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得意忘形

長江北岸,揚子鎮。

金軍主力屯兵在江北已數月,眼見一時拿不下長江天塹,金軍的指揮中樞也從軍營移到了這江邊小鎮中。眼下二月初始,春暖花開,又因在這風景如畫的江淮地區,揚子鎮雖小,卻因地理位置優越,所以極爲富庶繁華。

金軍的指揮中樞紮在此地後,兀朮約束部屬,聲稱要“秋毫無犯”。便是他現在這所帥府,也是向當地的豪紳徵用而來。絕對沒動用武力,只派了一個小軍官來打了聲招呼,說大軍要徵用你家,挪挪地方吧,主人能說什麼?敢說什麼?

此時,大金統帥,完顏阿骨打的四皇子,金國朝中新興勢力的領袖,兀朮,正靠坐於矮牀上,一手撐着牀面,一手搭着膝蓋,微閉着眼睛,不知是在小睡,又或是沉思。這房中陳設極爲考究,桌椅都帶有花樣,隔間處垂着布幔,地上也鋪着名貴的毯子,一座香爐中,正嫋嫋地冒着清煙,將室中薰得清幽淡雅,令人陶醉。

室中不止兀朮一人,他倚爲心腹的韓昉坐在他的下首側面。到底是讀過聖賢書,考中過狀元的斯文人,韓昉顯然懂得如何享受這優雅的環境。他跪於席上,雙手枕着大腿,上身保持着挺拔,神態安祥,正用心傾聽着外間那名女子撫琴。

“行了”兀朮突然坐起身來,一揮手,琴聲嘎然而止。

這個舉動顯然將外間撫琴女嚇得不輕,韓昉側過頭,對那女子點了點頭示意她退下。待其走後,笑問兀朮道:“元帥,琴聲如何?”

“聽不懂,不如號角聲來得響亮。”兀朮爽快地回答道。“而且這東西也躺得人難受,坐又坐不得,躺又躺不下。這屋子也太矮,壓抑得緊。看來我是消受不起這套東西,還不如去縱馬射箭來得快活。”

韓昉聞言大笑:“元帥,想役使南人,就必須先懂南人。而要懂南人,就要從他們的日常生活入手。這所宅子的主人,應該是出自書香門第,這種人在南朝極具代表性。懂了他們,也就懂了中國。”

兀朮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笑道:“也不急於一時,以後有的是時間學。走,陪我出去逛逛。”

韓昉見他實在沒什麼興趣,也不強求,兩人遂出了宅子。這小鎮有千餘戶人,除了逃過江去的以外,還有數百戶人家。但因爲近來鎮中行走的都是金軍,因此普通百姓沒事都呆在家中。兀朮和韓昉兩個出門以外,便沿着那平整的石板路步出鎮外。

只見那遠處,鬱鬱蔥蔥,入目一片翠綠,春天已悄然而至。行走於鎮外小徑,風和日麗,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頓使人生出慵懶之感。路邊,草木新生,野花含苞,身處這等美景之中,兀朮仍舊未能忘卻煩惱。

“宋軍水師頗具戰力,四次強攻均已敗北。轉眼春天已至,盛夏不遠,而軍中糧草也快不足敷用,叫人心急啊。”

韓昉卻勸道:“此番元帥引軍南下,取山東,奪中原,兵鋒直抵大江。佔領之大,所得之豐,均超過以往。就算此次入不了江南,又有什麼關係?來日方長。”他心裡很清楚,直到現在金軍還未能過大江,這次的機會就不大了。

兀朮倒並不灰心喪氣,聞言笑道:“也是這個道理。我已奪得中原,如你所說,中原乃四出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南朝現在所倚仗着,不過就是一條長江。今我在長江北岸,天塹與彼共有。費上他三五年時光,大金也組建一支水師,教習士卒操練水戰,動用工匠營造戰艦,取江南,不過早晚而已。”

“元帥之言正中要害。”韓昉欣喜道。

兀朮頗爲自得,極目遠眺,讚道:“這南國風光果與北地不同,錦繡河山吶。”

“北方苦寒,卻是成就王霸大業之地,南方富庶,卻向爲板上魚肉。自古以來,統一天下,從來都是由北往南。”韓昉侃侃而談。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北方雖然艱苦,但民風剽悍,士卒善戰,實足虎狼之地。南方雖然好過日子,但這些秀麗山川,錦衣玉食,卻容易使人倦怠。否則,以南朝戶口之衆,何至於被我女真打得一敗塗地?”兀朮得意地笑道。

韓昉適時提醒道:“創業固然艱難,但守成卻殊爲不易。秦王掃六合,吞併四方,然兩世而亡。隋文帝一統天下,北擊突厥,也可謂英雄,然傳至煬帝,偌大一個國家眨眼之間分崩離析。究其緣由,無非失德不仁四字。”

兀朮聽得頻頻點頭:“是這個道理,此番我本不欲強求先生隨軍南下。只是,先生博古通今,對南朝又極爲了解,實在離不開。倒是不要耽誤我那侄兒的學業纔好,他終究是要登上帝位的,我們前兩輩開創基業,就得靠他來守成。”

“皇長孫天性聰穎,好學不倦,數年之間已學有所成,元帥不必擔心。”韓昉聽他提起自己的學生,掩飾不住自豪之情。

正說着,見不遠處一隊人馬迤邐而來。初時,兀朮並未在意,但後來走得近了。他才發現,這羣人多數是金軍士兵,然其中竟然夾雜着幾個漢人,尤其有一人,穿紅袍戴烏紗,顯然是南朝的官員。

南官出現在江北,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麼?再仔細一看,發現這南官還不是空着手來的,他的隨從擡着好幾口鐵皮大箱,中有一口似乎還不小心落了船,一路走一路淌水。

“你,去問問,什麼來路。”兀朮對一路跟來的衛隊長遙喝道。

那名女真猛安得令之後,大步前去,走到近前堵住去路,向領頭的一名漢軍謀克問道:“怎麼回事?”

“這人從江南而來,自稱南官,欲求見元帥。”漢謀克回答道。

“他怎麼過江的?”千夫長又問。

“是宋軍戰船送過來的。”漢謀克道。既然是宋軍戰船送過長江,應該是假不了,那女真猛安放了路,當即回報兀朮。

“元帥,乞和的來了。”韓昉聞訊面露喜色。

兀朮一聲冷笑:“還真會挑時候,偏偏選在我渡江不成之際。哼,我先不見,先生代我接見,看他如何說話。”

揚子鎮中,一處民宅裡。那穿紅袍戴烏紗,年約四旬的官員正於帳中來回踱步,他帶過江來的數口大箱都堆在房角,直到現在,過去了至少半個時辰,沒有任何人來接待他。而且金軍也不許他外出,門外,幾名如狼似虎的士兵正把守着。

正心中忐忑不安之時,忽聞身後響起兩聲輕咳,猛然回頭一看,只見一長者入得房來。早過天命之年,身長七尺,穿漢服,戴襆頭,神態隨和,風範儒雅,正手拈長鬚,似笑非笑。在金軍大營裡看到這麼一個人,實在比這春天的陽光還讓人覺得舒服。

那南官慌忙上前執禮,來的正是韓昉,他客氣地還禮之後,請南官入座,又讓士兵奉上茶水,這才自我介紹道:“在下韓昉,沒請教?”

“韓昉?莫不是昔日在東京……出使者?”一聽這個名字,那漢官陡然想起一樁典故來。

韓昉其實知道他想說什麼,也不生氣,淡然笑道:“沒錯,正是當年在東京,被你們一位小將拘禁關押的韓昉。”

他落落大方,絲毫不加避諱,倒讓那南官有些不知所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當韓昉再次問他來歷時,才如夢方醒般答道:“真是巧得緊,下官亦姓韓,名宗全,以顯謨閣侍制充任御營司主管機宜。”

“原來是韓侍制,失禮。”韓昉笑道。

那韓忠全見對方如此懂行,稱呼得十分準確,不覺又放鬆幾分。只是他並不知道韓昉是什麼來路,因此只得說些場面話道:“久聞韓公大名,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韓昉心知這是託辭,也不揭穿,客氣幾句話,直接問道:“貴我兩國正並兵,不知韓侍制渡江北來,所爲何事?”

“唉。”韓宗全未語先嘆,“先賢雲,兵者,兇器,不得已方纔用之。昔日,宋金締結隆興合議,本已息止干戈。哪料我朝一班大臣,專主戰議,矇蔽聖聽,於各處募兵造器,妄言恢復,方有今日之事。”

這位一開頭,便先替女真人把入侵的責任都開脫了去。把女真人南下侵略,說成是己方的過錯,而且是己方“一小撮人”的過錯。天子,是受了這“一小撮人”的矇蔽。

韓昉並不插話,他知道對方這是在自找臺階下,好爲後面的話作鋪墊。

“幸好,朝中有識之士奮起抗爭,終於使官家省悟。想貴我兩國,當年曾有海上之盟好,相約而攻遼。後來,都是因爲種種不必要的誤會才鬧到如今不可收拾的局面,讓人痛心疾首”韓宗全一本正經。

韓昉也適時點頭表示贊同。

“今下官是奉我朝尚書右丞黃公之命,渡江求見貴軍統帥,一是轉達方纔的意思,二略備薄禮呈上,三則是希望能休兵罷戰,共結盟好。”這纔算點出了正題。

韓昉沒太聽明白,質疑道:“既然貴國欲求和好,怎麼趙官家不表態,反而是副相?至少也得是尚書左右僕射,又或者樞密使吧?”

韓宗全大驚,恨不得伸根大拇指贊聲“內行”,當下老老實實說道:“閣下有所不知,如今官家並不在江南。但黃副相確實是奉了官家的詔命。”

韓昉哦了一聲,自然也不好去問對方趙官家如今安在。但試想,金國大軍兵臨長江,南朝的太上和少帝自然是倉皇逃竄,不在鎮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既然派出副相作爲代表並來試探,誠意還是挺夠的。

不過,自己來只是代表元帥聽聽對方的來意,用不着表什麼態,因此道:“貴國的意思,在下已經瞭然,當如實回稟我軍元帥。在此之前,還請韓侍制在軍中稍作盤桓,等候消息。”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韓宗全趕緊點頭道。又見對方起身欲出,慌忙上前攔住,手指那數口大箱道“這是我方呈送貴軍統帥的一點心意,還請代爲收下。”

韓昉看也不看,淡然道:“不得命令,在下如何敢僭越?請貴使稍安勿躁,靜候迴音。”語畢,款款而出。

當韓昉將消息轉達兀朮時,後者並沒有表態,也不打算見宋使,更沒打算讓他回去。只讓其滯留在金營之中。一直拖到二月中旬,在此期間,在南岸苦等消息的黃潛善又接連派出了兩批使者來催,都被兀朮扣下。與此同時,金軍所謂的“水師”,每日都在江中操練,“威懾”宋軍。折彥質毫不示弱,數次命令水師將戰艦開到江中耀武,與敵針鋒相對。

這讓南岸的官員們感覺到,女真人似乎不打算跟咱們講和呀。但在二月十三,事情出現變化。第一批出使金營的韓宗本回到了江南,帶回了一個讓黃潛善十分振奮的消息。

他總算是見到了金軍的統帥,對方是大金都元帥府下的右副元帥,姓完顏,名兀朮,乃大金開國之君完顏阿骨打的第四子,還有個漢名,叫宗弼。兀朮在接見他的時候,並沒有明確表態是否同意議和,只說是讓合適的人來談。

現在鎮江府裡,唯一代表皇帝的就是黃潛善,他自然是最合適的人。但因爲兀朮模糊的態度,他不敢貿然過江,再次派遣韓宗全北渡。如此往返數次,女真人終於鬆了口,原則上同意議和。

黃潛善大喜,立即讓折彥質命令水師,各自回營,即日起不得再出動演武,以免有挑釁之嫌。而他自己,也準備着北渡長江,親自往金營走一遭。雖然和談是一件極其繁雜而費時的事情,但至少先要弄出個大體的眉目來,纔好討價還價。

二月十八,揚子鎮裡燈火通明,兀朮所居豪宅的大廳上,擺了數桌酒席,金軍各族文武高官悉數出席,原來是元帥在犒勞將士。

酒席很別緻,兼有南北特色。既有北方人喜食的大塊牛羊肉和麪食,又有南方獨有的各色精緻小菜,至於酒,那自然是大壇。

廳上,幾根巨燭將廳堂映照得通明,金軍各族文武官員正殷勤相勸,氣氛熱烈。只不過,相當部分人仍難改其豪放的本性,一手抓着牛羊肉往嘴裡塞,一手抱着酒罈不住和同僚纏鬥。

你很容易就從這些人的行爲舉止上,分辨出他們哪一族。比如原遼國的文官武將們,就斯文得多,飲酒只小抿,吃菜用筷夾。而說話最大聲,喝酒最痛快的,則是女真人。只顧埋頭大吃的是奚人,戰戰兢兢,謹言慎行的,就是新近投降的漢官。而金軍其他各族官員也沒打算理他們。

兀朮和韓昉坐在主桌,兩人緊挨着。兀朮興致不錯,喝得不少,此時正拿面前這張桌子說事。

“你說他們爲把這桌子作成四四方方的形狀?要取桌中央的食物,還是站起來伸長手,甚爲不便。”

“南人講規矩,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規成方,矩畫圓,因此南人的桌子只有方圓兩種形狀。”韓昉解釋道。

“規矩?哪有那麼多規矩我們女真人就沒有這些虛的,我們只知道一樣,前進,前進,再前進”兀朮端着碗大聲道。說罷,又一仰頭,咕咕將整碗酒灌下去。

這話引起了廳上衆將的共鳴,紛紛附和起來。

韓昉輕笑一聲,不再多說,端起酒碗裡小抿一口。此時,兀朮突然一把搭在他肩膀上,滿嘴噴着酒氣道:“先生,你懂得多,且說說,這回南朝主動乞和,我們該開出什麼價?”

韓昉還不及回答,已經有人搶道:“那還用說?山東,我們的中原,也是我們的對不對”

“對”滿堂暴喝。

兀朮受到感染,將酒碗使勁往桌面上一頓,拍桌而起喊道:“來爲山東,爲中原,幹”

“幹”興高采烈的一衆文武齊聲迴應。

“除了土地、城池、戶口之外,錢財不可少咱們打仗圖什麼?不就是這些東西麼?”

“不錯讓南朝每年都拿出錢來送咱少了不幹,繼續打”

“別忘了,光山東中原不行,還有陝西這地方不能留在南人手裡”

衆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語,提的意見甭管合理不合理,至少靠譜。不過,居然有人提出,除了錢財之外,還要南朝每年送婦人來充實“浣衣院”惹得滿堂大笑

“你們這些人吶,就是沒見識光想着地盤錢財,卻忘了最緊要的。”一名契丹人大聲說道。

“你有見識你倒是說說,什麼是最緊要的?我就不信了,這世上除了土地錢財,還有什麼打緊?”

“稱臣不懂吧?讓南朝對大金稱臣以後,它要是再敢耍花招,那就是叛逆,就是犯上作亂我軍出兵平叛,師出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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