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剃頭先生

於是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給灌醉了。印象中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天色變暗,月亮出現在遠處江心上。剩下的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第二天醒來之後頭疼欲裂,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小牀板上。至於師父是是麼時候上的山把我帶回家的,我卻絲毫沒有印象,只是天黑之後,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走,也不知道師父是怎麼辦到的。

從那天開始,我深知自己雖然有能力開始單獨出單了,但是經驗尚缺,技藝也不夠,唯一的辦法就是多加練習。除了熟記咒文之外,我還增加了練習圓光術和觀香的時間,甚至連原本每天只放出來一次的兵馬,也變成了每天早晚各放一次。

師父也兌現了他的承諾,雖然交給我的第一次出單跌跌撞撞,但好歹也是順利完成了,只是對待鬼魂的處理上,有些不盡人意,所以即便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師父對我的第一次出單還算是滿意的。

那些日子,師父帶着我走訪了許多他口中的江湖異士,有精通風水堪輿的楊光弼老師傅,有川東端公法的賀天元師傅,有摸骨斷命的莫郎中,還有普庵法的天眼師王承乾先生,等等衆人,大約十多個。大多是早年躲避戰亂去了南方,解放後又回到故鄉生活的人。有些人已經不做這門手藝,只是在有人找上門的時候才施以援手,有些人還是靠着本門技藝活躍在江湖上。

師父說,之所以稱他們爲江湖,因爲這些都是我們傳統技巧的傳承人,在古時候,是很受人尊重的。不過現在國家變了,很多人漸漸開始不相信這些因果玄術,我們都知道如果不繼續傳承的話,也許就後繼無人了。師父說得輕描淡寫,卻難掩心頭的一陣憂傷。當師父帶我去拜訪那個懂摸骨術的莫郎中的時候,他已經早已不靠摸骨爲生了。而是在老城門儲奇門附近,開了一家小小醫館,給人抓抓中藥,扎扎鍼灸,推拿經絡等,也算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職業了。

師父說莫郎中是祖傳醫道,到他這一代也記不清到底是第幾代了,算不上名醫,但大多數常見病症他也是能藥到病除的。然而在解放前,莫郎中的父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郎中,而他自己卻並不是因爲醫術而出名,卻是因爲他學的一手摸骨本領。

莫郎中當天看到我,也許是一時興起,也許是爲了在我這樣的晚生後輩面前顯擺一下,就讓我做到他跟前,說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就開始抱着我的頭東按一下西捏一下。據傳他可以根據人的八字和骨相斷人的一生,所以那天在給我摸骨後,他說我腦袋後面反骨奇高,是天資極好的人,做哪行精哪行,並且一做就是一輩子。

言下之意,我是個學道的人,我會成爲一個牛逼的道人,並且屹立巔峰,終生不敗嗎?我當時並不怎麼相信,因爲我剛開始的時候,就因爲自己的不成熟而受到內心的挫敗感。

師父告訴我,這些老前輩,個個都是手藝精深,介紹你認識,就是爲了你將來多個人脈,人家今天肯見你,是因爲賣了你師父的面子,將來你要多多拜訪走動,日後如果遇到自己不能解決的難題,他們每個人給你的建議,都將是寶貴的。

我點頭,把師父的話記在心裡,事實證明我隨後的日子裡,這些老前輩和他們的弟子們,的確給了我莫大的幫助。

到了1965年的年末,再過不了多久,就要過新年了。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雖然談不上富裕,但是因爲慾望少的關係,大家的幸福感也就比較高漲。那段日子,許多家庭張燈結綵,準備迎接新年。師父的房子在那一排老房子裡看上去並不是最小的一幢,但是因爲最靠近角落,平日裡清貧慣了也沒怎麼打點,於是看上去還是有點淒涼。好在周圍的街坊都是善良的人,知道我和師父平日裡就靠着這點手藝爲生,好多家都給我們送來了米和油,好讓我們師徒倆不至於冷冷清清地過新年。

然後這天師父竟然從外頭買了兩個燈籠回家,跟我一起掛在門口,這小破屋裡,也算開始有點喜慶。卻就在燈籠掛上後的第二天,家裡來了一個拜訪的客人,卻是找我的。

這個人我並不認識,但是他一見到我,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拜師之前的那個名字。我正一臉納悶,他卻自己告訴我說,他姓馬,他是我父親的老相識,年輕的時候一起嗨袍哥,後來一起參軍打仗的朋友。還說我小時候他就見過我,但是那會兒太小了我肯定不記得。

這馬大叔突如其來的拜訪,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在那些年頭,人大多還是淳樸的,雖然偶爾也有騙子小偷,但都是極少數,我自認爲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可以被人圖謀的東西,加上馬大叔能夠說出很多我小時候家裡的情況,還有我父親的事,所以我也就沒有懷疑過他到底是不是我父親的好友這件事。

馬大叔說,當時他和我父親參軍出川后,就分到了不同的部隊,再見面都已經是回鄉後了,我的父親比他要早回來幾年,後來他和我父親是同一批被抓走的。那是一段我不太願意去回想的歲月,因爲在我眼裡,我父親是個老實的良民,可是由於國家在取締一些組織的時候,把我父親當年的那個字頭的香堂,都當做是三反而一鍋端了,只不過我的父親沒能夠捱過來,馬大叔卻是在我父親去世後兩年多,才從監獄放了出來。

後來馬大叔想要找尋一些以前的兄弟和戰友,卻一個都沒找到,在找我父親的時候,知道我父親有個同母異父的兄弟,於是就找到了我叔父家的茶館,這才知道我父親已經去世的消息,並得知了我母親改嫁,我拜了道士做師父的事。

馬大叔告訴我,他知道這些事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前了。而今天來找我,是因爲自己這段日子遇到事情了,四處打聽可以幫忙的人,突然想起二叔說了我在學道法,這才跑來找我。他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笑着,看上去很憨厚。

師父一看是我家裡的故人來了,趕緊熱心地招呼着。我簡單介紹了一下我師父,然後就請馬大叔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好掂量下自己到底有沒有能力去管。

馬大叔說,當初放出來以後,江湖上已經沒有碼頭了,所以自己不得不找個別的營生,於是這些年,就一直在望龍門附近,佔了個小小的、兩棟樓之間的狹窄過道,上邊搭了個棚,當了一名剃頭匠,剪頭髮1毛錢,小本生意,也掙不了什麼錢,只能將就生活。

他之前有個老客人,一般來說,每個月都會到他的小攤裡來剪一次頭髮,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也總是剪得特別短,是一個特別慈祥和藹的人,聽說以前也是軍人,一枚炮彈在身邊爆炸,受了點皮外傷,但是耳朵卻因此一隻失聰,一隻聽力微弱了。老大爺很愛笑,每次來剪頭髮總是笑呵呵指着自己的腦袋,那意思馬大叔也就明白了。因爲對方是老人的關係,每次馬大叔給這個大爺剪完頭髮,都會免費贈送一次刮鬍子和挖耳朵。可是就在兩個月之前,那天傍晚開始下起大雨,自己覺得這種天氣估計也沒人會出來剪頭髮,於是就打算早點收攤,要知道他平日裡都是天黑後纔會收攤,就在自己打算收攤的時候,那個大爺又來了。

因爲是老熟客,自己也纔剛剛準備收攤,就當是幫忙,於是馬大叔也高高興興給這個大爺剪了頭髮,大爺臨走的時候把錢塞給了馬大叔,就轉身離開了。馬大叔剛把錢放到口袋裡,打算對大爺說,下這麼大雨,要不然我送您回家吧,我這兒有傘呢。可是當他正打算說出口時,卻發現大爺已經消失在雨裡了。

馬大叔強調說,他的剃頭攤就在巷子口,往外一張望上下都是長長的梯坎,可就這轉瞬間的功夫,老大爺卻不見了,按理說這個歲數的人,沒理由走得這麼快纔對。而且這時候馬大叔纔想起來,剛纔給大爺剃頭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是乾的,並沒有淋溼,但是下這麼大的雨,他又沒帶傘,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一時間馬大叔也想不出爲什麼,也就不去想了,打算在數數今天進賬多少的時候,卻發現剛纔老大爺塞給自己的錢,是一張解放前,民國政府發行的5000元面值的法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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