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指揮內行的結果就是。越幫越忙。七月十五,河東制置使种師中迫於東京壓力,在條件還未成熟的情況下,會同折可求所部發動總攻。但名將到底是名將,种師中在情況不利於己的前提下,充分發揮其指揮才能。只派遣萬餘兵力直撲太原,而他則親率主力,趁夜急行百餘里,襲擊被金軍佔領的代州。
完顏銀術可能被粘罕留下來圍困太原,自然不是泛泛之輩。在得知宋軍來攻,代州報警之後,立即斷定,從宋軍手裡奪回來的榆次雖然駐防重兵,但一旦開戰,必被宋軍所阻。宋軍統帥的戰略意圖是合圍自己主力,再圖榆次之兵。若坐等決戰,不管哪處是宋軍主力,自己都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境況。有鑑於此,他果斷決定,留軍繼續圍困太原,並阻擊代州來敵。分精兵八千由自己率領,迅速打垮面前之敵,進軍榆次。
戰鬥在七月十五晌午打響,宋軍攻擊太原的萬餘部隊似乎早有準備,步卒列成密集陣形,就在姚平仲被合圍的東山谷搶佔地利優勢。銀術可用兵在女真將領中算是頗有章法的一位,極少用金軍慣使的騎兵正面突擊戰術。總是尋找敵軍薄弱環節,發起雷霆一擊。但那東山谷地形狹窄,不利於騎兵迂迴,宋軍陣形嚴謹,幾無破綻可尋。無奈之下,只得派出騎兵衝陣。
种師中戰前預先料到,進擊太原之軍壓力必然最大,是以配備強弓硬弩。步兵對抗騎兵,其實只靠兩樣東西。一是遠程武器,二是嚴謹陣形。弓弩殺敵於兩軍未接之際,陣形阻敵於雙方交兵之時,兩者缺一不可。
所幸,進逼太原的宋軍部隊同時具備這兩個條件。當金軍騎兵發動排山倒海之勢的突擊時,宋軍素來依賴的弓弩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神臂弓,雖然射速很低,臨敵不過三箭。但其可怕的射程和穿透力讓無所畏懼的女真勇士知道了什麼叫恐怖。還未接陣,金軍人馬被射殺者甚衆,甚至一支箭連穿兩人。只因金軍騎兵,以輕騎爲主,爲保證其奔跑速度,士卒往往身着薄甲。甚至不穿鎧甲。
戰鬥持續到下午,兩軍仍在僵持,女真人傷亡很大,還得忍受着頭頂烈日的煎熬,士卒怨恨,軍心動搖。銀術可斬殺一名消極怠戰的千夫長,催動全軍,死戰到底。至傍晚時分,兩軍均已疲憊不堪,銀術可遂命罷兵,待明日再戰,入夜,遣精騎不間斷騷擾宋軍,並兩次佯裝發動襲擊,企圖動搖宋軍軍心。這一招竟沒湊效,第二天一早,金軍騎兵三度衝陣,在付出巨大傷亡之後,宋軍陣形雖亂,還被鐵騎突入陣中,傷亡嚴重。可仍在苦苦堅持。兩軍陷入混戰之中,女真士卒戰力強悍的優勢頓時凸顯出來,一直戰到下午,宋軍方始潰散。銀術可並未擴大戰果派出騎兵追擊,而是重整部隊,直撲榆次。只因時間緊急,若不能在襲擊代州之兵揮師南下之前擊潰榆次之敵,後果堪憂。
兵至榆次,銀術可發現宋軍已將此城團團圍住,卻並未攻城。他驚喜地得知,這部宋軍乃女真手下敗將,大宋西軍中的折家軍。去年歲末,折氏在交城被金軍以逸待勞擊敗。此次再戰,女真人雖然在兵力上不佔優勢,心理上卻視折家軍如無物。
烈日當空,因此前連降大雨,氣候悶熱而潮溼,軍中士卒多生怨言。銀術可爲鼓勵士氣,允諾擊退宋軍後,犒賞全軍。士氣稍振,銀術可迫不及待發動攻擊。折可求自上次兵敗,退居汾州。今領兵三萬餘人救太原,按照种師中戰略,他的任務是阻擊榆次之敵北上救完顏銀術可,並防範太原之敵發動奔襲。本已將榆次圍得鐵桶一般,哪料銀術可突然出現發動奇襲,雖有準備,卻由於倉促應戰,初戰失利。士卒傷亡數千,陣形幾乎衝亂。榆次城內金軍見狀,出城相助,折家軍腹背受敵,情形危急!
但折可求到底是西軍大將,在瞭解太原來敵不過數千人後,穩住陣腳。一面將榆次之敵堵回城內,一面選調弓弩阻擊銀術可所部。他很清楚,自己的當務之急就是穩住,不求戰勝金軍,只願拖延時間。只要自己紮在這裡不動,就會給种師中和姚平仲創造條件解除太原之圍。到那時,身前身後兩支金軍插翅難逃。想清楚這一點,這位西軍大將不計成本,箭如飛蝗。
銀術可就算再驍勇,可到底只有五六千人馬,第一陣不能打垮折家軍後,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如果硬拼,即便突入宋軍陣中,後果也難預料。再三思量,決定紮根在此,牽制折家軍。如此一來,就只能寄希望於圍困太原之兵擋住襲擊代州的宋軍。再拖上些時日。粘罕得到消息,必然派兵來救。甚至有可能在此時發動第二次南征!對於圍困太原的部隊,他還是有相當信心,即便不能擊潰宋軍,僵持應無問題。
五月十八,在代州晃虛一槍後,种師中率姚平仲等宋軍主力出現在太原城前。粘罕當初久攻太原不下,遂使用“鎖城法”長期圍困。所謂的“鎖城法”,就是在城內弓弩射程之外,遍佈拒馬鹿角等物,完全切斷城內與城外聯繫。還建造大屋。下安車輪,名爲“洞屋”,藉以運送士卒和土木,企圖填平太原城護城壕。又送來“炮車”三十餘架,將斗大的炮古拋入城中,不但能摧毀太原防禦工事,更能對城中軍民起到絕對的威懾作用。除此之外,女真人甚至創造出集洞屋和雲梯於一體,攻守兼備的“鵝車”,下安車輪,上置鐵殼,保護士卒攻城。
時太原城中,守軍僅兵馬副都總管王稟率領的常捷軍三千人。可這三千勇士會同全城百姓,英勇抵抗金軍已經超過半年!王稟雖爲童貫部下,但卻是一位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將領。無論女真人拿出什麼戰術,他都針鋒相對。金軍用“炮車”,他就在城上敵樓設立柵牆,樓頂覆蓋糖布袋,這樣即使敵樓被擊中,也不至有太大損壞而能及時修復。女真人想填平護城壕,他就派兵從城內挖掘地道直通壕下,待其木柴填滿之後,放火焚燒,使其前功盡棄。金軍用“鵝車”攻城,他也在城上設立如同鵝狀的跳樓。從樓上將繫有繩網的巨石套在鵝車頂部,使其重心上升,然後用搭鉤和繩索將其拉倒。
女真人花招耍盡,也無法攻克太原,遂改爲招降。向王稟許諾高官,重金,要他開城。可太原軍民數次拒絕招降,城在人城,城破人亡,只有斷頭之軍,沒有投降之民。但在抵抗金軍半年之久後,太原城中的情況十分惡劣。存糧用盡後,士卒斬殺牛馬而食,之後甚至烹煮皮甲充飢。百姓則更慘,爲數不多的糧食拿去支援子弟兵後,他們只能用糠秕乾草果腹。可就算如此悽慘,太原軍民也是矢志不渝。
面對种師中大軍壓境,圍困太原的金軍早有準備。其步卒嚴陣以待,騎兵則已迂迴至种師中身後,侍機發動猛攻。种師中並未急於發動攻勢,在偵察金軍佈置之後,爲防萬一,派遣姚平仲殿後,自己親率精銳與敵展開決戰。
宋軍兵力遠超金軍,种師中所部秦鳳兵又爲西軍之精銳,金軍雖奮死力搏,但仍漸露敗象。就在此時,金軍迂迴之騎發動突然襲擊。姚平仲自知此次出征犯了大罪,若再次兵敗,神仙也難救他,且姚種兩家都爲山西大族,若功勞爲种師中獨得,自己回去如何面見伯父?遂身先士卒,拼死反擊。這一戰,直打到七月二十一方纔以金軍潰逃,宋軍勉勝而收場。值得一提的是,姚平仲所部一員隊將,使一杆虎頭鐵槍,領數十騎卒率先與敵相接。在部下全部陣亡之後,這名隊將單人獨騎繼續衝殺,斬金軍千夫長一員,百夫長四名,士卒五十餘人,手下幾無五合之敵,剽悍絕倫,勇冠三軍!大戰之後,衣甲浸透,槍纓泣血,人爲血人,馬爲血馬。問其姓名,姓楊名再興,原爲義軍首領曹成部下。因姚平仲爲攪徐衛之事而招募義軍入伍,投身禁軍之中。
种師中見其人身軀奇偉,武藝超羣,極力褒獎之後,破格提拔爲鋒軍副統制。來不及入太原城,立即重結部隊,南下榆次。宋軍主力的出現,使得完顏銀術可驚慌失措。可女真人骨子的剽悍,和打從心底對宋軍的蔑視,讓他心存僥倖。在遊騎報告宋軍主力逼近時,他鋌而走險,不顧實力懸殊,發動突襲,想趁宋軍陣形未成,立足不穩,一舉衝散。可結果卻是踢到鐵板一塊,五千餘騎,大部被殲。激戰之中,楊再興再添壯舉,身披重甲,手提鐵槍,獨力突入金陣,所向披靡!戰馬被刺死後,他提槍步戰,挑銀術可於馬下,若不是部將及時救援,這位女真大將險些命喪榆次城外。最後,銀術可只帶數十騎狼狽而逃,拋棄了困守榆次的數千金軍。面對十倍於自己,且尤擅攻城的宋軍,結果顯而易見,半日不到,榆次被克。太原之圍,經歷長達九月的圍困之後,終於解除!
此次戰役,宋軍殲滅金軍一萬七千餘人,俘虜近千名,奪得戰馬兩千六百餘匹,器械無數。可自己的傷亡也是極其慘重的,三路大軍共傷亡四萬餘人,數千官兵不知所蹤。姚平仲所部,自然是重災區,最後僅剩不到兩萬馬步軍。但無論如何,勝終歸是勝,消息傳回東京,舉國歡騰!趙桓欣喜若狂,派給事中黃潛善親執詔書至太原,拜种師中爲靖難軍節度使,加太尉,升兩河制置使,節制河東河北地區所有部隊。並賞賜捻金線戰袍一領,錢物若干。參戰將領各有升賞,姚平仲貪功冒進,反誣上峰,經過查實本該嚴懲。但官家卻只是降詔斥責於他,保持其原來官階,召回東京聽用。
除了趙桓,最爲高興的便是李綱、徐處仁、何灌等人。种師中這一勝,直接導致大宋朝廷內部主和派鎩羽,主戰派士氣高漲。民間輿論也紛紛支持新任宰執,認爲太原戰役一雪前恥,足以彪炳史冊,名傳後世。
种師中在謝恩奏章中稱,此戰首先是朝廷戰略得當,方針正確,其次是將士用命,三軍效死,自己不敢居功。其實這位老將心疼得緊,若是朝廷能夠放開將帥手腳,不干預指揮。按他自己的部署,多等幾日再發動攻勢,宋軍不至於損失巨大。不過想來也萬幸,朝廷若不撤去姚平仲,並將其部納入自己直接指揮,此戰勝負,無法預料。看來,朝中執宰,也不乏懂兵之人。他哪裡知道,建議撤掉姚平仲的,不過是個七品武職而已。
就在東京喜氣洋洋,君臣興奮得幾乎噴血之際,有人劈頭潑來一盆涼水。鎮守滑州的种師道上奏說,太原之圍解除,金軍鎩羽而歸,女真人必然惱怒。極有可能短期之內再次南侵,建議朝廷積極備戰。尤其要注意加強太原防務和河北的堅壁清野。並再次提出集山東之兵以防不測。
奏章到達東京,趙桓對這位軍隊元老的忠言,表面上善加撫慰,實則未予重視。其時,种師道病勢日沉,湯藥難進,趙桓聞訊大驚,急遣近臣耿南仲前往滑州探視。耿南仲到達滑州,見其已油盡燈枯,目不能視,心頭焦急。此次官家派遣他來,一則探視种師道病情,二是問其遺言。种師道語不及私,重申抗金之策,提出四條建議。
其一、金軍短期之內必然再次南下,朝廷務必加強太原防務,增派兵力確保河北山東無虞。
其二、東京袒露於河南,太過兇險,黃河天險並非萬無一失,應當加強東京防衛。若時機恰當,官家可退居關中,選良臣代守東京。
其三、宋金必將長期拉鋸,朝廷應當重新審視宋夏關係,前期集中西部之兵對抗女真。
其四、朝廷養禁軍百萬,實則多不能戰。應該注意提拔年輕將領,革新戰法,不能侷限於攻守城池,當重視野戰。
耿南仲一一記下,又問他對身後事有何安排?种師道無言,良久方纔嘆道“不被革而死,憾也。”
七月末,侍衛親軍步軍司派出副都指揮使徐彰會同佐官前往牟駝岡視察練兵成果。因張憲王彥等人的加入,使得靖綏營訓練更上層樓。士卒不但令行禁止,恪守軍法,而且步伍整肅,初識器械。其中,尤以靖綏營老兵的言傳身教居功至偉。詳細查檢之後,步軍司長官都言可評優等,建議向上替徐衛請功。徐彰雖也贊同,但指出靖綏營諸多不足之處,要求徐衛加以改進。
送走了老子和長官們後,徐衛回到帳中正打算召集軍官完善操典,卻聽帳外今日當值的杜飛虎報道:“指揮使,營外有兩人求見。”
“何人?”徐衛正翻看着先前制定的操練,隨口問道。
“只說是從滑州而來。”杜飛虎回答道。
滑州?徐衛翻書的手突然停住,心中沒來由地跳了一下。一時心緒不寧,搖了搖頭,定住心神,向外說道:“叫他們進來。”
不多時,杜飛虎領着兩人進入帳中。這兩個一看便是兄弟,那哥哥約莫三十出頭,身形偉岸,四方臉,臥蠶眉,鼻大嘴闊,濃須遮嘴。弟弟二十五六光景,與哥哥一般身材,只是稍瘦些,一撇短鬚尤顯精幹。二者都是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一進來,見了徐衛,便上前行禮。
“你二人自滑州來,所爲何事?”徐衛開門見山地問道。
那哥哥抱拳答道:“徐巡檢使擴編練兵,我兄弟二人特來相投。”何太尉向官家上奏說,靖綏營缺乏統兵官,官家便命他從各地推薦的豪傑中選擇合適之人,也可以從諸路王師之中平級調動,充入徐衛軍營。這兩人既從滑州而來,想必是大哥徐原軍中低級武官。大哥爲涇原路經略副使,兵馬副總管,手下幹才不少。只是這兩人恐怕不是主動來投,而是受人推薦。大哥還滯留東京,那麼推薦他們的人便是……
“種公近來可好?”徐衛問道。初見种師中時,他便已重病纏身,着實讓人擔憂。
那兄弟二對視一眼,臉色一沉,徐衛看在眼裡,心中陡覺不祥!片刻之後,那哥哥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呈給徐衛道:“種公有信在此。”
徐衛接過,趕緊拆開讀了起來。他穿越到宋代不過一年,話倒是學得差不離,可這書信看起來卻有些吃力,尤其是古文中沒有標點符號,也不知從哪裡斷句。一時看不透,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見那兄弟二人還立在帳中,遂喚來杜飛虎,命其將這兩人領下去安排。
待幾人離開帳後,徐衛纔將信鋪在案上,立着細細研讀。第一遍,不得甚解,第二遍,方察大概,第三遍,才全部領會。看完之後,一屁股坐在凳上,盯着那封信久久無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