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突忽而來的旨意是誰也萬不曾想到的.但細細輾轉忖度後又覺的其實合情合理……
這一日.中宗忽然下旨.命臨淄王李隆基出任潞州別駕.
在歷經短時間的驚詫與惶然的同時.李旦、隆基這對父子.以及婉兒、太平等人心裡都解過了意來.明白中宗與韋后此舉.這是拿着隆基這個小輩兒開刀.實爲在不動聲色的震懾他們這一干人.
當日李顯本想借助太子重俊謀反一事將李旦太平等拉下水一併除去.無奈朝臣中心向李旦與太平者實在居多、且聲浪逼仄.故而李顯只得扶額作罷.那麼便拿兒子這一輩人開刀.將旦諸子女裡與其最爲貼己、且最爲聰穎內慧的臨淄王明調實貶.安排出這風雲際會的政.治中心.潛移默化間分散李旦等人的勢力、也給予一定的震懾.
以隆基被調離出都.來作爲不動聲色的對重俊太子謀反之事的一個了結.頓又不知是該暗自慶幸、還是該感懷傷悲.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橫豎事情已成定局.再多的輾轉比不上那個身處高位、佔據絕對皇權威儀的天子金口一開做下的決定.不過再細想想.他們這些一向被聖上猜度、如橫生在心一根芒刺的人屢屢逃出被網羅的宿命.還不讓人家皇上發泄發泄心中悶鬱.比起真個被中宗以最決絕、最狠戾的手段徹底剷除這派勢力.隆基被調度潞州這個結果其實是該暗地裡偷偷慶幸的.
金秋灑沓的城郊林蔭路.李旦與太平一併去送即將出任潞州的隆基.
芳草萋萋、秋風瑟瑟.離別之時總是感懷太多.一些感情、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平素裡時常可以看到對方時並不覺的有多重要.但當真切的離別擺在眼前、這個至爲重要的人就要一點一點離開自己可以含及的視線.心中的那一份隱痛與酸澀、還有一些積壓與一些難以釋然的惆悵.從來都是明顯的.
況且爲今眼下之景.前路實在茫無崖際.宿命茫茫更是難知.懷揣着對往後未來的那一份虧空迷茫.太平覺的自己整個人都是飄飄搖搖沒個着落的.
她心裡異樣的酸楚與悲傷.令她忍不住想要落淚.事實上她委實已經被淚波充斥了清朗的眸子.不止是因爲要跟身邊唯一一位可以交付心曲、可以共憶美好前事的兒時玩伴與知己分離.不止是……
還有一種對自身宿命沒着沒落的感慨與不安.
相比起太平的煢煢踽踽、忐忑迷茫.一旁負手而立的李旦顯然要沉着很多.
父子之親尤甚.可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不由得自己掌控的.很多人也都註定會離開視線越走越遠的.這個道理李旦明白.所以即便他心中有不捨、有關切、有對兒子就要遠赴潞州離開自己身邊的那一份擔憂與記掛.可到底他始終都有那麼一根理性的心絃強持未消.
“三郎.”旦隔過太平.與隆基面對面而立.擡手拍拍兒子的肩膀、又爲他將脖領處粘着的一瓣枯葉順勢拂去.頷首時目光沉澱又肅穆.“你不比你幾個哥哥、還有幼弟.早在武皇一朝前後.他們就已被派往各地、習慣了離帝都之外山高水遠的生活.這些年來你一直都在爹爹的身邊、在爹爹可以含及到的地方.沒有離開過.”這字句間夾雜了些許戀戀的味道.還有一些風塵氣息.“這一遭遠行.爹爹.真是擔心……”於此又搖頭笑笑.再看向兒子的時候已斂去那些不由自主浮之而上的悲意.“其實爹爹的擔心完全是沒有必要的對麼.我的三郎早可以獨當一面、並精彩漂亮的應付一茬茬突忽而至的風雨.不是.”語盡時笑起來.朗朗的聲線似乎沖淡了離別的悲意.
隆基與父親四目相對.將父親言語字句仔仔細細的聽在耳裡、記在心裡.他喉嚨一哽.頷首垂目以掩飾自己掛睫的淚波.須臾後又擡起.對父親點頭一笑:“是.兒子早便可以令父王心安.兒子早已學會如何面對風雨、並打理好一切.”他說的話不是假話.且他也絕對有這樣的能力、甚至遠超出這樣能力的照顧好自己並打理好一切該打理的事物.
李旦對這個睿智英毅的兒子亦是放心的.所不安心、所記掛也不過是因爲父子之間那一份天然情態的作弄.兒子無論何時何地.在父母眼裡心裡也永遠都無法真正長大.做父母的總也忍不住就升起這樣那樣其實沒必要的擔心和牽掛.
旦頷首.一陣秋風穿林過樹.撲在身上、撞在面門便忽然帶起一陣料峭的寒冷.他下意識擡手裹了一把隆基肩頭的披風.就是這樣一個細小的舉動又一次惹起了父子二人心頭才止的哀意.可這一瞬.旦忽有一種慰籍心底的彌深欣慰.忽然覺的眼前這個立於瑟瑟秋風、即將遠行的兒子.是真的長大了……做父親的.是該放手了.即便天下所有父母大抵都是一樣的心思.都滿心滿腦只盼望着子女們能越來越好.卻也不能永遠都照拂、管顧子女一輩子.中宗有心的這一道聖旨.反倒幫李旦斬斷了這份想放未放、總有不忍與不捨的優柔寡斷.
感知到父親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沉澱了一脈欣慰、一些依舊的掛懷、更多的卻是信賴.隆基忽也心念一動.動容無聲.
旦的目光又沉了沉:“你的鋒芒太甚、太耀眼.素性爲人太過剛毅凜冽.其實離開長安前往潞州.反倒可以更好的磨練你的心性、保全你自身這份與生俱來的幹才.”心念忖起.旦這話說的極認真.這是早在領了聖旨之後他便反覆作想的.他的三郎是一塊兒無瑕美玉.所以更迫切的需要一個磨練自身、真正成爲稀世珍寶的契機.中宗此舉.福禍未知.
隆基心絃又一撥動……父親這席話說的不顯山也不露水.可這字裡行間充斥着的叮囑和告誡雖婉轉卻也明白.父親是讓他戒驕戒躁.讓他不要就此被摧垮、就此沉淪.在賦予他信任的同時不忘無形的鞭策他.同時也讓他安心前去、不要過多記掛長安這邊兒.
會意在心.隆基凝目看定着自己的父親.歲月的風塵在父親面上落下了多多少少的痕跡.雖然這個男人依舊是丰姿卓絕的翩翩兒郎.卻多少有些風霜的浸染與滄桑的薄鋪.
自己長大了.父親卻老了.這是自然的規律.但看着看着.隆基心中那份化不開的悲意卻越發堆疊彌深.他不敢再流露出過多的負面情緒來攪擾父親本就難安的心.父親的不捨、關切、告誡、希翼、叮囑、記掛……他都明白.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好再度點點頭.有些時候無言其實是最好的默契.
不消多言.李旦亦明白.
兒行千里母擔憂.父亦如是.李旦這個既做爹又做孃的更如是.
風過時衣袍汩汩、髮絲曳曳.二人轉目瞧見一旁默默而立、淚波盈睫卻不發一言的太平.
隆基蹙眉.向太平那邊行步過去.輕靴點地時踩的鋪了厚厚一層枯葉的地面“咯吱”作響.蕭蕭的瑟音似乎渲染了人兒心頭這份離情別緒:“令月.”三郎頷首.聲息因沉澱而顯得深情如許.
太平惶然擡首.早被淚波浸染的模糊一片的視野中倒影出他一圈淺淺的輪廓.她想看清他.不願這最後的映像便是這一個囫圇的大概.於是她擡袖拂拭了一把眼淚.廣袖起落間又甫然知覺這個動作弄花了面上的脂粉.她頓然無措.惶惶然的把頭偏向一側、不敢讓他瞧見自己此時的狼狽.
這份狡黠的小心思是下意識的反應.隆基微聚眉峰.起先不是很明白.即而猛地恍然.同時他忽覺的好笑.他們之間已經那樣熟悉.她卻還要記掛這些.
念頭猛地如同涉水迂迴在心.興許也是情景所致.瞬息間隆基忽然念起那一句古話.那是怎麼說的來着.哦.“女爲悅己者容”.
是因自己在她心中太過分的重要.所以她才如此計較這些.連若許妝容的擦花都不敢、都極怕被他看到麼.
這個不靠譜的念頭浮動在心的須臾.隆基卻感到極是動容.一種前所未有過的異樣感情瞬間充斥了他的心房.順勢跟着瀰漫了眼瞼.即而漫了天、漫了地、也漫了心.
一場猝不及防的離別.當真可以激發出很多本就在那裡、卻從未被遲鈍的人自己看清的東西呵……
恍惚中.太平感知到自己的下顎被隆基溫柔的撫了住.不及回神時整個面孔已經被他溫柔憐惜的轉了回來.拂去了淚水的眼瞼重變得清晰.但漸漸又要流下、不能控制的淚水眼見就要再一次把這視野變花變模糊.
太平沒有再躲開隆基的視線.隔過次第娑婆的淚波、隔過剪影如線的天光與他對視一處.見他俊美英銳的面孔沉澱了動容的情懷.呼應着她心底的不捨、還有那些千絲萬縷的糾葛纏連.
“等我回來.”倏然間.隆基喉結滾動.聲息淡淡.“等我回來.”又頷首.辰星皓月的目光中有躍動的磷火圖騰昇溫.如是補充.聲息強調.
他的口吻帶着幻似誓言的保證、又有一些類於篤定的堅韌.終歸那樣不容置疑.終歸令太平玲瓏心一震.
她信了他.突然就相信了他.相信了他帶給自己的類似保證的感覺……
“好.”四目相對.無聲的話語落在幽幽的心谷深處.太平目波沉澱、默契天成的示意.“我等你回來.”
會回來的.哪怕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浮世流轉.也依舊是會回來的……
風蕭蕭、景溶溶.一身玄袍、一席輕騎.笑白馬西風.策馬出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