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徐良和折彥質引勤王之師兵臨杭州城下時,朝中已經僵持了快二十天。趙桓動用了除武力以外的所有手段,企圖讓兒子承認事實,但趙諶態度堅決。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統統不理,就是不承認復辟。
其實,如果說趙桓能穩住局勢,他承不承認並不打緊。關鍵在於,那些“舉朝求去,如出一口”的大臣都等着趙諶的出來發聲。趙桓也深明這一點,見兒子不妥協,遂轉向大臣,威逼利誘,花樣百出,成果倒也有。少部分人回到衙門理事,但這並不等於他們認同了太上皇復辟的合法性。剩下的,都心急如焚地等在家裡,因爲你也出不去城。
前些日子,一個消息在官員之間流傳。說是太上皇派兵圍山時,將官家和重臣們都押回城來,唯獨少了參知政事徐良。至於他到哪裡去了,沒有人知道,但朝臣們相信,徐參政一定是去搬救兵了。所以,他們期盼着徐六能儘快回來,結束這場鬧劇。
終於,在冬月初六,讓他們等到了。
在駐紮臨平鎮的殿前司兵馬逃入杭州城時,消息就傳開了。滿城躁動!百姓們擔心一旦打起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但現在逃也來不及了,只能祈求祖宗保佑。而那些“居家待罪”的官員則興奮不已!他們知道,這定是徐良搬來了勤王之師!儘管,勤王軍還沒有進城,但官員們開始私下串聯,謀劃着迎官家復位。
新任尚書左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黃潛善在宮門前下了轎,行色匆匆,神情焦急,一張臉上就寫着兩個字,晦氣。
消息最先報給他,言參知政事徐良,江西宣撫大使折彥質,引大軍勤王。黃潛善一聽,就知道禍事了,所以急忙趕入禁中。也合該出事,他心頭一急,方寸就亂,進宮門時一不留神,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一骨碌爬將起來,顧不得疼痛,也管不了儀態,一手撈着袍擺,一手扶着襆頭,邁開步子往宮裡跑。
趙桓因爲有病的緣故,他一般不在垂拱殿理事,而是在他寢宮附近的博雅樓裡。其實嚴格說起來,他也沒有什麼軍國大事可以打理,自復辟以來的二十天裡,中央機構近乎癱瘓。
黃潛善至博雅樓,問守門內侍,得知趙桓正在裡頭。遂整衣冠而入,到了裡頭,卻見趙桓坐在椅上,腿上搭着條皮褥子,手裡拿着不知道是奏本還是什麼東西看得出神。
事態嚴重,黃潛善也顧不得許多,甚至連禮也沒有行,就減道:“官家,禍事了!”
趙桓極爲敏感,這句話駭得他手中奏本抖落,掉進了面前的火盆裡。失聲問道:“何事?”
“駐臨平鎮的殿前司部隊已經敗退回城,徐良折彥質引軍至城下了!”黃潛善大聲道。
趙桓嘴脣微張,再也合不上,他神情呆滯地看着黃潛善片刻,勃然道:“怎麼可能?他們如何過得大江?”
黃潛善搖了搖頭:“陛下,現在討論這些於事無補,還是準備應變吧!”
趙桓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一雙眼睛漫無目的四處打量,連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一陣之後,他問道:“折彥質進攻了麼?”
“暫時沒有,但據說部隊已經紮在城外。”黃潛善答道。“陛下,城中守軍只數千人,若開戰,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趙桓斷然搖頭:“真到了開打的份上,大勢已去。這仗,不能讓它打起來!”
剛說到這裡,一名內侍入內稟報道:“官家,王宗濋、羅汝楫、王次翁等大臣求見。”
趙桓一語不發,急思對策,黃潛善見狀,對內侍使個眼色,後者會意,即外出宣衆臣入見。不一陣,大臣們蜂擁而來,一入屋內就七嘴八舌地鬧將起來。
“徐良折彥質大軍至!如之奈何?”
“折彥質的兵馬都在淮西,他是怎麼渡過長江的?”
“是不是趙點水?我早就說武臣靠不住!”
黃潛善見趙桓眉頭緊皺,面含怒意,慌忙回首對同僚們連連擺手,示意衆臣噤聲!
趙桓拉長着臉,沉聲問道:“事情卿等既然已經知道了,那如何應對?”
房中鴉雀無聲,大臣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拿不出一個辦法來。趙桓見狀,掀開褥子,在內侍攙扶下站起身來,兩腿僵硬地走了幾步,來到衆臣面前,大聲問道:“怎麼?都沒辦法?那是不是去永安宮,請太子復位?”
這句話聽在大臣們耳裡,不啻於一聲驚雷!“太子”一旦復位,我們如何自處?經此一激,衆臣病急亂投醫。羅汝楫不改言官本色,頭一個發言道:“莫如發出勤王詔,召,召……”
“召誰?”趙桓鐵青着臉問道。
折彥質的軍隊已兵臨城下,趙點是指望不上了,江西是折彥質的防區,就更不用說。剩下的,便只有荊湖宣撫司、川陝宣撫司,這兩個,有一個靠譜的麼?
“徐良折彥質的親屬都在城中。”王次翁冒了這麼一句。隨即,他迎來了鄙夷的目光。、
趙桓一聲冷笑:“當日舉事時,你們一個個唯恐不夠足智多謀,如今是怎地?”
黃潛善想了想,硬着頭皮道:“陛下,唯今恐怕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是首相,大臣們都靜聽下文,但願這唯一的一條路不是認輸。
“說吧。”趙桓嘆道。
“勸說折彥質。”黃潛善道。
趙桓聽了,許久無言,其他大臣心裡也嘀咕,這可能麼?折彥質之前極受“太子”信任,還繞過朝廷,直接對他下達北伐命令,想讓他反戈一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趙桓無奈道。“折仲古昔日與种師道等一同勤王,朕見他正經出身,文武雙全,悉心栽培拔擢,他纔有了今天。”
“陛下,臣聽說,當日折仲古之所以同意北伐,是因爲太子許他荊湖。”黃潛善提醒道。光是憑舊日恩情,恐怕也說不動折彥質,還得來點實際的,纔有希望奏效。
“你的意思是……”趙桓問道。
“復他郡王之爵,封他江南荊湖宣撫處置大使。”黃潛善道。他所說的江南,包括江南西路和江南東路;荊湖,則包括荊湖北路和荊湖南路。如此一來,整個南方的軍隊,大部分都處於折彥質節制之下。
王宗濋此時質疑道:“莫非太過?”
趙桓沉聲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有什麼辦法?罷,朕親降御筆,只是,派誰出城跟他會面?”
這個問題一出來,滿堂大臣們都屏氣凝神,生恐皇帝點到了自己的名。趙桓大怒:“禍到臨頭,你們的忠義何在?”
“陛下,可否派折可求……”王次翁問道。
當日晚間,折彥質將部隊紮在杭州城北,爲了壯聲勢,恫嚇城中,他命令士卒在營裡多置篝火。以至於杭州城頭的守軍一眼望去,只看到城外軍營裡燈火通明,不知來了幾十萬大軍!
在他的牙帳內,徐良、折彥文、折彥適都在,正商議着下一步的打算。
“打是最簡單的,不過我軍並不知道城中虛實,是不是等援兵來?”折彥文道。他們出發之時,折彥質就給江西宣撫司本部下了命令,讓折彥若引一萬人馬往杭州來。
折彥質坐在上頭,聽了這話,問道:“徐參政意下如何?”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打。依我看,還是投書城中,闡明我等立場,先禮,後兵。”徐六道。
“徐參政,能不流血當然最好。但卑職認爲,不太可能。”折彥適道。
徐良擺擺手:“你們聽我的便是,倘若此路不通,再作計較。”
他雖然不是折家的人,但手裡握着皇帝的黃袍御詔,上面又寫得分明“聽良節制,如朕親臨”,所以折家兄弟也不好逆他的意思。
“報!宣撫相公,老經略來了!”一名軍官入帳稟報道。
聽到這話,折彥質都吃了一驚,父親大人來此作甚?難道……
三兄弟都變了臉色,急切地迎出去,剛出帳,就見折可求大步而來。折家三兄弟都上前行禮,折彥文搶先問道:“父親,家裡沒事吧?”
折可求擺擺手,道:“進去再說。”
三兄弟將父親迎入帳來,徐良上前見了禮,只聽折可求道:“城中雖然變了天,但對於我等致仕老臣還沒怎麼樣。只是今日,你兄弟幾個領兵前來,太上皇命內侍持詔至府中,讓爲父出城來勸。”這位一開頭,就把底抖了個乾淨,不難看出他的立場。
“說了什麼?”折彥質問道。
折可求並不答,自懷裡取出趙桓的親筆詔,遞到兒子面前。折彥質接過一看,太上皇在詔書中滿懷深情地回憶了他在位時,對自己的種種培養和提攜。接着,仍稱堅他順應天意民心,重登大位。最後,纔來了點實際的,復自己汾陽郡王之爵,並委任爲江西、江東、湖北、湖南四路宣撫處置使。
折彥質看罷,將詔書攥在手裡,若有所思。折可求見狀,似乎要說什麼,但可能顧及到徐良在場,欲言又止。徐六當然看得出來,但他卻非常不識趣的不走。
氣氛有些怪異,折彥文折彥適兩兄弟雖然極想知道詔書裡寫的是什麼,但又不方便去問。折彥質思索入神,一言不發。折可求則顧及到有“外人”在,也不好多說。
提心吊膽的反而是徐良,折仲古將詔書看完,就緊緊攥在手裡,這個動作讓他很是擔心。他幾乎可以猜到太上皇在詔書裡說了什麼,無非就是替自己辯護,再則就是給折家點甜頭,舍此之外,還能有什麼?
折彥質他不會動心了吧?
好大一陣之後,只聽折彥質問道:“父親,城中局勢如何?”
提起這個,折可求直搖頭:“亂!自當日事發之後,各處城門都被***,嚴禁出入。直到數日以前纔開放,城中人心惶惶,謠言四起。”
“朝廷裡呢?”折彥質又問。
“更亂!”折可求嘆道。“大半朝臣不滿太上皇復辟,舉朝求去,如今仍舊在僵持。據說,各司各衙幾乎都成了擺設。”
徐良忍不住問道:“折公,可有官家消息?”
“這就不得而知了。”折可求搖搖頭。“不過,首相朱勝非被罷相位,由黃潛善繼任。次相趙點雖然沒動,但據說也閉門在家,並不曾入中書理政。其他大臣,或貶謫,或去職,牽連甚廣。王宗濋充任殿帥,王次翁作了參知政事,羅汝楫也升了侍御史知雜事。”
“哼,雞犬升天。”徐良冷笑。
折可求看了看他,審慎道:“徐參政,你也被免去‘參知政事’的差遣,貶嶺南安置。”
徐六冷笑不止。
當下,因折可求不明內情,折家兄弟便將當日事發,以及徐良脫身,持天子親筆詔,徵召勤王之師一事轉告。折可求是一個標準的武臣,不像兒子這樣,所以他表現得比較謹慎。聽完之後,說道:“帝王家事,本不該我等干預,既有天子詔,你琢磨着辦吧。”
折彥質點點頭:“父親既出城,今晚就暫時別回去,且在營中住下。”語至此處,便讓折彥適陪折可求去歇息。
隨後,折彥文也告辭,按理,徐良應該自去,可他心裡放心不下,因此遲遲不走。折彥質顯然知道他的心意,遂將手中詔書遞過去:“徐參政請看。”
徐良也不推辭,接過之後,展開細看。覽畢,只一句:“滿篇荒唐言。”
折彥質笑了一聲,並不評論。徐良將詔書送還,問道:“宣撫相公尊意若何?”
“你說呢?”折彥質笑問道。
“良實不知。”徐六可笑不出來。
折彥質聞言大笑,邊笑邊搖頭道:“徐參政何以如此輕視折某?你以爲,區區一紙詔命,就能動搖折某勤王之心?太上皇雖然復我舊爵,又委我諸路宣撫大權,但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在,折某豈能爲小利所誘,而屈大節?”
“沒錯,太上皇對我有知遇之恩。當年我與小種經略相公入朝勤王,兵不過數千,官不過低品。正是太上皇栽培,方有今日。不止是我,你弟徐九,若非太上皇提攜,如今能作得西軍總帥?但舊恩歸舊恩,太上皇既已退位,朝政就該他過問。天子銳意進取,有中興之象,並無失德之處,如何就該被奪位?這是大是大非的問題,折某絕不含糊!”
徐良聽在耳裡,心頭放下大石,也覺得自己的揣測有些無禮,遂執禮道:“倒是徐良多心了。”
“哈哈,也怪不得你,徐參政身負天子重託,自該小心謹慎。”折彥質打着哈哈。
他表面上的話,雖然並不假,但未免太過冠冕堂皇。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本人的傾向,是主戰,他甚至是主戰派的旗手之一。太上皇趙桓在位後期,就已經明顯傾向於主和,這不是私人恩怨,這是兩條路線的矛盾!
趙諶登基,蟄伏數年之後,漸漸顯露其志向。矢志恢復故土,對金強硬,這正符合如折彥質,徐衛等軍隊統帥的意願。再加上,趙諶對摺彥質也是拉攏、信任、重用。甚至封他爲郡王,讓他擔任北伐的“總指揮”。
折彥質非常清楚,就算他現在倒向太上皇趙桓,復汾陽郡王爵,作了江西、江東、湖北、湖南四路宣撫大使,那又怎麼樣?自己主張對金強硬,用武力驅逐北夷,收復故土。太上皇能這麼作麼?如果他一意對金求和,自己就算擁着兵,有什麼用?帶着數十萬馬步軍每天過家家?玩泥巴?如果反對太上皇這個路線,時過境遷以後,早晚就給擼下來。
綜合這些原因,有什麼理由反戈?
“那麼接下來,宣撫相公打算怎麼作?”徐良拱手問道,此時,他已經顧不得“聽良號令,如朕親臨”了,因爲他發現,他根本不可能指揮得動折彥質。
折彥質想了想:“就依徐參政之言,先投書城中,闡明我等立場,先聲奪人吧。我父不能回城了,恐有風險……”說到這裡,他纔想起,徐良的家小可都在城中!
“嗯,這個我親自捉刀起草。好,時候也不早了,宣撫相公早些歇息,徐某這就去擬定檄文,明天卻投往城中!”徐良道。
“好,不送。”折彥質拱手道。等徐良走後,他再次拿起了那道太上皇趙桓親筆所寫的詔命,看了幾眼,哼笑一聲,隨手扔在了桌上。
這一頭,徐良回到自己帳中,挑亮燈火,磨好墨汁,仔細斟酌之後,奮筆疾書。先就將十月十三日發生在葛嶺的事情公諸於衆,而後表明自己奉天子詔命,徵召勤王之師來援,名正言順,於法於理皆有依據。而後,將矛頭對準以黃潛善爲首的“逆臣”,指責他們“脅迫”太上皇,復辟奪位。號召有志之士,無論官民,皆羣起而擊之!
寫完之後,審閱一遍,署上名:江西宣撫大使折彥質,參知政事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