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黃傑並非武官,今日也未上陣殺敵,縱有陣前救帥的舉動,自然是不能給他算什麼戰功的。
所以,這童貫派人來口宣嘉勉,送上文房四寶和書籍也是正合了文人之間表達恩義謝禮的規制,唯獨讓黃傑感到不解的便是冬衣。
使者走後,孫立等人都圍上來瞧看那冬衣,個個都是嘖嘖稱奇,朱高膽大伸手摸了摸道:“憑般好物,大郎當真可穿?”
孫立卻是拍打他手道:“撒手,莫弄壞了!你道是當真與大郎禦寒?此物乃是恩寵,他日大郎若是遇上了什麼難事,只要將這袍子披在身上,言稱此乃當朝太尉所賜衣物,便不用怕被刀斧加身。”
衆人聽了也都大笑,黃傑便也翻了白眼道:“若是童貫倒了如何?宦官什物,晦氣!晦氣!”
孫立也翻白眼道:“大郎可要小心口舌,人家如今明堂高坐,莫叫風大閃了舌頭!不過,這般恩寵加身,再加上王慶那廝也逃了,只怕童貫也快要放你還家了!”
衆人聽了都來分析,倒也覺得孫立言之有理,恰好此時後營統制恰好召了各路轉運、漕司議事,倒也當真給了信息,說是童貫決意五日之後大軍過江追擊,各方須得協力將糧草諸事統籌釐定。
這大軍後營的規制流程繁瑣,卻也暫且按下不表,只說五日之後的政和三年臘月二十四這日,一早便有朝廷的天使送來詔書,一是斥責童貫宣撫不力,激賊生變,罰減俸一等、罰俸半年。二是嘉勉諸軍奮勇作戰,頒下各軍賞格,以及給了十幾位黃傑在軍中數月卻聽都沒聽說過的禁軍將佐升官加俸。三便是着令童貫渡江追擊,務必將王慶和破石軍剿滅。
很快童貫便點校五萬大軍,天使將詔書宣讀之後,便全軍開拔去到岸邊,自有鄂州水師的船隊在江邊解送轉運,助大軍過江。而黃傑所在的後營也在一片忙碌中將數月來轉運囤積的糧草全數打包轉運到岸邊,一旦大軍攜了這批糧草過了江後,他們便可卸了差事,打道回府了。
黃傑並沒有多餘冬衣,也不會真將童貫賜的冬衣穿在身上,便還穿了任三娘出手縫補過的舊衣,用布帶吊着早就好了的膀子,坐在馬上立在江邊瞧看大軍過江,心中竟也生出了無限的惆悵。
眼瞧着童貫所乘的水師旗艦樓船緩緩離了埠頭,黃傑開始反思這半年多來自己的所作所爲,便也發現自己居然將童貫當做假象之敵,也是太過狂妄了。不說別的,只看他節制五萬大軍好似閒庭信步,指揮調度兵馬也似信手拈來,便是遇見伏擊也是風輕雲淡,處驚不變,自己與童貫一比,當真是應了那句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的民諺。
或許自己比童貫多做了許多奇夢,知道了千年之後的後世有諸多的奇巧,可其他方面卻是天差地別,幸虧自己還算謹慎,不曾在童貫面前露了什麼馬腳,甚至還機緣巧合的救了他一下,若當真亮明車馬與他作對,只怕勝算不會比九死一生高多少啊。
漸漸的,那樓船便也劃過了江心,被一江冬霧遮擋了身影。
這王慶與童貫先後過了江,看來江南的動盪已是無可避免了,黃傑雖然有些悵然若失,但心中卻又漸漸輕鬆起來,將無處與人言說的思緒慢慢收束了起來。
不一會,姚榕和馬萬兩人聯袂來了,手上拿着後營督官侯敢發下的解散文書,憑此文書就可會黃州交卸差事了。
待走得近了,姚榕便也笑道:“大郎,文書拿着了,咱們快快上路吧!不然可趕不及回家團圓哩!”
黃傑便也笑道:“急甚!如今空車回去,一日輕易都要走上一百二十里,堂舅爺還怕趕不及哩?”
馬萬卻笑道:“大郎卻是不知,如今車上滿載了錢糧,哪能走上一百二十里?再說車上還載着差不多三萬多貫錢財,你堂舅爺自然着急呀!”
黃傑聽了,喔的一聲道:“竟有三萬餘貫之多?堂舅爺這次果然發了利市啊!”
姚榕笑得雙眼都不見了,連道:“貪財!貪財!還不是大郎的主意好,教了俺來做這什麼‘特快專遞’和‘匯款’,若無差池,這一筆定然能賺下千餘貫錢。”
黃傑哈哈大笑道:“好好!可不敢耽誤了堂舅爺發財,這便轉回吧!”
黃傑便也打馬掉頭,與姚政和馬萬並騎轉回,等回到後營時,便見劉錡領着一百一十六名終於換乘了馬的捧日軍早已準備妥當,而花容、孫立、朱高、狄昊、王鐵頭和任三娘着領着二百二十三個騎乘着騾子的茶山衆也是準備妥當,已經正式升職成爲小押司的白官兒也領着三百七十多輛黃州發來的大車整裝待發。
見黃傑來了之後,白官兒便將手中的馬鞭甩出了三聲響鞭兒,吆喝道:“啓程!還家嘍!”
臘月二十四夜,隊伍順着新修的官道直抵太湖縣城下,二十五抵達宿松、二十六抵黃梅、二十七到蘄春、二十八到薪水與茶山衆解散後,二十九的下午終於回到了黃州。
黃傑領着衆人從東門進城,先去黃州府衙查驗了文書、交付了差事之後,在路上與孫立、朱高、姚榕和馬萬他們分手後,便也急匆匆的領着花容和劉錡就往家趕,不想卻在大門口碰到了孔伯正巧送了一大家人出來,這家人一見黃傑便呼啦啦一起跪下口稱恩公,黃傑一愣,便瞧這家人略爲回憶了一下,便道:“你可是徐黏兒?卻是脫了牢獄?來俺家作甚吶?”
那徐黏兒納頭便拜,一連拜了九下之後,這才擡頭搭話道:“俺正是徐黏兒,如今便是攜了一家老幼來謝恩公活命之情,若非恩公當日做那畫地爲牢,又教了俺一套說辭,只怕俺早就了賬,家破人亡了!”
黃傑便也下了馬來,將徐黏兒一家人都扶起來後,便也笑道:“說來俺還奇怪,自打那日與你畫地爲牢又教了你辦法之後,俺就忙得暈頭轉向,也不曾聽了你的消息,如今卻是如何得了解脫?”
徐黏兒倒也搖頭苦笑,便將事情簡單說了,原來那日黃傑與他畫地爲牢後,便教了一個孟母教子的法子與他,讓他與老孃套了說辭,一個說唱、一個做學,讓老孃就在一旁專說些忠孝良善的道理與路人聽解,讓這徐黏兒將他受了奸人蠱惑,誤傷州官之事,又被黃傑畫地爲牢的事情說與路人分辨。
這招果然有效,他母子二人在城前演了三日後,府衙便將他收了去,而後黃岡縣見他當真知了悔悟,還爲黃傑傳了名聲,便也輕判了他,只罰他一年的苦役,如今卻是因爲他表現良好,家人又使錢抵了苦役,便也放了他來。
如今他帶人上門來謝,而後便準備要歸家去了。
黃傑好不容易耐着性子聽他說完,便道:“徐黏兒啊徐黏兒!俺還說你是個孝子,誰知你卻是這般的糊塗,今日都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你卻要帶着一家老小歸家?莫非是想就在野地裡守歲,讓老母餐露飲風過了年關麼?”
而後黃傑擡頭一算,這徐黏兒家中老小統共也不過十三、四口人,便揚聲對一旁早就不耐孔伯道:“孔伯,速速叫人去何四哥的客店要幾間上房,將徐黏兒一家安頓了!”
又對徐黏兒道:“明日一早,你一家便來俺家裡幫襯,合着一道守歲,可好?”
那徐黏兒一家自然千恩萬謝的答應了,直到孔伯領着人將他一家老小送走,黃傑這才扭頭髮現,自家大門前的三道臺階上,不知何時被黑壓壓的一羣人給堵了。
站最前排的,便是一溜兒的丫頭小子,葉大龍、王二孃、黃石頭、黃潤娘、黃鐵頭、黃樹丫、黃玉妞、黃犁頭、黃三弟、黃巧娘、黃十七郎、黃大栓、黃胖虎,一個不少,個個都是直盯着黃傑傻笑。
第二排的,卻是蘇廿娘、萬春奴還有抱着小人兒青青的周燕奴,以及挺着小肚子互相攙扶着的冷枝兒和綠萼,還有躲在邊上斜眼含羞的青禾。
而最後一排,便是老倌和二孃,以及賈婆婆、齊姨、孔雲,孫七娘和胡仁,以及楊宗保和他渾家孫十三娘,還有花通和三個婦人。
甚至,最後一排的後面還有三人,卻是舅母和姚玉兒扶着姚政含笑而立。
黃傑瞧瞧衆人,便也斜眼對花容道:“花大郎,快快取了俺的瀝泉槍來!”
花容一愣,便問:“做何要動兵器?”
黃傑斜眼努嘴,道:“難不成,你不曾感覺到這周圍有濃烈的殺氣麼?”
也在這時,卻見周燕奴懷裡抱着的小人兒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竟還對黃傑張開了小手,小嘴“達達達達”的叫了起來,看她嘴裡開合,一對乳牙白得耀眼兒。
一時間黃傑愣了,不由自主的走了近前,便要伸手去抱小人兒,哪知道隨着他走近,小人兒卻是突然偏開了臉轉開了頭,才叫他看清小人兒根本就不是向他伸手叫喚,而是對着他身後的花容。
黃傑扭頭看看花容,又回頭看看正“達達達達”衝着花容叫個不停的小人兒青青,便愁眉不展的撓着頭對花容道:“花家大郎,俺這閨女瞧起來,或是跟你前世有緣啊!還不快過來抱她一抱?”
【卷三江南蕩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