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治下夏津縣西南,有一村落,村中幾百戶人家近半姓徐,因此得名“徐家莊”。這夏津縣是本朝名將馬仁禹的家鄉,尚武之風盛行,其中便以徐家莊爲翹楚。但凡莊中成年男丁,多少都有些手段,使得槍棒,更兼莊裡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這徐家莊因而遠近聞名。
這日晌午,豔陽高照,萬里無雲,沒有半絲涼風。村裡的鄉親大概也被這日頭烤得焉了,全縮回了家,偌大一個徐家莊看不見幾個人影。偶爾竄出幾名頑童,躡手躡腳偷到樹蔭下乘涼的大人身邊,一把掀開別人蓋在臉上的蒲扇,又高聲尖叫着四散逃去了。只留下被擾了清夢的漢子破口大罵。
此時,那條貫穿村莊的青石路上,兩人匆匆而來。個頭略高那人,着一件交領藍袍,扎着根布帶,把衣襬系在腰間。頭上鬆垮的挽個髮結,腳上穿着雙破邊的皮靴。約十八九歲年紀,四方臉,掃帚眉,皮膚黝黑,十分精壯。
那矮一點的,卻穿一件白邊黑袍,衣着雖不華麗,卻收拾得整整齊齊。與同伴年紀相仿,但生得清秀白淨,只是身板略顯單薄。這兩人均是滿頭大汗,行色匆匆,直投村東而去。
“前些日子聽說他生了大病,徐太公遍請名醫也不見起色,怎麼突然就好了?”那白淨的少年邊走邊嘀咕道。
“管那鳥事幹啥?救人要緊!”黑小子神色凝重,倘若遲個一時半刻,馬泰讓人卸了膀子剁子蹄子,咱們可就失了義氣,讓人恥笑!
小白臉聽了這話,點了點頭,忽又說道:“不對,我昨日聽村西頭劉媽媽說他醒來以後,連徐太公都不認得?又說那廝是個混世魔王,玉帝要收了他的性命,念在徐太公的功德上,只收了兩魂六魄,讓他作個呆子?”
一聽這話,那黑小子啐了一口:“去年的事你忘了?”
小白臉突然一個哆嗦,去年劉媒婆給徐九說了門親,據說是縣裡大戶人家,姑娘長得是柳葉彎眉櫻桃口,瞅上一眼就不想走。他哥仨不放心,非要去縣裡替徐九把把關。好不容易在縣城裡轉悠了半天,找到了那戶人家,在牆根那兒趴了半天,差點沒讓衙門裡的公人拿了去。那姑娘的確是柳葉彎眉,可眉毛只有一邊。也的確是櫻桃小口,可再小的口也被那兩顆大齙牙給撐開了……
“不錯,劉媒婆的話能信,屎都能吃!”
說話間,兩人在村東頭那所大宅子前停了下來。這處宅院在徐家莊的地位,不亞於城裡的縣衙。原因無他,這宅院的主人是徐太公。說起這徐太公,不光在徐家莊,就是整個夏津縣那也是威名赫赫。莊裡的小子們,從光着腚吃鼻涕開始,便聽長輩們講述着徐太公的光輝事蹟。
“誰去?”小白臉望着徐府大門,吞了一口唾沫。傳說中,徐太公殺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徐家莊裡無論是誰走到這門前,都得把腚夾緊,生怕嘣出一個屁來,驚動了府裡的凶神。
“自然是我,論膽氣,論手段……”黑小子話剛說到這兒,就聽身邊一聲冷哼,小白臉憤然向前,“嘭嘭”拍打着徐府大門。
不多時,就聽吱嘎一聲,門開處,閃出一張臉來。此人生得好相貌!一雙劍眉,既濃且長,略有幾分粗獷。但那雙眼睛,卻是分外清澈秀逸。鼻樑挺直,如刀刻一般。嘴脣薄而上翹,十分冷峻。這少年便是徐太公的小兒子,徐衛,因排行第九,又稱徐九。門外兩人,便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白的名喚楊彥,黑的叫作張慶,都是徐家莊出了名的“愣頭青”。
門口的小白臉楊彥見徐衛就杵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好像完全不認識他們,心頭一怔:咱打小就一塊玩尿泥巴,雖說總是你撒尿我和泥,但那也是青梅竹馬,怎地連我都不認識了?難不成真像劉媽媽說的那樣?這廝被玉帝收了魂?成了呆子?
沒等他想明白,後面那黑小子張慶大步上前叫道:“還認得我麼!”
徐衛看着他,仍然沒有任何表示,張慶和楊彥對視一眼,心說這下歇菜了,咱四弟兄一個被扣,生死未卜,一個成了呆子,人事不懂,這可如何是好?
張慶嘆了口氣,徐九呆了,要救馬泰就得另外想辦法,一念至此,便對他說道:“沒事,你好生休養,我們還有事,改天再來看你。”
楊彥還不死心,把自己的臉湊到徐衛跟前:“你再仔細瞅瞅,楊彥,徐家莊頭號俊後生。”
張慶一把拉過他:“走吧,再遲些,馬泰的膀子就沒了。”楊彥牙疼似的咂巴着嘴,一臉惋惜的模樣,沒道理啊,就咱這張臉,甭說是呆了,就是死了也忘不了,怎麼可能完全不記得了?可見徐衛那模樣,分明是半點印象也沒有。頗有些傷感地拉了拉徐衛的手,便跟着張慶走了。
兩人剛一轉身,就聽背後傳來徐衛的聲音:“怎麼回事?誰的膀子沒了?”
張楊二人面面相覷,聽他說話,不像是呆子吧?
楊彥心頭一喜,當即將事情合盤托出。原來,徐衛這些天生病,他和張慶,還有一個叫馬泰的發小,實在閒得發慌,便到縣城裡耍,照例尋了一家賭坊試試手氣。他和張慶兩個輸了幾兩銀子以後便罷了手。可馬泰那廝,卻賭紅了眼,足足輸了二十貫!又沒錢給,便說立下字據,十日之內一定歸還。夏津縣誰都知道,他們這夥二愣子雖然渾,但信譽向來是不錯的。
可這回那家賭坊好像是換了東家,根本不買賬,招呼都不打,直接便動起手來,按說以他們哥仨的手段,五六個漢子不放在眼裡。可那賭坊的東主卻是個行家,上來幾腳,他們還沒看清楚,馬二就被踹在地上挺屍了。馬泰被制住,剩下兩個也沒轍。這不,回來搬徐衛這尊凶神。
楊彥滿臉晦氣,平常橫行慣了,這回栽在別人手裡,看得出來他很不服氣。
“他是,我朋友?”徐衛聽完了,問了一聲。
“廢話!他還救過你的命!”楊彥大聲道,又補上一句:“五六歲的時候。”
徐衛聞言,沒有半分猶豫,點頭道:“去賭場。”
“我的意思,湊錢救人,還是不要動粗的好……”張慶插話道。徐衛看了他一眼,這倒是個謹慎人。
“湊錢?”楊彥白了張慶一眼,“哥哥,非是兄弟不仗義,這可是二十貫……”
徐衛略一沉吟,步出府門來:“去了再說。”
楊彥一見,來了精神:“可要帶上傢伙?再叫上些助拳?孃的,欺到我徐家莊名下,哼哼!”見徐衛已大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趕緊跟上前去扯了回來。
張慶有些遲疑,徐家老九的惡名,那是整個夏津都傳遍的。性情暴戾,手段了得,加上頭腦簡單,他這一去,少不得要大動干戈,可不要鬧出人命纔好。忽地咬了咬牙,啐了一口,攆上前去。一路上,張楊二人自然少不得再向從小一起長大的徐衛作一番自我介紹,按下不表。
夏津縣西倚運河,又處大名府境內,水陸交通便捷,南來北往的客商無數。縣內客棧,賭坊,酒樓,茶肆衆多。又以賭坊最爲有名,不論是腰纏萬貫的大商巨賈,還是奉老婆之命懷揣三五銅錢出來打醬油的本地閒漢,都愛到賭坊裡一試身手。
富商們賭輸了錢,無非是輕笑兩聲,繼而大搖大擺的到窯子裡逛逛。閒漢們要是輸了打醬油的錢,就不得不在臉上抹把灰,再把衣服弄得凌亂些,回去向渾家哭訴今日在街上遇到了徐九一夥云云。這樣,非但不會被罵,婦人們還要爲自家漢子沒有頭破血流,缺手斷腳而慶幸。
大通賭坊就在夏津縣城北門內,雖然天氣炎熱,絲毫不減賭徒們的興致。賭場內客似雲集,吆喝聲,尖叫聲,叫罵聲不絕於耳。兩名收拾利落的漢子負手立於門口,見那衣着光鮮的人,便打拱作揖,若是尋常人等,便調侃笑罵幾句。但凡聽到裡面一聲招呼,就虎吼着竄進去。
徐衛,張慶,楊彥三人進了城,便直奔大通賭坊而去。那兩名打手正取笑一個輸光了衣裳的破落戶,忽然瞥見先前被趕出賭場的兩個小子又回來了,再定晴一看,心裡齊齊暗叫一聲:“這番苦也!”
先前這幾個小子在賭錢的時候,他們就認出來,正是徐家莊徐老九那夥子人。新來的東主似乎不知道徐衛的大名,竟然招呼都不打一聲,直接跟人動武,勸都勸不住。哪有這麼辦事的?這回好了吧,把徐家小霸王招來了!哎,不是說這廝遭瘟了麼?
賭場內,兩名打手飛奔入內堂,不多時,只見一身着團花袍的虯髯大漢竄將出來,敞着胸口,一身橫肉,目露兇光。見徐衛三人已踏入賭坊,高吼一聲:“都停手!”聲若洪鐘,中氣十足。
徐衛一見,心說惡霸怎麼都這副造型?卻不料那漢子說罷話,便將身一側,躬身道:“大官人,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