尋常,道:“想必如此!折相素來和徐相不對路,這朝野盡知,想必他是看出來徐相要攆你出朝,所以拿這話點撥參政。”
“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好了,只怕是會錯了意。”秦檜道。
“會錯意又怎地?參政只管試一試,倘若成了,自然好,不成,也無妨!左右沈都知和皇后那裡,我替你去說就是,這雙方都使力,還怕鬥不過徐良麼?”鄭仲熊道。
秦檜越想越是這麼回事,趕緊道:“那這樣,沈都知那裡,就仰仗學士了。至於折相那裡,我再想想,看有沒有辦法通融。”
“好,不過有一節,沈都知此人不好旁的,只是喜歡……”鄭仲熊正要說些實在的。
秦檜卻已經心知肚明,利索道:“但請放心,我已備下一份心意,請學士代爲轉‘交’。倘若事成,必有重謝。”語畢,起身,從旁邊案桌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包袱來,雙手提着,‘交’到鄭仲熊面前。
後者伸手接過,一感覺分量就知道是什麼東西,放在旁邊,道:“好,此事我替參政辦了!只盼日後參政不要忘了下官這番情意纔好!”
“放心,絕不相忘!來,吃酒!”秦檜勸道。
這鄭仲熊倒還算是個靠譜的人,第二日,便把東西送了去,又傳了信。沈擇得知此事後,一合計,覺得很合算,遂將此事稟報了劉鳳娘,極力勸說皇后,藉此機會,拉攏秦檜,讓他爲己所用。
劉鳳娘想得很簡單,秦檜大小是個副相,朝中有聲望,也有一定人脈,我若拉他一把,他必知恩圖報,以後在朝廷裡,便又多一分力量。而且這忙也不難幫,只向皇帝說說他的好處,想必官家是願意留下他的。
秦檜戰戰兢兢在三省都堂過了一日,發現徐良越發‘露’了醜惡的嘴臉來,覺得他說話又夾槍帶‘棒’了,表情也不‘陰’不陽了,反正橫豎渾身都不舒服。
當日散值後,徐良先走了。秦檜也滿懷心事出了‘門’,打算回家,派個人再去鄭仲熊府上相邀,問問情況。正低頭朝外走時,忽聽背後一個聲音:“會之。”
回頭看去,卻是麟王,他轉身一揖:“大王。”
折彥質走上前來,腆着個肚子笑道:“我怎麼覺着你這一天失魂落魄的?京東帥司岳飛上的本子,人家說是要招撫流民,再遷兩淮百姓,你批個轉兵部,這事與兵部有甚相干?”
秦檜暗叫一聲不好,想是自己走了神,沒看仔細,因此告罪道:“下官失職。”
折彥質倒也沒責怪,而是關切道:“怎麼?身體仍是不好?”
“這,謝大王關心。”秦檜也只能這麼說。
折彥質瞄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看你不是身上有病,你是心頭不安。”
秦檜除了低頭,也沒什麼好說的。
折彥質又看他一眼,拋出一句話來:“怎麼?不想去河東?”
這一句不啻驚雷!震得秦會之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結結巴巴道:“大王何以知曉?”
折彥質笑了起來:“我本不知,見你這模樣,方知猜對了。徐相真打算讓你宣撫河東?”
秦檜嘆了一口氣,滿臉晦相道:“多半是如此,徐相話裡話外,只差沒有挑明瞭。”
“這倒是怪了,你一向傾力襄助,徐相怎麼捨得把你往外攆?你是不是有什麼事開罪了他?”折彥質問道。
秦檜環顧左右,雖已無人,仍小聲道:“這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大王移步?”
折彥質也不多說,轉身回了自己辦公堂,秦檜跟了進去,虛掩房‘門’,麟王一見,笑道:“你怎如此小心?我爲首相,你爲副相,一處說話,何須遮掩?”
秦檜也覺得有些丟份,又折身開了‘門’,回來坐在跟前,隔了案桌,未語先嘆,無奈道:“不敢相瞞大王,想是日前我奔走於大王與徐相之間,犯了他忌諱,又因聖上封了開府儀同三司,讓徐相不快,因此……”
“好沒道理!我雖與他有些政見不合,但終究還是敬他亮輔良弼,一代賢相,怎如此氣量?多大點事,何至於壓迫如此?”折彥質這話,大有替秦檜打抱不平的意思。
“誰說不是?想我多年以來,盡心盡力,這自然首先是替主上凡間忠,其次也是與他分憂,縱無功勞,也有苦功,何必這麼絕。只是他爲朝廷次相,手握大權,又深得朝臣擁戴,除陛下,他只把也沒把旁人放在眼裡,因此敢於這般。”秦檜苦笑道。這話大有挑撥的意味在,可折彥質聽了,卻沒作什麼反應,口中還道“徐相賢則賢矣,只是在朝中久了,功勞大了,難免滋生出驕橫來,也是有的。”
秦檜聽他如此說,有些不甘,故意道:“不管如何,他終究提攜過我,如今攆出朝去,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有些話,我本不當多說,但大王素來對下官關懷備至,不得不提醒大王一句。”
“嗯?何事?”折彥質問道。
“徐相苦心經營,大宋有如今局面,他委實有功。然朝廷也不曾薄待他徐家,如今,他爲朝廷次相,徐家子弟,個個顯要,人人富貴,太原王那就更不必說了。只是這家業一大,就難免要苦心保全。徐相如今謀政,已不是先謀朝廷,而是先謀其家。他對我說過,劉家靠的是外戚身份,終不長久。這天下,獨有折家與徐家一樣,是靠真刀真槍,累積軍功起來的。折徐兩大將‘門’,難免攀比,他又與大王同朝爲相,難免爭鬥。然他並不懼怕,只因一件事。”秦檜說到這裡,故意停下。
折彥質雖然心知對方可能又是在挑撥,原因不外乎是想自己伸出援手,但卻實在想知道徐良到底說了什麼,因此追問道:“哪一件事?”
“他說,折家起於邊鎮,世守府州,朝廷實賴之。然其統軍,父死子替,兄終弟及,名爲王師,實則‘私’軍矣。折家兵中,彥文、彥適、彥若、彥野,俱居要職,外人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早晚,必是朝廷大患!”
他這話,是不是徐良說的,不知道,但效果是顯而易見的。麟王一聽完,就拍案怒道:“好個徐六!”
秦檜嚇一跳,慌忙安撫道:“大王息怒,這話大王聽在心裡便是。”
折彥質哪裡息得了怒,憤憤道:“我折家鎮守府州數百年,大宋一立國,我家便屏障着西陲!我高祖、祖父、父親,三代‘精’忠報國,捨死忘生,浴血疆場!豈有二心?哼,說我折家是‘私’家?他徐家又怎樣?徐九坐鎮川陝多少年了?二十七萬西軍,他一手把持着兵柄!幾大帥司,都是他兄弟親信!鄜延帥是他堂兄吧?涇原帥是他堂侄吧?永興帥和秦鳳帥,還有兩興安撫司,全都是他舊部!怎好來說我折家?他二十七萬馬步軍,我折家一半不到!”
這位大王越說聲越響,秦檜唯恐驚動旁人,再三安撫道:“大王息怒,息怒,當心隔牆有耳!”
折彥質發作一通,也覺不妥,收了氣,緩和道:“罷了,先不說此事。你怎麼打算?”
“實不相瞞,雖然還沒有挑明,但下官已經命家裡收拾行裝,準備赴任了。想想也無妨,河東鄰着金境,也未必就不是建功立業之所,他日大王北伐,下官縱不能隨軍出征,作着糧草後勤支應也是好的。”秦檜擺出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着實可憐。
折彥質將手一揮:“這朝堂又不是他徐家的,他想貶誰就貶誰?我好歹還是朝廷首相!再不然,上頭還有官家!”
秦檜連連擺手:“大王好意,下官心領,實在不必爲我一己之‘私’,與徐相……”
折彥質拍了一下桌子:“你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未必情願。這麼地,你倘若真不想出朝,我替你向聖上進言。”
秦檜再裝下去,也就沒什麼意思了,因此故作姿態道:“大王‘欲’保全,下官自是感‘激’,只是徐相此舉在理在法都……”
“朝中衆多大臣,爲何非要你去?你放心,這事我既應下,便絕無問題!只一條……”折彥質道。
秦檜聽他“應下”,心中正是暗暗歡喜,又聽“一條”,心又懸起來:“請大王明示。”
“讓你留下來,仍居原職,這事不難。難的是,你既在中書,供職于徐良之下,這等於是撕破了麪皮,以後日子可就不好過,這一節,你想過麼?”折彥質道。
這一節,秦檜當然想到過,只是當務之急是留在朝廷,至於日子好不好過,那以後再說。正要拿這話回麟王時,忽然想到,麟王既然提出來,想必是有法子的?不然,他也不會多這一句嘴!
一念至此,拱手道:“請大王作主。”
折彥質卻笑了起來:“你這人倒也明白,實話與你,你若留在中書,徐六日日與你爲難,你也辦不成事。莫如跳出中書去,倒樂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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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檜吃定折彥質必有辦法,只顧作揖求道:“求大王指條明路!下官感‘激’不盡!日後但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敢不效命?”
折彥質敲擊着桌面:“我倒也不求你報答,只是徐相如此行事,越發地張狂了,倘若無人掣肘於他,還不……”
“下官也是此意,只要大王能保全了,以後自然唯大王馬首是瞻!”秦檜再三了表着忠心。
折彥質見也差不離了,這才道:“罷,我與你指條明路吧。中書你是不能留了,外地你也不願去,樞密院願麼?”
秦檜頓時面‘露’難‘色’!這樞府本是主管兵務的,但多年來,樞府的職權已經移到中書,那裡已經成了養老敬賢的所在。再說,樞密院的長官由太原王兼着,我縱使過去,沒有實權不說,至多作個“同知樞密院事”,好像“同知”已經有三位了,搞不好,還得降到“籤書樞密院事”,這還不如去宣撫河東呢。
“大王指點‘迷’津罷!”秦檜起身,一揖到底。
折彥質好像也爲難了:“這政fǔ你呆不了,樞府也不願去,舍此之外,哪還有與你平級的位置?這可真真叫我爲難。”
秦檜見這模樣,心頭涼了一半,我這跟你裝半天孫子,合着你沒什麼好主意?真是‘浪’費表情!但轉念一想,這孫子也沒白裝,好歹有麟王幫着說話,留在中央那是肯定的。至於其他事,再想辦法吧!
這麼想着,便沒先前熱情了,坐下來道:“大王也不必爲難,先留下來,走一步算一步。倘若實在容不下我,也無人作主,下官還是宣撫河東去。”
折彥質偷偷打量,心中暗笑,自言自語道:“先前要整編西軍時,我倒提了一件事,就是重設御營司,這幾日,須得再說說。”
秦檜聽了,沒明白其中的秒處,還隨口敷衍着:“自是該提,自是該提。”
“這御營司,是統率全國軍隊的機構,直接聽命於聖上,級別當於政樞二府相同,御營使,也當於宰相和樞密使平級。”折彥質又道。
秦檜還是不明白,仍附和道:“這是自然。”
“那這人選,你有建議麼?”折彥質問道。
直到此時,秦檜方纔嗅出點味道,試探着:“大王的意思是……”
“你這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想想,只要重設了御營司,必然要有一人去充任御營使。先前雖有劉延慶擔任御營使的先例,但眼下朝中並沒有如此資歷的武臣,想必是要用文臣的。你若能作得這御營使,便與政樞二府平級,徐良縱使想爲難你,也沒那麼容易。況且,你若作了御營使,便跳出中書這是非之地,反倒自在了,其中秒處,你真想不出?”折彥質笑道。
秦檜暗自思量,我若作得御營使,正如麟王所言,便不在這是非之地了!但是,御營司是統率全國軍隊的機構,可現在軍隊都在各大帥手裡攥着,哪能由着御營司來節制?只怕是徒有虛名罷了!
想到這裡,不免有些灰心。但又一想,不對,我作了御營使,不管有沒有實權,級別在那裡,招牌在那裡,又沒了中書的管束,行事豈不自由得多?況且,我若通了沈擇這條路,便有了皇后和劉家這靠山,不懼徐良!至於面前這位……
心中一片空明,真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但立馬又小心起來,對麟王道:“這御營使如此尊崇,如何落到下官頭上?”
折彥質這回倒不賣關子了,直言道:“明日,我便在朝會上提出,重設御營司,想必不會有人反對。然後,我便舉薦你以‘參知政事’之銜充任御營使,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