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了仁多保忠,整個情形就清楚了。
曲端選擇了一個西夏最空虛的時候,以一種最迅捷的方式,狠掏了西夏一口。又在即將陷入重圍之時,碰到了一條野心勃勃的老狐狸。
仁多保忠並不是尋常的西夏臣子,他在三四十年前,就已經執掌兵權,背後是一個龐大的橫山部落。
雖然被李乾順解除兵權,但他在部落中的地位卻絲毫不減,有他大開方便之門,曲端就算想死也死不了。
總體上來說,本應該是鐵血苦戰,甚至捐軀殉國的戲碼,唱了個虎頭蛇尾,失去了鐵血忠魂的味道。
畢竟曲端全須全尾兒,這要是丟個眼珠子,斷條胳膊,滿身插着弓箭回來,就有那味兒了。
趙桓還挺遺憾的!
“聽楊老太尉說,你早就有心歸附大宋。”
仁多保忠用力頷首,“不敢隱瞞官家,罪人和國主不和,又以爲國主一心投靠契丹,引狼入室,非是明君之相,故此早就有了投靠大宋之心。”
“那爲何又沒有投靠?”趙桓似笑非笑,“是不是覺得大宋這邊的,還不如你們國主啊?”
仁多保忠瞬間變色,瞠目結舌。趙佶輕佻,人盡皆知,可問題是不該趙桓說啊,你這麼說,讓我怎麼回答?
趙桓笑了,“朕向來主張開誠佈公,貴國主佞佛,我們那位崇道,又都喜歡大興土木,聽說你們建了不少佛寺,我們這邊也有收集天下奇石的艮嶽,只不過讓朕給拆了,石頭都拿去守城了。”
仁多保忠連忙躬身,讚道:“官家聖睿,非是西夏國主能比,罪人願意全族歸附,還請官家收留!”
說完這話,仁多保忠雙膝跪地,匍匐面前。
趙桓審視此老,半晌突然笑道:“楊老太尉,你還不把人攙扶起來。”
楊惟忠連忙把仁多保忠拉起來,老頭擦着眼淚,斷斷續續道:“罪人年過花甲,才得遇明主,只求官家天恩浩蕩,能讓罪人一族有個棲身之所,罪人便心滿意足了。”
趙桓笑道:“各爲其主,過去的事情朕不會追究的,你幫着曲端安然返回,這就是大功一件。至於你的族人,只要真心歸附大宋,朕又豈會虧待!”
仁多保忠又連忙施禮,一再拜謝。
其實戲碼唱到了現在,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封官安頓,最多推衣解食,畢竟劉皇叔的程度也就這樣了。
可趙桓卻沒有急着搞籠絡人心的事情,反而問道:“您年高有德,面對當下三國局面,必有高論,朕洗耳恭聽。”
仁多保忠吸了口氣,趙官家沒關心西夏的事情,反而問到了大局,不得不說,這位官家的格局還是有的。
仁多保忠思忖再三,終於緩緩道:“金人勢大,以官家之英武,只怕也難以迅速克敵制勝,恢復故土,不過假日時日,大宋必勝!”
趙桓呵呵一笑,反詰道:“怎麼?你這麼有信心?”
仁多保忠忙道:“非是溜鬚拍馬,胡言亂語。實在是金兵初銳,戰無不克,不到十年,便席捲契丹,橫行天下。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追隨完顏阿骨打起兵的老人漸漸老去,而年輕一代不知道創業艱辛,也吃不得苦頭兒,如今佔據燕雲之後,更是大肆圈地,奢侈享樂,不須數年,等待老人盡去,年輕一代頂不上來,金國必然衰敗。”
說到這裡,仁多保忠擡起頭,直視趙桓,昂然道:“反觀大宋天子,未及而立之年,雄才偉略,不辭辛勞。節儉克己,提拔賢才。樞密使韓世忠還不到四十歲,其餘劉錡、岳飛、劉晏諸將,更是年輕。便是這次襲擊興慶府的曲端,也僅僅是不惑之年。猛將強兵雲集,只要再過幾年,此消彼長,大宋必勝!”
“至於西夏國主,他貪圖小利,和金人沆瀣一氣。金兵欲西夏進兵大宋,爲他們火中取栗,順從金人,只是消耗西夏丁壯百姓,半點好處也沒有,結怨大宋,他年金國滅亡之時,便是西夏覆滅之日。罪人不忍全族屠戮,故此,故此才投降大宋,還請官家明鑑!”
趙桓仔細聽着,這老頭從年齡入手,分析雙方的此消彼長,倒也符合他的情況,畢竟此老見識了太多的風雨,多少叱吒一時的人物,都難保雨打風吹去。
如今他選擇投靠大宋,說不得也是自己銳意抗金的結果。
原來自己這隻蝴蝶煽動的風都刮到了西夏……趙桓還挺樂的。
一想到這裡,他就拉着仁多保忠坐下,突然發現了桌上的糉子,趙桓一拍腦門,“朕都給忘了,快讓下面熱一熱。”
仁多保忠忙搖頭,“官家太客氣,要是真的恩賞罪人,就把那個給罪人吧!”
他伸手指了指放在趙桓面前,已經扒開的糉子。
趙桓愣了片刻,含笑拿起來,遞給了仁多保忠。
此老雙手顫抖,接了過來,三口兩口吞到了肚子裡。
“罪人,謝官家賜食,謝官家厚恩!”
趙桓一笑,“你不必多想什麼,更不是什麼罪人,朕之所以沒有直接封官,是有一個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辦!”
仁多保忠忙磕頭道:“請官家吩咐,臣……臣萬死不辭!”
趙桓伏身,湊到仁多保忠的耳邊,笑呵呵道:“朕想讓你去見李乾順!”
“啊!”
仁多保忠一聲低呼,他覺出失態,可又不能不驚,見李乾順?這不是找死嗎?
如果說之前李乾順恨曲端,現在仁多保忠投靠大宋,放了曲端,再見面李乾順能把他給吃了!趙官家到底是什麼意思?莫非他厭惡投降二臣,想要借刀殺人?
難不成自己一輩子算計,到了最後,居然把自己搭進去了?
仁多保忠傻傻看着趙桓,就連楊惟忠都感到了詫異,這老猴子主動投降,他可是對付西夏的一張好牌,官家怎麼會主動還給西夏?
趙桓笑了笑,“都不用吃驚,容朕把話說完了。放在仁多愛卿說的有理,朕也是這麼看。只要給大宋足夠的時間,必定能平定女真。可問題是金人不願意給朕,現在是端午,朕還能在這裡吃糉子,到了中秋,有沒有賞月的心思,就不好說了。大戰臨頭,朕不敢有半分鬆懈。”
趙桓猛然目視仁多保忠,“朕讓你去見李乾順,把朕的意思告訴他,好好規勸,讓他跟朕聯手,一起抗金。朕知道我們之間有百年冤仇,屍山血海,難以化解。可我們畢竟相處百年,還能勉強共存,若是金人得勢,我們的下場都會十分悽慘。”
“契丹前車之鑑,大宋就是一時糊塗,跟人家簽了海上之盟,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西夏和金國勾結,只怕也是同樣下場。”
仁多保忠微微點頭,“臣,臣會把這個道理說清楚的。”他嘴上說着,可心裡沒有半點把握,反而是拔涼拔涼的那種。
道理誰都會說,其實同樣的道理,秦檜說得更加詳細。
可爲什麼不行?
說到底,決定這個世道的還是力和利,而不是道與德。
尤其國家之間,更是如此。
你趙官家都知道下一次金人南下,你會非常艱難,西夏如何不知?
別跟我說什麼長遠,我只想捱過今天。
不出意外,此去的下場會非常悽慘,甚至見不到李乾順,就被殺了頭。
該責怪趙桓無情嗎?
貌似也不對。
他作爲趙宋的皇帝,拿一個投降老賊的性命,換來一絲和西夏結盟的可能,這個生意太划算了!
或許趙桓就是要把自己的腦袋送給李乾順,給他一個臺階!
好狠的心腸!
好歹毒的一個人啊!
仁多保忠萬萬沒有料到,竟然是這麼個結果。
幾乎在一瞬間,他彷彿被抽空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張老皮裹着一堆白骨,緩緩轉身,悽然苦笑,他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子,這雙眼白長了!
老頭踉蹌着走出了三步,突然趙桓又道:“等一等。”
這位官家起身,快步走到了仁多保忠的面前,“朕也是糊塗了,讓你這樣空口白牙回去,李乾順又豈能放過你!也罷,朕給你一樣東西吧!”
說着,趙桓一伸手,把自己頭上的展腳襆頭摘下,遞給了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都傻了,這又是什麼套路啊?
他傻傻不敢接。
趙桓一把塞給了他,“一個帽子而已,沒什麼了不起的。你拿着交給李乾順,你就跟他講,朕在橫山等着他。他當了一輩子國主,如果他願意來見朕,就戴着這個展腳襆頭來。”
仁多保忠深吸口氣,吃驚地看着趙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都說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可我大宋幾時真的大一統過!契丹在日,便是南北兩個天子,如今金國吞併契丹,就算大宋自欺欺人,不稱呼人家是皇帝,可百年之後,史冊上還是要尊爲大金天子。既然如此,大白高國怎麼就不能有個天子!”
趙桓笑道:“仁多愛卿,你再跟李乾順講,朕不會糾結兩國地位,什麼名分大義,都是扯淡!只要他願意結盟,願意真心合作,我大宋願意和他平起平坐,同爲天子!”
仁多保忠都聽傻了,徹徹底底傻了。
大宋和西夏這麼多年,到底打個什麼勁兒啊?
党項人在西北割據的歷史,比大宋立國還要長,期間斷斷續續,征戰不斷……直到李元昊立國號爲“夏”,建國稱帝,徹底和大宋撕破了臉皮。
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有退路,雙方死磕多年,大宋接連戰敗,損失慘重,而西夏因爲國小力弱,也支持不住,最終李元昊以“夏國主”名義,向大宋稱臣,換取歲幣,可以說大宋保住了面子,而李元昊得到了裡子。
雖說吧,名分這東西挺虛的,但在歷代都有着無與倫比的地位,甚至要爲此伏屍百萬,血流千里。
很可以笑嗎?
但縱觀整個世界,還有更多荒唐的戰爭,甚至爲了個足球都能打起來了,又怎麼說呢?
中原皇帝,那可是天上人,怎麼能同意夏國主升格成天子,這是要出大事的!
“仁多愛卿,朕親自來橫山,就是存了這個心思,不然滿朝諸公具在,朕想做也做不成了。你趕快動身,把生米煮成熟飯,誰也沒法反對了。”
從大悲到大喜,仁多保忠瞬間滿血復活,眼珠子冒光,對趙桓簡直刮目相看!
爲了抗金,不擇手段,什麼都捨得出去!
這纔是真正的雄主!
誰能想到,文弱迂腐的大宋,居然冒出了這麼個不按規矩出牌的東西?
仁多保忠再也沒有埋怨,相反,他信心百倍,小心翼翼,包好了趙桓的襆頭,背在身上,而後衝着趙桓跪倒拜別。
“臣垂暮之年,能歸附官家,成爲大宋之臣,真是三生有幸,祖宗積德,臣必不負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