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宋隆興五年十月爲止,金軍通過三次大規模的南征,已經拿下了大宋半壁江山。河北、河東、山東、河南俱淪入金人之手。大宋只剩下川陝、兩浙、荊湖、江淮等地區。趙官家被逼得退無可退,要是再想撤,恐怕就只能入閩地,或者往海上跑了。
不過,趙桓在這個時候也確實表現出了勇氣,拒絕羣臣建議他將行在遷走的建議,下詔給駐防江淮地區的折可求和趙點,首先表明行在不會遷走,天子也不會撤退的態度。繼而要求他們奮力作戰,阻擋金軍過長江,並許下了前所未有的重賞。折可求和趙點二人自引軍南下,拱衛行在以後,雙雙建節,爲二品大員。再往上,就是武臣最高階次,正二品的太尉。
但皇帝和宰相都認爲,這恐怕還不足以激勵前線帶兵大將,許下了少保少師的“三孤”之位,並允諾國公之爵。甚至有大臣提出,從前神宗皇帝爲了激勵天下臣民恢復故土,曾許下一個諾言,復燕雲者封王。後來,童貫奪回了燕雲諸州,被封爲廣陽郡王。雖然事後得知,他不過是從女真人手裡贖買了幾座空城回來湊數,騙得王爵,但大宋確實開了這個先例。
既然異姓大臣可以封王,值此國難當頭,社稷危如累卵之際,何不把這至高的榮耀祭出來?誰能擊退金軍,保行在平安,封王!
但是這個建議,贊同者寥寥。羣臣普遍認爲,這個口子不能開,童貫雖然封了王,但後來也被剝奪了王爵,甚至砍掉了腦袋。大亂之世,廣許封王,一旦開了這個頭,敗壞朝綱不說。現在武臣地位拔高,前線統兵作戰都靠他們,如果以軍功作爲封王的條件,最有可能獲此殊榮的就是他們,武臣要是封了王,讓文官們臉往哪放?這對文官也不公平!
趙桓對這事本來就持否定態度,再加上羣臣這麼一反對,也就明確表態,異姓大臣最高爵位,仍以國公爲限。
兀朮大軍南下,很快攻破毫州、宿州兩地,打算以直線進兵的方勢直逼揚州,而後渡江攻打鎮江府。好在,趙桓南遷之後,折彥質等人就着手謀劃行在的防務。折仲古提出,將來萬一事變,中原淪亡,那麼行在最後的底線,就應該是“禦敵於江北”。因此除了在長江中打造戰船,興建水師之外,又於江北善加布置。
此時,折家軍佈防在和州真州,趙點佈防於揚州,俱是江北重鎮,三面拱衛鎮江府。中原大亂,成千上萬的難民涌向南方,要去追隨天子。長江上各個渡口人滿爲患,一些寡廉鮮恥的敗類也充當金軍細作混雜其間,四處打探宋軍虛實。
當兀朮得知太上少帝俱在鎮江行在,並誓言不退之後,大喜過望,催動三軍,分作數路,向宋軍江北防線發動了攻擊!
原本繁榮安寧的鎮江府已陷入恐懼當中,在江南的暖風中安逸過活的百姓們沒有料到,戰火這麼快就燒到了眼前。猜測、謠言、伴隨着恐慌,彷彿瘟疫一般在鎮江府傳播。雖然天子有明詔,不會撤退,但也無法消除百姓的擔憂。時下,城裡已有不少人民衆拖家帶口往他處而去,投奔親友,逼得御營司軍隊不得不限制出入。
皇宮,垂拱殿。
這天子處理日常事務,接見大臣的地方,如今已是人頭攢動。朝中各省各司的官員匯聚一堂。不是他們不務正業,而是因爲金軍再一次打到了中樞所在,他們根本沒有正事可作。齊集垂拱殿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響應部分宰執大臣的號召,前來面君進諫,勸官家撤離鎮江!
天子乃國家之元首,萬民之領袖,不能以身涉險!只要皇帝在,朝廷在,軍民百姓就有希望,就有盼頭。要是爲逞一時意義,坐守鎮江府,萬一讓女真人打過長江來,連皇帝帶百官一鍋端了,天下怎麼辦?
殿中,耿南仲,黃潛善等大臣領頭伏地跪拜,堅決陳情。折彥質、許翰、秦檜、何灌、姚古等人站在一旁,個個面露憂色。
而天子趙桓高居於上,也是眉頭緊鎖,坐立不安。滿朝文武,十之六七都堅決請求出走,剩下的都不表態,讓他好生爲難。
“陛下!金賊已至江北,爲江山社稷計,爲黎民百姓計,懇請陛下離開鎮江!”耿南仲再三叩首,滿面陳痛。
他一吆喝,後頭的官員們也都同聲發喊:“懇請陛下離開鎮江!”
趙桓搖了搖頭,閉上眼睛道:“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連東京故都也淪於賊手,朕已經退了一次,還能退到哪裡?退到哪裡又纔是頭?再往南,後頭可就是汪洋大海了。”
“官家!只要天子無恙,朝廷健全,普天之下的軍民百姓,便不失去鬥志!總有恢復的一天!”黃潛善這話,說得通俗一點,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不裡在這兒跟金軍死拼啊,明顯就拼不過人家,不逃還能怎地?不管如何,先保住命再說!
“黃相之言極是!官家,金軍劫掠中原,兵威正盛,江北折可求趙點等人恐難抵擋!萬請天子暫離行在,以避其禍!待金軍退去,再還不遲!”
正當衆臣苦苦相勸時,折彥質突然瞧見樞密院一位都承旨踏入殿中,一看這情形,似乎失了方寸,立在殿門口不知所措。他悄然離開位置過去,問道:“何事?”
那樞密都承旨看到他,不由得攥緊手中的物件,猶豫道:“樞相,金軍破了滁州真州,兵分兩路,一路攻揚州,一路攻和州,企圖從這兩處渡江,令尊已集兵於和州堅守,是否立即報上?”
折仲古心頭大驚,揚州有瓜洲渡,和州有白橋渡,都是可供大軍通過的大型渡口!若失此兩地,擋在金軍和行在之間的,便只剩一條長江了!
只是在這種場合,他身爲西府首腦,萬不能亂了陣腳。當即藏匿了那份軍報,並嚴厲告誡下屬,不可張揚此事。
“另外,東京留守張所攜韓世忠,率軍過江,已抵行在。另外留守司將岳飛,率部抵達,並向樞密院報備。”
折彥質點點頭,摒退了下屬,不動聲色地回到班內。當時那殿上百官,都急着勸諫皇帝落跑,也沒誰去注意他。只有何灌悄聲問道:“何事?”折彥質輕輕搖搖頭,示意他別問,何灌會意,不再多言。
“卿等體國恤君之心,朕深知。然折趙禦敵江北,兼有長江天塹,金賊欲過大江也非易事。此時若走,恐失軍民之心!”注意趙桓這句話,他不是說我作爲大宋的皇帝,誓守此處,激勵軍民,決不後退!而是說,現在還沒到落跑的時候,我要是走了,軍民百姓會失望的。畢竟前不久,朕才親自下詔,言之鑿鑿地說不會後退一步。
耿南仲不愧是趙桓作太子時的舊人,以首叩地,嘭嘭作響,痛哭失聲道:“臣等不畏死!但畏國家無主!求官家暫且隱忍,避北夷鋒芒!而後,詔西軍入援,再圖恢復!”
折彥質何灌等人同時色變!情況再緊急,你也不能這麼說!陝西現在的是什麼情況,誰也不知道,搞不好正打得火熱,怎能入援?
只是這麼多大臣都勸退,他們幾個也不好出頭去反駁,否則就跟大多數朝臣站到了對立面。
趙桓心中委實拿不定主意,心中不勝其煩,揮手道:“此事容後再議,當務之急,是勉勵將士奮勇作戰,阻金賊於江北!罷了,都退吧!”
羣臣哪裡肯依,拋開忠君愛國不說,他們的妻兒老小都在鎮江行在,要是不撤退,大家一起完蛋!因此那垂拱殿上哀聲四起,都求皇帝放棄行在。
趙桓一拍御案,拂袖而去!留下滿殿大臣,痛聲疾呼!
折彥質見時機已到,來到參知政事趙鼎面前,將他請到一旁,小聲道:“江北有軍報至,情況不容樂觀,可速往面君。”
趙鼎猛然側首,盯着折彥質片刻,顫聲問道:“到何處了?”
“已破真滁二州,正攻和揚。”折彥低聲道。
趙鼎大驚失色!那離鎮江府,豈非一江之隔?何灌也湊上前來:“休要驚慌,御營司在江南尚有三萬兵,江中亦有水師,金軍想渡軍絕非易事!”
“嗯,東京留守張所亦引殘軍渡江,他本人業已入城,此事尚有轉機,可速速面君奏對!”折彥質補充道。
趙鼎代理宰相,爲政府之首腦,略一思索,當機立斷道:“我等同去見天子,勸諫就在鎮江督戰!務必阻敵於江北,再遣使者入陝,詔西軍入援!若何?”
折彥質與何灌對視一眼,莫說西軍現在可能自身難保,就是無事,這陝西江南相隔萬里之遙,等他們來救,要到幾時?現在只有兩條路,要麼擋住金軍,不使其過江。要麼就真如殿中大臣所請一般,護着官家,逃吧!一直逃到金軍放棄追擊爲止!但這樣作的後果極其嚴重,那就不止是中原淪陷這麼簡單,南方都有可能不保!到那時,試問普天之下,還有哪裡何以立足?讓天子去四川麼?
折彥質將這一層言明,趙鼎切齒道:“且不理這事,先顧眼前!走!”
他腳剛一動,冷不防旁邊竄出一個人來,一把扯住他衣袖,厲聲道:“局勢頹敗至此!你等還要作甚!”
幾人駭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耿南仲。趙鼎一面往回扯,一面道:“正因危急存亡之際,我等纔要……”
耿南仲扯住衣袖不放,不等他說完,一口截斷:“滿朝文武都勸退,你等身爲宰執卻一言不發!我還不知道你等心思?就想將官家留在鎮江險惡之地,以全你等名聲!”
趙鼎大怒!吼道:“總強似你一味逃跑!”
耿南仲不依不饒,就是扯住他不鬆手。何灌勃然色變,上前一把掀起他手,護了趙鼎就走!他是什麼人?當年擁立新君的功臣!一直受到趙桓信任!
耿南仲整個臉都垮下來,見趙鼎等人出了殿,急忙找到副相黃潛善道:“事急!趙鼎等人必去面君勸留,我等萬不可使其得逞!可願擔風險,與我闖宮面聖?”
黃潛善面色一凜,遲疑片刻後,朗聲道:“事關國體,何計風險?拼卻頭上烏紗不要,也當保天子平安!”
“好!再找數位重臣,隨我走!”
卻說趙桓離了垂拱殿,憂心如焚地往後宮走,那左右內侍小跑着跟在後頭,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結果沒走到幾十步,突然看到官家半邊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駭得內侍們一擁而上,將皇帝扶起。
趙桓患有一種喚作“風疾”的病,發病時手腳麻痹,站立不穩。原來在東京時便曾發作過,但並不常見。卻因到了江南,或許水土不服,此時又崩發了。內侍們將皇帝搶入寢宮,亂成一團,急召御醫來診治。
那趙鼎折彥質等人一路追來,卻見肉侍宮娥們來來往往,慌慌張張,折彥質上前扯住一個問道:“何事驚慌?”
“官家風疾發作!”內侍顫抖着回答道。
三個在場重臣不禁駭然!這個節骨眼上,可出不得這種事!還指望着天子效仿真宗澶淵故事,督戰鎮江呢!
“天子舊疾發作,如之奈何?報是不報?”何灌向趙鼎問道。
趙鼎一時也沒了主意,這時候去闖宮見駕,顯然不合時宜!便向折彥質道:“樞相以爲如何?”
折仲古願意冒風險來闖宮見駕,但現在天子病發,就另當別論了。思之再三,正要說話,卻見御醫自宮裡出來,三人上前攔住,詢問天子病情。
“官家憂慮過度,以致疾發,下官已開安神通絡之方,服下之後,當無大礙。”那御醫回答道。
待御醫走後,三人正商量要不要使人通報,卻聽何灌忽然道:“太上。”
趙折二臣同時擡頭望去,果見太上皇引三五內侍正往天子寢宮來。自趙桓南巡之後,再加上即位多年,自認根基穩固。而趙佶也一反當初剛退位時在江淮地區的所作所爲,不過問政事,醉心於書法丹青之中。趙桓但放鬆了對太上皇趙佶的嚴格控制,只是他仍舊不能離開皇宮一步。
“臣等拜見太上皇。”三位重臣躬身施禮。
趙佶看了一眼,其中何灌是他的舊臣,其餘兩個都是兒子新擢。因他不過問政事,遂什麼話也不說,徑入皇帝寢宮而去。
時趙桓臥於御塌之上,一名內侍正替他按摩手腳,見太上皇到,便告知了趙桓。一聽父親到了,趙桓強行起身,目視趙佶問道:“太上何以至此?”
“無他,皇帝久不來見,老父思兒心切,特來看看。”趙桔答道。
趙桓哪裡肯信這話?他還沒忘記當年太上皇在江淮地區不願還朝,讓他寢食難安的往事。而且,宣和末年,父親把皇位禪讓給了他,同時也將一個爛攤子交到了他手上。這些年,不知累他多少。
“國事如此,朕分身乏術,還請太上和太后諒解。”這倫理綱常,雖強調君臣,亦重視父子。即便在公你是君,但在私,你還是人子。
“皇帝這是……”趙佶這才發現,兒子似乎不太對頭。
趙桓強打精神:“哦,小疾發作,並不妨事。”
“皇帝雖爲國之君主,然有羣臣輔佐,不必事事親爲,要保重身體纔是。”太上皇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趙桓盯着父親看了半晌,似乎想從對方臉上看出他是真不知,還是假裝的。良久,才沉聲道:“金軍已兵臨江北。”
趙佶聞言一怔,似乎沒聽清楚,疑惑道:“什麼?”
趙桓嘆了口氣:“金軍已克中原,兵臨江北。”
“這,這怎會,那豈非……”趙佶震驚,語無倫次。
趙桓見他如此模樣,心中暗道,若不是太上在位時驕奢無度,好大喜功,哪裡會有今日之局面?當初國勢一日不如一日,你爲了奔逃,匆匆將大位禪讓給朕。如今,朕總不能將擔子撂給未成年的太子吧?
心中越想越氣,遂生硬道:“局勢混亂,城中宮中都忙於應付,請太上還宮。”
趙佶緩緩起身,似乎被這事駭得失了神,喃喃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如今反覆唸叨數次,才往宮外而去。
趙桓盯着他的背影,神情愈發凝重,卻見太上皇走出沒幾步,突然回道:“宮外何灌等臣似乎有事面君。”語畢,徑直而出。
至宮外,三臣見禮,趙佶也不知是怎麼想的,對三位當朝重臣道:“國難當頭,諸卿當努力奮發,輔佐皇帝共體時艱。”
這三個也覺得他這話說得有些突然,但還是躬身道:“臣等謹記。”
“皇帝患有風疾,如今復發,需要休養。你等若去奏事,最好不要太久,容皇帝歇息。”趙佶說道。
三位重臣面面相覷,不得不再次躬身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