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衛和徐紹都面過君後,皇帝發下詔書,高度讚賞這一文一武叔侄兩個在陝西的功勞。但褒獎只是空口白話,還要來點實際點。趙桓雖然一直提倡節儉,但在賞賜臣子的這事上卻很大方。徐紹被他視爲心腹,就不用多說了,便是徐衛,也賞給千金,錢十萬,戎器、金帶、良馬、珍玩等無算。
在徐紹參加過詳議司後,趙桓對參知政事趙鼎的政綱持部分支持態度,下了上諭,命有司準備施行。在進一步放寬武臣限制和對金關係上,則有所保留。但無論如何,主戰派再一次執政,總歸是件好事。
大宋的中央機構,主要來說,便是東西二府。東府即中書省,主管政務,西府即樞密使,主管軍務。其中東府又稱“政府”,趙鼎作爲政府首腦,位高權重自不用說。不過,他提出了綱領,還要下面的人執行纔是。因此,在面君之後,趙鼎密集地與徐紹見面,商討有關事宜。
本來,徐衛作爲地方上的方面統帥,宰相是不需要和他見面的,有什麼事跟徐紹談就行了。但趙鼎爲了表示自己對陝西,尤其是陝西軍方的重視。還是約談了徐衛,再三勉勵於他。並詳細諮詢了關於金軍的情況,以備參考。在這個事情上,徐九不用隱瞞什麼,據實而言,甚至說得誇張一些都沒關係。
他與金軍打得最多,見解自然獨到。趙鼎和他談完之後,在皇帝面前一再地誇獎,說這種人,纔是真正該大用特有的。
轉眼間,到八月上旬,徐紹徐衛叔侄來行在已經一月。徐紹每天忙得暈頭轉向,除了面聖之外,還要跟各司的主官見面,一是通報情況,二是爭取支持。徐衛就不一樣了,皇帝雖然信任他,但也不可能象徐紹那樣經常召見。再者,徐衛在行在雖然有很多故舊,但外官如果和朝官來往太密切,又尤其是他武臣的身份,難免讓人閒話。因此,他一般都呆在館驛,便是去拜會有親戚關係的何灌,也是送上禮後,坐坐就走。不能再象當年在東京一樣,時不時地還去吃頓飯。
這日,徐紹難得沒有集會,官家也沒有召見。他也是頭一次來江南,便喚了徐衛,只帶三兩隨從,外出遊玩。到中午時,也沒回館驛,尋了個酒樓,點上幾樣時鮮小菜,要了壺上好佳釀,兩叔侄對飲起來。
“這南北兩方,雖說都是一體,然風俗習慣,人文景觀卻大不相同。便說這酒菜,就是爽口,哪象陝西,就混個肚飽”徐紹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端着酒杯,眼睛卻望着外頭的江景,有感而發道。
徐衛剛來時也是這麼想的,但這幾天得空他想了想。這恐怕也是南北風氣的差異,就拿徐紹剛纔提到的南北飲食文化來說。陝西的飲食,其實沒什麼花樣,談不上粗細,就圖吃飽肚子。但是,這一是因爲環境和條件的限制,二是因爲,陝西更加務實。而這個地方,則側重浮華。
這幾天他還想到了一個問題,縱觀中國歷史上,統一戰爭,直到現在宋代爲止,全部是從北往南打。當然,在宋代以後,有兩個特殊的例子,明滅元統一中國,是由南往北打;民國的北伐,也是從南而北,最後完成形式上的統一。但這兩個都在宋以後,不在考慮之列。
所以說,要想安逸享樂,再沒有比南方更合適的了。要想成就大業,必始於北。他甚至在想,歷史上,就算南朝王朝全力支持,以岳飛爲代表的南宋將領恐怕也不太可能收復失地,重歸統一。非戰之罪,實在是牽扯到太多的方面,有些徐衛本人都想不明白。
現在燕雲,兩河都已經淪陷於女真之手,中原地區也是岌岌可危,就剩下陝西一塊地方,可以跟金人一爭長短。陝西如果丟了,悲觀地看,大宋恢復也基本沒戲了。
“想什麼?”徐紹見侄子不搭話,問道。
“哦,侄兒是在想,這江南山青水秀,人傑地靈,更兼水運通達四海,往來繁榮。簡直就是神仙一般的所在,到了這裡,誰都會樂不思蜀。”徐衛笑道。
徐紹把玩着酒杯,輕笑道:“你這話可有些弦外之音啊。”
“見仁見智吧。”徐衛亦笑,說罷,端起酒杯跟叔父碰了一下。
徐紹抿下一口酒後,嘆了口氣:“這一月來,多次與官家和有司官員會面,總體來說,形勢還是可喜的。執宰都傾向於主戰,而且都表示要大力支持陝西,這是個好機會啊。你我回去,當愈加奮發纔是。”
徐衛笑得有些隨意:“這是自然。”
徐紹盯着他看了半晌,放下酒杯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想說的?此間並無外人,直言無妨。是不是官家跟你說了什麼?”
“叔父這是哪裡話,侄兒不過一介武夫,官家召見,也就勉勵幾句而已,還能說什麼?叔父有‘使相’之尊,天子有什麼機密之事,跟叔父說纔是。”徐衛道。
徐紹聽他先前所言,似乎意有所指,再看他現在態度,愈加肯定,遂追問道:“跟叔父還有什麼不好說的?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只當是我們叔侄倆閒話家常罷了。”
徐衛聽他這麼說,方纔放下酒杯,正色道:“叔父以爲,江南可好?”
“好。”徐紹點頭。
“江南確實好,人居此地,樂不思蜀,恐怕就忘了正事。”徐衛說道。
徐紹眉頭微皺:“你是說……不至於,如今朝野上下都有共識,君臣一體都謀恢復,怎會樂不思蜀?”
“三叔,這只是暫時的。容侄兒問一句,叔父認爲,這短期之內,我們有可能收復失土,將女真逐出國境麼?”徐衛問道。
徐紹想也不想,直接搖頭:“難。”
“這就是了,不管是北夷來攻,又或是我軍出擊,都避免不了一個局面。你滅不了我,我打不垮你。要是看到恢復無望,又想到這江南富庶,好過日子,長久以往,必生墮性。既然誰也奈何不了誰,那就這麼地吧。”徐衛苦笑道。
徐紹臉色漸漸變了,儘管認爲徐衛說的是歪理,可他還是有些慌亂。沉聲道:“誠若如此,天下危矣以今日宋金之態勢,我方必力求恢復,以攻爲守,才能立足。若滿足於現狀,放任不管,遲早有一天……”
徐衛不再說話,他把這些早想明白了。現在這個天下是趙官家和他的文官集團的,我們乾着急沒用。即便是三叔,你在陝西乾的革新,沒有這些人首肯,你也不會幹。既然謀全局暫時不現實,那就謀一隅
“不還有陝西只要陝西在,二十萬西軍在,金軍就休想爲所欲爲彼若攻陝西,我自擋之。若趨中原,侵江南,我則援之”徐紹堅定地說道。
徐衛不禁倒抽一口冷氣,這是他最怕的事情他還指望着陝西這塊戰略要地,指望着悍不畏死的西軍
“叔父,如此一來,不但西軍要完蛋,恢復也就無望了。”徐衛直言不諱。
徐紹眉毛擰成一團,質問道:“此言何意?”
“朝廷現在能倚仗的,只有西軍,說得難聽點,這就是根救命的稻草,千萬千萬不能擅用。如果象三叔說的那樣,金軍攻陝西,我們擋,攻中原江南,我們援,那西軍就是疲於奔命,被人牽着鼻子走。倘若西軍有個閃失,朝廷還能靠誰?”情急之時,徐衛毫無保留地指出了徐紹的錯誤。
徐紹倒也沒有生氣,他是作過武官的,不難理解侄兒的說法。
“三叔,說句不當說的話,好生經營陝西,保存西軍,就是對朝廷最大的盡忠。”徐衛本來還想添一句“切莫要拿西軍玩笑”,但話到嘴邊,吞了回去。
徐紹一言不發,端起面前的酒杯放到嘴邊,卻沒有喝,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場酒宴就在沉默抑鬱的氣氛中散了,兩叔侄自然也沒有心情再去遊山玩水,訪古覽勝,都投館驛而去。
到了館驛門前,要上臺階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徐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徐九道:“今日之言,僅限你我叔侄之間,萬不可外泄。”徐衛點點頭,徐紹這才往裡而去。
“哎呀”剛跨進門檻,一個人就撲了過來。“宣撫相公總算回來了”
徐紹定睛一看,卻是個內侍,再四周一望,發現這館驛的廳堂裡,或立或坐好幾個內侍,一看到他,全站了起來。
徐衛一進來,就發覺氣氛不對。內侍到了館驛,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官家召見。這些內侍完全可以把話留下,但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留下來等。這就說明,皇帝緊急召見這次到行在,是來述職,能有什麼急事?
“何事?”徐紹也吃了一驚。
“閒話休說,勞宣撫相公與小人等火速進宮。”那內侍首領看來是等得急了,直接伸出手作請。
徐紹倒不慌:“再急也得容本官換了朝服再說。”語畢,直投住所而去。
那內侍還追在後頭一再提醒快些,等回過頭來,才發現徐衛,遂行了禮,說道:“見過招討相公。”徐衛還個禮,也不可能去問是什麼事,徑直往住所去了。
卻說這頭,徐紹換了朝服,與數名內侍緊趕慢趕往禁中而去。一進宮,直接被帶到中書門下。這中書省,是宰相辦公的地方,但現在是皇帝召見,那就說明,詳議司又開了。
自趙桓推行改革,設詳議司,最開始只是討論祖宗家法,坐而論道的地方。但後來,漸漸變成由皇帝親自主持,宰執大臣出席參與,商議軍國大政的決策機構。在這裡形成的決議,以詔書的形式,直接發往各司執行當然,詳議司不是什麼事都管,只有遇到重大事情需要決策的時候纔開,以免“皇權”全面侵奪了“相權”,有悖於趙宋王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宗旨。
進了中書省,果然不去“政事堂”,而是往詳議司所在的小花廳。徐紹遠遠望見,那花廳門窗皆閉,內侍引他至門前,推開進去,覆命道:“官家,徐紹到。”
一進廳中,徐紹就發覺苗頭不對。皇帝坐於上首,雙手攏在袖中,正皺着眉,眼睛盯着御案出神。下面,折彥質和黃潛善兩個站着,可能剛纔爭吵的就是他們,其他如何灌、趙鼎、秦檜等人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臣徐紹,拜見陛下。”將衣襬一撩,就要行大禮。
趙桓搖搖頭:“免了,徐卿坐吧。”
徐紹自卸任樞密使,便不再是詳議司一員,自然沒他的位置。在此侍奉的內侍搬了把椅子,放在最末,徐紹坐定之後。只聽天子道:“正好,徐卿既來,聽聽他的意見。仲古,你將事情……”皇帝似乎極爲頭疼,提起“事情”兩個字就說不下去了,揮揮手,示意折彥質解釋解釋。
折彥質舒出一口氣,估計是剛纔和黃潛善爭吵所致。平復了心緒,方纔道:“剛剛收到東京留守司急報,金軍大舉南侵。”
徐紹的手不自覺地就猛然抓緊了椅子扶手什麼?金軍大舉南侵?這僞韓軍去年下半年纔來鬧一場,今年金軍又來?這簡直就是不讓人消停
壞了從前金軍兩次大舉南犯,都是兵分東西兩路。這回如果也是一樣,那就禍事了陝西定然是其西路軍進攻之目標,可這個時候,作爲陝西最高軍政長官,自己還在鎮江行在而且陝西南路招討使徐衛,也不在任上
距離上次南侵才過了幾年?金軍又捲土重來這些北夷是不懼損耗還是怎地?難道不懂休養生息?非要一息尚存,拼鬥到底?
徐紹不覺冒了一頭冷汗
“七月末,金軍轉兵山東,直趨中原。東京留守司佈置在山東的部隊被迅速擊潰,只能收攏兵力,力保東京。但直至上報時止,金軍還未見對東京發起進攻。”折彥質介紹道。
“敵兵力如何?”徐紹冷靜下來問道。
“據說五十萬。”折彥質說罷,坐了下去。難怪皇帝這般模樣,難怪大臣們吵得不可開交金軍若出兵五十萬,那就不是想圖謀哪一區域,而是真的想席捲天下攻滅大宋
“五十萬?不,金軍沒有這麼多兵力。陝西境內,金軍當初便佈置了十萬餘衆。這兵向中原,則爲東路,東路軍較之西路,無論兵力戰力都稍遜一籌。就算僞朝出兵相助,二十萬頂天了”徐紹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
果然,此話一出,廳中議論紛紛。趙桓馬上來了精神,坐直身子趨向前方問道:“哦?徐卿此話當真?”
“回陛下,當是無誤這二十萬人馬裡面,刨開僞朝所統之兵,再除開金人所籍之籤軍,真正的金軍有十萬就不錯了。”徐紹斷定道。
從他兩叔侄回朝,介紹了金軍情況,上至皇帝,下到大臣,都曉得金軍的構成非常複雜。有女真本軍,有契丹軍、渤海軍、奚軍、漢軍、漢籤軍種種。聽他這麼一說,不少人心裡都定了定。還好還好,如果金軍只十萬衆,那事情還不算太壞
“徐宣撫,便是金軍只二十萬衆,然以東京留守司目前情況,恐怕也難以抵擋”何灌直言道。
這點徐紹還不清楚麼?他原來就是東京留守,現在張所手裡的本錢都是他給攢下來的。東京留守司部隊,主要以原“河北招撫司”的部隊構成,兵力非常有限。他上任之後,擴充軍伍,也只數萬之衆。現在張所承行在旨意,再度擴軍,怕是也只有十幾萬。而這裡面,相當部分是才招募進來的新軍,訓練不足,也缺乏實戰經驗。情況,確實不容樂觀。
“官家,金人再度背棄盟約來攻,全然無視‘隆興和議’,臣認爲,當機立斷示之以強硬態度宣佈兩河爲我固有之領土,不承認‘隆興和議’所規定之軍事分界,指責金人扶持高逆世由僭越命東京留守司全力抵抗,發御營司兵馬渡江防備”趙鼎疾如風,烈如火的個性在此時彰顯無疑。一個沒有軍事經驗的文臣,在這種緊要關頭,能有如此反應,難能可貴。
趙桓沒有表態,副相黃潛善見狀,再度起身道:“御營司乃拱衛行在之軍,如何輕動得?”
“可東京留守司的力量不足以抗衡女真難道眼睜睜看着中原江淮淪陷麼?”趙鼎怒聲吼道。
黃潛善看向徐紹,抗聲辯道:“不是還有西軍麼?金人既侵入中原,那西軍何不兵出潼關,支援東京留守司?我沒有記錯的話,徐衛已經收復了定戎軍和陝州,打通了陝西河南的聯繫吧?徐宣撫?”
徐紹心頭一顫怎會有如此巧事?中午我和老九還一邊吃酒,一邊議論這事。當時自己說,如果金軍攻陝西,則擋之,攻中原,則援之。沒想到,這立馬就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