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位重臣,殺氣騰騰趕來,直接對李邦彥開火,趙桓如何不明白他們的意思,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卿等聲勢浩大,若非沒有兵馬相隨,幾乎要行王莽曹操故事!”
趙桓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這幾十位大臣嚇得臉色狂變,更是心驚肉跳,膽小的都開始哆嗦了。
李邦彥卻是一下子大喜起來。
他慌忙躬身,委屈巴巴道:“臣向來只是官家之臣,心中唯有官家一人,今竟被朝臣所嫉,臣又豈肯因一人去留,而置官家於不義之地。臣願去職,還請官家恩准!”
趙桓陰沉着臉,怒火中燒,羣臣急匆匆來逼宮,這是他憤怒的緣由,李邦彥的話,趙桓也並不完全認可。
這貨分明是自視有功,以退爲進,想要讓趙桓收拾幾個大臣,替他撐腰。
兼修辦公室鬥爭學和帝王術的趙桓,很清楚一件事,賞罰只是事情的一小部分……不要以爲賞罰嚴明,就能獲得人心,得到尊重。
在賞罰之外,還有一重,便是如何解讀。
譬如說現在他懲罰了諸臣,是警告朝臣,還是替李邦彥出頭?
莫非說浪子宰相在官家心中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
可以左右天子?
毫無疑問,後者不是趙桓想要的理想結果。
如果不能防微杜漸,李邦彥很可能就會演變成嚴嵩那般竊據主上威福的臣子……
趙桓沉默,李邦彥以求去威脅,羣臣戰慄。
就在這個僵持的關頭,突然趙鼎向前一步,跪在了地上。
“官家,臣有肺腑之誠,要上奏官家!”
趙桓面色凝重,只是從牙縫裡吐出一個字,“講!”
“遵旨!”趙鼎擡起頭,目視李邦彥,冷冷道:“李太傅,你說自己是官家一人的臣子,心中也只有官家……言外之意,我等莫非就不是官家臣子,是我等心裡想着太上皇,還是金國皇帝,又或者這天下還有比官家更大的人物?懇請李太傅賜教!”
李邦彥被問得一愣,心中大詫。
他倒不是沒法回答,而是覺得這個趙鼎真是找死啊!你非要把事情挑明嗎?那好,看看丟臉的是誰!
“老夫忠心官家,替官家做事,不辭辛勞,不避艱難。卻是不像許多人,推諉卸責,猶猶豫豫。說到底,君父如天,老夫可沒想過要和官家共天下!”李邦彥冷冷笑道:“至於什麼太上皇,什麼金國皇帝,老夫就不誅心了。”
趙鼎點頭一笑,“多謝李太傅寬宏……可下官還有一事不明,天子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這就是忠心?你把宰相變成官家的奴僕,是不是失去了設置相位的初衷?既然如此,你怎麼不乾脆切一刀,專心侍奉官家?”
“趙鼎!”
李邦彥勃然大怒,氣得鬍鬚亂抖,伸手點指着對方,氣得都說不出話來。諸葛亮最多罵人是婦人,你丫的直接讓李太傅當太監,這也太損了!
李邦彥氣不過,突然扭頭,匍匐地上,磕頭作響,“官家,臣,臣委屈,無論如何,臣也不能跟此人並立朝堂,請官家決斷!”
趙桓同樣大怒,不管怎麼說,李邦彥都是他的近臣,還是能幹髒活的那個,豈容你趙鼎辱罵!
“來人,去了他的官帽。”
還沒等侍衛動彈,趙鼎竟然自己取下了襆頭,而後叩拜地上,磕頭作響。
“官家,臣忝列朝堂,不能匡君輔國,如今去職在即,臣想把滿腹言語說出來,懇請官家能夠聽完!”
趙桓深深吸口氣,冷然道:“講吧!”
“遵旨!”趙鼎輕嘆道:“臣四歲喪父,靠着母親拉扯成人,後來讀書考科舉,本以爲能光耀門楣,誰知因爲彈劾章惇,觸怒新黨,近二十年間,一直在地方徘徊……幸賴吳相公舉薦,官家不棄,臣才驟然超擢,有了今天的地位。”
“臣前些時候,見邸報之中,多有抨擊司馬光之言,臣便心知,官家屬意新黨,也想以此推行變法,不知道臣猜測的可對?”
“嗯!”趙桓冷笑道:“趙鼎,你居然敢提起此事,看起來給司馬光請求哀榮追封,替元祐黨人翻案,你就是朝中主謀之一了?”
李邦彥立即道:“官家聖明,這個趙鼎也是司馬光之流的誤國之輩,必須嚴懲不貸!”
趙鼎這次沒有在乎李邦彥的話,而是緊盯着趙桓,“官家,臣想請教,王安石真的勝過司馬光嗎?”
趙桓瞬間沉下臉來,“趙鼎,朕已經說過,不許挑起新舊黨爭的爛事,你還敢多嘴多舌,是覺得朕不敢殺人嗎!”
瞬間趙桓就把腰間的天子劍摘下,拍在了桌案上。
沒人會懷疑,一個能指揮幾十萬大軍的皇帝,不敢殺一個書生,趙鼎確實是命懸一線了。或者說,一隻腳踏入了鬼門關!
“官家!從熙寧年間,王安石主持變法以來,百姓愈發困頓,朝廷上下黨爭不斷,紛紛擾擾……自蔡京拜相,借行王安石新法爲名,大肆任用私人,斂財錢財,中飽私囊,損公肥私,無惡不作。靖康之恥,大半源於此處……臣之看法,是否公允?”
“談不上公允!”趙桓毫不客氣道:“熙寧變法之前,大宋就已經危機重重,是朝廷難以維繫,纔有了熙寧變法,並非是王安石變法,才天下大亂!靖康之恥,最多三成歸罪新黨,七成確實要歸罪舊黨!”
“舊黨承襲士人官吏,早些時候,他們阻撓過慶曆新政,後來又阻撓了熙寧變法……朕眼中的舊黨,變法司馬光富弼之流,而是守着祖制,竊據財富,安享富貴,還想把這份榮華富貴一直傳下去的腐儒庸官……到了今天,你趙鼎又接過了舊黨大旗,成爲了變法的阻力,這就是朕的看法!”
君臣交鋒,居然到了如此地步,幾乎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不過是爲了一點錢,至於鬧成這個樣子嗎?趙鼎,你不想活了,也不要連累大傢伙啊!
這是要株連無辜的!
趙鼎重重磕頭,淚水橫流,“官家見識高明,只是臣以爲此話不是官家該說的……新黨也好,舊黨也好,官家是萬民君父,是大宋一人。譬如朝堂,官家居中,臣子分列兩邊。諸如罪臣趙鼎,傾向於舊黨,又有臣子,推崇王安石。不論如何,這些人都是朝臣,都是官家的左膀右臂。”
“罪臣斗膽請教官家,臣在心裡傾向於舊黨,但臣居於如今官職,不論土斷攤丁,還是供應軍需,臣可曾有過失誤之處?”
趙桓冷哼道:“你的確理財有法,可你以爲如此,就能要挾朕,或者讓朕不敢處罰你嗎?脅迫君父,你的罪孽更大!便是朕用李太傅昔日所言的莫須有三個字,也足以誅殺你的九族了!”
又是一記暴擊,換成普通人怕是早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了,可這個趙鼎竟然還能穩住,雖然額頭滿是冷汗,雙手顫抖,但依舊冷靜沉着。
“官家,這便是臣這次進言的初衷所在!我大宋自從熙寧變法以來,朝堂之上,便分成兩派,不論宰執重臣,還是地方官吏,無不依附一黨,以求自保,罪臣也不例外。如東坡學士之流,不肯低頭,便只有不斷貶謫,一貶再貶……罪臣一介小吏,無能爲力。朝中宰執諸公,亦無能爲力。自神宗皇帝以來,諸位天子,同樣無能爲力。”
“大宋朝堂,非新即舊,新舊兩黨,起起伏伏,便是到了今日,亦不能根除。臣雖心向舊黨,卻也深知黨爭誤國,靖康之禍,便是黨爭結果。”
趙桓冷哼道:“趙鼎,你既然知道,爲何還要在此刻挑起是非?”
“因爲臣知道,眼下有一人能終結黨爭,能還大宋王朝一個太平興旺,能讓朝臣不必拘泥新舊,專心任事。官家,這個人就是你啊!”
趙鼎淚水橫流,“臣半生蹉跎,得遇明主,心中不勝歡喜!”
他匍匐地上,又哭又笑,狀若癲狂。
李邦彥勃然大怒,“趙鼎,你休要在這裡胡言亂語,你剛剛明明以舊黨自詡,阻撓變法,現在又想要溜鬚拍馬,妄圖脫罪,你果然是小人,十足的小人!”
趙鼎擡頭,呵呵道:“李太傅罵得好,下官不妨明言,若是不能從根子上,進行變法,趙鼎只能以舊黨自居,哪怕身死,日後還能有人憑弔,有人替我翻案!也不知道默默無聞!可,可若是能真正改革,新舊之爭,又何足道哉!”
趙桓眉頭緊皺,“趙鼎,你所言根子上變法,又是什麼意思?”
“啓奏官家,臣的意思是,朝政當光明正大,就事論事,正道直行,不以人廢言。不誅心,不猜忌,不挑唆,不構陷……真正的君臣一體,共商國是,開誠佈公,摒棄黨爭!”
“如何摒棄黨爭?”趙桓追問。
趙鼎昂然道:“摒棄黨爭的第一步,便是拋棄親疏遠近,黨爭起於門戶,門戶起於親疏,親疏源於私心……官家視李太傅爲心腹,秘授大權。視百官爲外人,政事堂絲毫不知。如今呂相公還在京中,爲了朝廷之事,宵衣旰食,殫精竭慮,臣等雖然不敢以功臣自居,卻也未曾懈怠……臣想請陛下明言,爲何還要防着臣等?陛下不信臣等,臣等自然要互相關照,戰戰兢兢,方能立身朝堂……長此下去,不就又是新舊黨爭嗎?”
趙鼎深吸口氣,“這番道理臣以往不敢明言,縱觀歷代,能聽得進去這番話的天子也是寥寥無幾。可臣以爲,當今聖人坦誠君子,力挽狂瀾,有中興氣象,有容人雅量。明辨是非,燭照萬里,當能聽得進去!”
趙桓怒道:“你這還是狡辯……你把黨爭的罪名扣在了朕的頭上,你用心歹毒!”
“不錯!”趙鼎竟然一口承認,弄得所有人都傻了,你瘋了嗎?
“官家,唯有您先改了,臣等纔好改好啊!”說完之後,趙鼎五體投地。
稍微遲疑,劉韐、張叔夜、張愨、葉夢得……一個接着一個的重臣,悉數跪在了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