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了。如織如蓋的雨簾迷離了視野。也惝恍了一顆浮躁百轉、惆悵千結的心。
隆基站在院子裡。似乎這簌簌而下的冷雨對他並未影響、他半點都感知不到一般。就那樣默默然的對着天空發呆。
縱然這世界此刻是一片玄色。可仍然有稀薄的天光洞穿雨霧、篩在地上。這一抹晶耀像是無邊死黑裡倏然涌出的希望。帶着幻似新生一般的喜悅。那麼美好、那麼憧憬、又那麼哀傷……
他想隔過雨簾看一看月亮。但是烏雲障住了月亮。他什麼都看不到。
他的表情何其肅穆。肅穆又沉靜的有如一尊在冷雨裡鑄就的白玉雕塑;他心情繁複。胸腔裡充斥着的滾滾火焰是一任簌簌冷雨都澆不滅的絕望。
他開始瘋狂的想念。想念曾經的日子。想念曾經的太平……
在中宗一朝之前他似乎從來不曾想過。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那純淨美好的牡丹花兒會蛻變爲沁出黑血的紅蓮。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跟她走到時今這樣一種如此渾噩、如此潦草、又如此尷尬如此劍拔弩張且真真是哭笑不得的地步。
原以爲這一切的悶鬱會隨着自己的登基而結束。可時今他雖然當了皇帝。這個皇帝當的委實憋屈。沒有實權。處處受父親的壓制和太平的逼迫。
爲什麼就成了這個樣子。爲什麼日子就被過成了這個樣子、和她之間居然就走到了這個地步呢。
隆基瑟瑟發抖。不是因爲襲身的冰涼的雨。而是因了他心口湍急的火與繁複的思。他突然很害怕。因爲他預感到了自己同太平之間已經走到了一個。不得不有一個了結的地步……
雨簾漸繁漸密。已成了皇后的王氏站在殿檐之下拼命的朝隆基喊:“下着雨呢陛下你在做什麼。”四周撩撥而起的風聲與漱漱的雨聲很快湮沒了她的聲音。站在這灑沓冷雨中的女子顯得那樣可憐楚楚、悽然無助。
隆基不理會。他也分不出心思、騰不出空子去理會旁人旁物。此時的他只單純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獨自慨嘆、獨自追憶。企圖從那已經再回不去的浮世流光裡尋找些什麼、握住些什麼……但。終歸是徒然的。
王皇后無法再管顧雨的湍急與風的肆虐。她無視宮娥們的勸阻。奔入雨簾、一路至了丈夫身邊擡手攬住他。
他的身上已經溼透。觸手時一片冰涼。雨水順着那張沒有表情的面目一路向下流淌。就好像掛了滿面的眼淚。
當然王皇后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在衝入雨簾的一刻就已經衣裙盡溼。
隆基不動。
感知着丈夫此時此刻的心境。也瞭解着他的脾氣。王皇后在當地定了一定。即而又回身向寢殿處跑。
似乎只是彈指間的工夫。不一會兒隆基便覺的這雨停了。惶然回神時。擡目卻見這視野被籠罩進了一片溶溶的淡黃色裡。定睛一看。是王皇后撐了把傘遮住了他頭頂的這方天幕、阻隔了悽悽的苦雨垂打。
他心裡一動。轉目很順勢的看向她。見那這張如是娟秀的面孔上掛着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東西。終歸是很晶耀。眼角眉梢亦是含着脈脈的動容、還有脈脈的隱忍。
這一倏然。似乎那沉睡已久的心門被一下子敲開。隆基無法剋制自己內心的情緒跌浮。那是很多很多種感情一下子交織在一起。辯不清是對皇后、對太平、還是對他自己……千言萬語堵在心裡梗在喉嚨裡。他卻是一個字都發不出了。
便乾脆就什麼都沒有說。隆基擡手。握住皇后持傘的、生涼且溼潤的小手。頷首沉聲。目光定定的:“走。我們回去。”
似乎皇上這樣的舉動令王皇后大爲受寵若驚。她一倏然似乎不大敢相信。不敢相信皇上會以這樣含情的目光看着她、這樣脈脈溫柔的口吻同她說話。她不確定他是不是把她當成了另外一個女人。那個與他相愛相殺輾轉糾葛一輩子都無處醒轉的女人……可此時此刻委實不消計較諸多。皇后動容的點頭。眉目間浮出淡淡的雨霧。那是很快就溶於真正的雨水中的幾滴眼淚。
二人什麼言語都沒有再發。就這樣一起回了殿內。
而寢殿之外。這湍急而肆虐的雨水依舊不間斷。帶着咄咄逼人的大勢頭。似乎要用這天之淚水把整個大地都埋葬……
。
隆基淋了好些時候的雨。加之心情本就複雜、心裡積壓着許多事情的緣故。回了寢宮之後便不大舒服。到了夜半時便發起燒來。燒的迷迷糊糊。
這樣一個健朗的人一下子病倒。不怕久病。就怕這病來如山倒的突然一下子。雖然只是看似不怎麼嚴重的風寒之症。可病去如抽絲。委實不知道又得養多久才能康復。
太醫急忙來爲皇上問診。之後開了幾副藥。吩咐人去爲皇上照方抓藥後喝下。雖然高燒有了漸退的勢頭。可依舊病的昏沉。
太上皇李旦擱置了手頭的事務親自來看隆基。見兒子昏昏沉沉的躺在那裡。心中未免心疼。不過皇后守在榻旁親自照顧。倒又令他倍感欣慰。
二人出了內室。李旦細細問起隆基爲何好端端突然就病倒。皇后的眉目間便染就了許多感傷的味道。
她退了旁的宮人。與李旦落座下來。徐徐的向自己的公公訴起丈夫這經日以來所身受的處境、那一重重無形的壓力與無形的折磨……在她心裡。始終認爲李旦是隆基的父親。父子之間當沒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且這個女人有着委實玲瓏的心思。她動了些許腦筋。可巧這不是皇上臥榻染病麼。她便想着要借這個機會乾脆將計就計演一出苦肉計。好令太上皇心軟、好讓皇上收回本就不該分離的皇權。
可李旦又是什麼樣的人。對兒媳婦心裡的小算盤。他如明鏡般看得清楚。到底是還年輕、又是婦道人家。這堆疊在眼前盤枝錯節的複雜局勢。她又豈能看得懂、看得明白。
李旦不是個貪權的人。他之所以按着太平的提議獨攬了這軍國大權、看似架空了李隆基。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不得不穩住太平。因爲在妹妹與兒子這屢次的鬥法之中他一直都在走平衡路線。最後傳位給兒子便等於是徹底心向了兒子拋開了妹妹。那妹妹心裡的憋屈和恨意是可想而知的。那麼。妹妹提出的建議他便不得不考慮、不有所偏向。不然太平一下子被逼的急了、狠了。若是對他們這對父子動個不知道什麼樣的腦筋突然發難。就算他們招架的住也是元氣大傷。
這些放在心裡的話。李旦覺的隆基該是能夠體會到的。至於媳婦這裡。能不能體會其實也未必就那麼重要。交心的話他總歸不能見人就說。
旦默默的聽着兒媳婦將那些鬱結逐一訴完。他頷首微微。擡目時眼底沉澱了一重深意。這般語重心長的道:“朕連天下都給了三郎。又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聲音不重也不輕。卻分明是欲蓋彌彰。
皇后一定。她的反應和思緒都委實是快。自然聽得出李旦的弦外之音。
李旦是在暗中告訴她。朕連江山大位都傳給了隆基。這便是最大的傾向了。那麼同樣的。有傾向的一方就有大受損傷的一方。隆基的獲利對應着太平的損失。
那麼事後對太平有所傾向、有所補償。也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如果這維繫的天平稍稍往哪一方偏的厲害。必然全盤皆亂、滿盤皆輸。
皇后的心口定了一下。倏然間意識到太上皇的暗中籌謀、還有自己的委實亂謀。
看來想要結束這混沌不堪的局面。當真是需要假以時日甚至從長計議的。也是。若真是那樣簡單的一件事情。皇上又何至於憂心憂神到時今這病倒的地步呢。
可這還不是全部。在王皇后心裡依舊有着一絲隱隱的擔憂。是關於太平公主的。
她擔心皇上對那個女人。無論如何都還留有着一份餘地;但有奈何。便不會下得了手去……
。
太平知道皇帝病倒的消息。那纖纖的心遠沒有旁人所猜度的那樣釋然且舒暢。相反。她深深的疼了一下。即而沒能禁住的來了寢宮探看隆基。
卻堪堪的撞見了這位王皇后。
太平的丰姿卓絕是無人可比的。但王皇后心中對她存着莫名的氣焰。雖也怵怕着這位凜冽鋒芒的公主。但眉目間噙着的一抹冷然神色卻那樣讓人猶墜冰海。
可在太平的眼裡。這樣一個女人又何曾能入得了她的眼去。她心中提着一口氣。也沒計較皇后對她不緊不慢的行的這個禮。甚至那軟款的妙眸看都沒去看她一眼。徑自擡步向寢宮裡走。
在路過皇后身邊的時候。見她並沒有讓開的意思。太平心中不免便起了個玩味。卻氤氳了一絲好笑。那花一樣的面孔沉了一沉。旋即擡手。對着那皇后一把便撥了開。
王皇后沒想到公主會給自己這麼一下子。下意識藉着那一把力道相側一偏。身子便靠上了旁邊一根盤龍的柱。待她下意識收了念頭轉目再看時。太平已經悠悠然行入內殿。那抹豔麗的身影在陽光下熠熠一動。華蓋上以金線描繪的孔雀栩栩生光。不加收束的鋒芒與逼仄生生的灼痛了人的眼睛、耀了這一座滄古雄奇恢宏大氣的盛世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