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炮

父親扛着我來到了初夏的打穀場上,我們村成爲屠宰專業村後,土地基本上荒蕪;面對着屠宰行當中因爲注水等等違法行爲帶來的暴利,只有傻瓜纔去種地。土地荒蕪之後,打穀場就成了肉牛的交易場。鎮政府裡那些幹部曾經試圖在鎮政府前建一個牲畜交易市場,藉以收取管理費,但人們根本就不聽他們那一套。鎮幹部帶領聯防隊員來強行取締我們村的肉牛交易場,與手持屠刀的屠戶們發生了爭執,最後動了武,差點出了人命。四個屠戶被拘留。屠戶妻子們自發地組成了一支上訪隊伍,有的披着牛皮,有的披着豬皮,還有的披着羊皮,到縣政府門前去靜坐示威,並且揚出狂言,說如果問題得不到解決,她們就要上省,省裡解決不了,就打火車票進京。如果讓這樣一羣披着獸皮的女人出現在長安大道上,後果不堪設想。誰也不能把這羣滾刀肉般的女人們怎麼樣,但縣長的烏紗帽十有八九要被摘掉。最終的結果是女人們得到了勝利,屠戶們被無罪放出,鎮幹部的發財夢破滅,我們村的打穀場上照樣六畜興旺,據說鎮長還被縣長痛罵了一頓。

早有七八個牛販子蹲在打穀場邊抽着煙等待屠戶,牛們站在一邊,不緊不慢地反芻着,不知死之將至。牛販子大多是西縣人,講起話來撇腔拿調,好像一羣小品演員。他們大約每隔十天左右來一次,每人每次牽來兩頭牛,最多不超過三頭。他們一般都是乘坐那列特慢的客貨混編列車來,人和牛一個車廂,下車時約在傍晚,到達我們村子時正是半夜。那個火車小站距我們村不過十幾里路,即便是悠閒散步,這點路也用不了兩個小時,可這些牛販子從火車站走到我們村卻要用八個小時。他們拉着那些讓搖搖晃晃的列車弄得頭暈眼花的牛,從車站的出站口硬擠出來。身穿藍制服、頭戴大檐帽的檢票員仔細地查看着他們和牛的車票,查驗無誤後纔將他們放行。他們的牛擠出鐵欄杆時,最喜歡躥一泡稀屎,噴濺到檢票員的大腿上,彷彿是戲弄她們,好像是嘲笑她們,也可能是報復她們。如果是春天,跟他們同時下車同時出站的還有一些賒小雞賒小鴨的西縣人,他們用一根寬而且長、光滑無比彈性良好的大扁擔挑着用葦子和竹片編製成的雞籠或是鴨籠,仄着身體走出車站,然後快步如飛地將牛販子們拋到身後。他們頭戴着寬邊大草帽,肩披着藍色的大披布,步伐輕快,儀態瀟灑,與那些衣冠不整、渾身牛糞、精神萎縮的牛販子形成鮮明對照。牛販子們光着頭,敞着懷,都戴着那種當時非常流行的、鏡片上塗了一層水銀的賊光眼鏡,迎着火紅的夕陽,邁着八字步,走一步晃一晃,彷彿剛剛上岸的海員,行走在通往我們村子的鄉間土路上。走到那條歷史悠久的運河邊時,他們就將牛牽到河底,讓它們喝上一飽。如果天氣不是冷得難以忍受,他們總是把自己的牛洗刷一番,讓它們毛眼新鮮,神清氣爽,好像嶄新的嫁娘。洗完了牛他們就洗自己,他們仰躺在河底的細沙上,讓清清的流水從肚皮上緩緩流過。如果有年輕女人從河邊路過,他們就會像**的公狗一樣汪汪亂叫。他們在水裡鬧騰夠了,爬上岸,讓牛在河邊吃夜草,他們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啃乾巴火燒。一直吃喝到滿天星斗時才牽着牛醉醺醺地往我們村子裡磨蹭。牛販子們爲什麼非要挨靠到半夜三更進村子,是一個屬於他們的秘密。少年時代的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問過我的父母和村子裡那些白了鬍子的老人,他們總是瞪着眼看着我,好像我問他們的問題深奧得無法回答或者簡單得不需回答。他們牽着牛走到村頭時,全村的狗就像接了統一的命令似的,齊聲狂叫。村子裡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從睡夢中醒來,知道牛販子進村了。在我童年的回憶裡,牛販子都是一些神秘莫測的人物,這種神秘感的產生,與他們的夜半進村有着密切的關係。我從來都認爲他們的夜半進村富含深意,但大人們總是不以爲然。我記得在一些明月朗照之夜裡,村子裡的狗叫成一片後,母親就裹着被子坐起來,將臉貼在窗戶上,望着大街上的情景。那時父親還沒叛逃,但已經開始夜不歸宿。我悄悄地挺起身體,目光從母親身側穿過窗櫺,看到牛販子們拉着他們的牛,悄無聲息地從大街上滑過,剛剛洗刷乾淨的牛閃閃發光,好像剛剛出土的巨大彩陶。如果沒有沸騰的狗叫聲,眼睛看到的一切簡直就是一個美好的夢境,即便有了沸騰的狗叫聲,現在回憶起來,當時看到的情景也像一個美好的夢境了。儘管我們村子裡有好幾家小飯店,但牛販子們從不住店,他們直接將牛牽到打穀場上等待天明,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不管是嚴寒還是酷暑。有幾個風雨之夜,小飯店的主人曾經前來拉客,但牛販子們和他們的牛就像石頭雕像一樣在風雨中苦熬着,任你滿口蓮花,他們也不動心。難道就爲了省幾個住店錢嗎?絕對不是,據說這些神秘的傢伙賣完牛進城後,一個個花天酒地,將腰包裡的錢花得差不多了纔買上一張慢車票回去。他們的習慣和派頭與我們熟悉的農民大不一樣,他們的思想方法與我們熟悉的農民更不一樣。我少年時不止一次聽村子裡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感嘆道:嗨,這是些什麼人呢?這些人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呢?是啊,這些傢伙腦子裡到底想什麼呢?他們弄來的牛有黃牛有黑牛,有公牛有母牛,有大牛有小牛,有一次還弄來了一頭奶子猶如大水罐的白花奶牛,我父親在估這頭奶牛時頗費了一些周折,因爲他弄不太明白牛的奶袋子該算肉還是該算下貨。

牛販子見到我父親,都從短牆邊上站了起來。這些傢伙大清早地就戴上了賊光鏡子,看起來有幾分恐怖,但他們的嘴邊上掛着笑紋,說明了他們對我父親相當尊重。父親把我從脖子上卸下來,蹲在離牛販子十幾尺遠的地方,摸出一個癟癟的煙盒,剝出一支變形潮溼的菸捲兒。牛販子們將自己的香菸投過來,十幾支香菸落在父親的面前。父親將投過來的菸捲兒收攏在一起,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上。牛販子們說:媽了個巴子的老羅,抽吧,幾支菸捲兒怎麼能收買了你?父親微笑不答,還是抽自己的劣煙。村子裡的屠戶們三三兩兩地走來,他們的身體似乎都洗得乾乾淨淨,但我還是聞到了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兒,可見即便是牛血豬血,也是洗不乾淨的。牛們也嗅到了屠戶身上的氣味,它們擠在了一起,眼睛裡閃爍着恐懼的光芒。幾頭年輕的牛屁眼裡往外躥屎,幾頭老牛看樣子還很鎮靜,但我知道它們是強做出的鎮靜,因爲我看到了它們的尾巴緊緊地縮了進去,極力控制着不拉稀,但它們大腿上的肌肉在顫抖,就像微風從平靜的水面上吹過去一樣。農民對牛的感情很深,殺牛,尤其是殺老牛曾經被視爲傷天害理,我們村子裡那個女麻風病人,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跑到村頭上的公墓裡大聲哭叫,她翻來覆去地重複着一句話:不知道是那輩子祖宗殺了老牛,讓後代兒孫得了報應。牛是會哭的,那頭曾經讓我父親困惑的老奶牛被屠宰時,前腿一屈就跪在了屠戶面前,兩隻藍汪汪的眼睛裡流出了大量的淚水。屠戶見狀,攥着屠刀的手頓時軟了,許多關於牛的故事涌上他的心頭。屠刀從他的手裡滑脫,噹啷一聲落在了地上。他的雙膝一軟,竟然與老牛對面相跪。然後那屠戶就放聲大哭起來。從此那屠戶就放下屠刀,立地變成了一個養狗的專業戶。人們問他到底爲了什麼跪在牛前大哭,他說,從老牛的眼睛裡,他看到了自己死去的老孃,也許這頭牛就是自己的老孃轉世。這屠戶姓黃名彪,改行成了養狗專業戶後,一直養着這頭老牛,就像一個孝子奉養自己的老孃親一樣。在野草茂盛的季節,我們經常看到他領着老牛到河邊去吃草。黃彪走在前,老牛跟在後,根本不需繮繩牽引。有人聽到黃彪對老牛說:娘,走吧,到河邊去吃點青草吧。有人聽到黃彪對老牛說:娘,回去吧,天就要黑了,您眼色不好,小心吃了毒草。黃彪是個有眼光的人,他剛開始養狗時,受到很多人的嘲笑。但幾年之後,就沒有人敢再嘲笑他了。他用本地出產的狗與德國種狼狗雜交,生出了既勇敢又聰明、既能看家護院又能幫助主人通風報信的優良品種。縣裡那些前來調查黑心肉的幹部或是記者什麼的,離村子三裡遠,狗就嗅出了他們的氣味,然後就狂吠不止。屠戶們得到警報,立即堅壁清野,灑掃庭除,讓那些幹部、記者之類的,拿不到任何證據。曾經有兩個晚報記者化裝成不法肉商潛入村子,妄圖揭開我們這個大名鼎鼎的黑肉莊的黑蓋子,儘管他們在自己的衣服上抹了豬油灑了牛血,欺騙了屠戶們的眼睛,但終究瞞不過狗們的鼻子,幾十條黃彪培育出來的雜種狗追着這兩個記者的屁股從村子西頭咬到村子東頭,終於咬破他們的褲子,使他們的記者證從褲襠裡掉了出來。我們村子的黑心缺德肉之所以能夠源源不斷地生產但是從來沒讓有關部門抓住把柄,除了有關部門的腐敗之外,黃彪實在立下了大功勞。他還培育出一種菜狗,這種狗都是傻大個子,智商很低,見了主人搖尾巴,見了入戶盜竊的小偷也是搖尾巴。這種狗因爲頭腦簡單,心地善良,所以就能吃能睡,長膘特快。這樣的肥狗供不應求,剛剛生下來的小狗就有人上門來定購。距我們村子十八里有一個朝鮮族同胞聚居的花屯,他們天下第一等地喜食狗肉,喜食必然善做,他們把狗肉餐館開到了縣城、市城甚至省城。花屯狗肉大大有名,而花屯狗肉的有名,很大程度上得力於黃彪提供的優質原料。黃彪的狗肉煮出來除了具有狗肉的香氣外還有小牛肉的香氣,其原因在於,黃彪爲了加快母狗的繁殖速度,小狗生出十幾天就強行斷奶,然後用牛奶餵養。牛奶當然來自那頭老奶牛。村子裡那些壞人看到黃彪發了狗財心懷嫉妒,便惡語攻擊:黃彪黃彪,你把老牛當娘養,好像是個大孝子,其實你是個虛僞的傢伙,如果老牛是你的娘,你就不應該擠你孃的奶水喂小狗,你用你孃的奶水喂小狗,你娘豈不是變成狗娘了嗎?而如果你娘是狗娘,你不就成了狗孃養的了嗎?而如果你是個狗孃養的你不也成了一條狗了嗎?——壞人們的車軲轆話把黃彪問得直翻白眼,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抄起生了鏽的殺牛刀,對準那些壞人刺去,壞人們見勢不好,撒腿就跑,但黃彪新娶的小媳婦早已把那些狗放開,智商不高的菜狗們在智商很高的雜種狗們的率領下,一窩蜂般地去追趕那些壞人,在曲曲折折的街巷裡,很快就傳來了壞人們的尖叫和狗們的狂叫。黃彪美麗如花的小媳婦哈哈大笑,黃彪則搔着脖子傻笑。黃彪的媳婦皮膚雪白,黃彪皮膚漆黑,兩口子站在一起,黑的顯得更黑,白的顯得更白。黃彪沒和小媳婦結婚之前,經常在半夜三更時分到野騾子的後窗戶外唱歌,野騾子就說:兄弟,回去吧,我已經有人了,但是,我一定幫你找個好媳婦。這個曾經在一家路邊店打過工的小媳婦就是野騾子幫他找的。

屠戶們進場之後,交易就開始了。他們圍着牛轉來轉去,一時好像拿不定主意該買哪頭;但只要有一個伸手抓住了某頭牛的繮繩,所有的屠戶就會在三秒鐘內抓住牛的繮繩。閃電般地,所有的牛就統統找到了買主。幾乎不會發生兩個屠戶搶買一頭牛的情景,如果有這種情況,他們也會用飛快的速度解決。在一般的情況下,同行是冤家,但我們村的屠戶在老蘭的組織領導下,變成了一個團結友愛、共同對敵的戰鬥集體。老蘭通過向屠戶們傳授注水法建立了自己的威信,暴利和非法把這些人聚合到了一起。當屠戶們抓住了牛繮繩之後,牛販子們才懶洋洋地靠攏過來,然後,牛販子和屠戶一對一地談質論價,爭論不休。自從我父親的權威確立之後,他們之間的爭論就變得無足輕重,漸漸地流爲形式和習慣,最終一錘定音,還得靠我父親。爭論一陣後,屠戶和牛販子就成雙成對的,拉着牛,走到我父親面前,宛如去鎮公所登記婚姻的男女。但那天的情況有點特殊,屠戶們進場之後,沒有像往常那樣走進牛羣,而是在場邊逛來逛去。他們的臉上掛着一種心領神會的微笑,讓人看了後感到很不舒服。尤其是當他們從我父親面前經過時,那種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後邊隱藏着的東西更讓人產生不祥的預感,似乎有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醞釀之中,只要時機成熟就會爆發。我膽怯地偷看着父親的臉,他還是像往常那樣,麻木不仁地抽着劣質菸捲;牛販子們扔過來的好煙整齊地擺在他的面前,他一根兒也不動。往常裡這些煙他也一根兒不動,等到交易結束那些屠戶就會把地上的煙撿起來抽掉。往常裡屠戶們抽着從地上撿起來的煙,誇獎我父親的廉潔公正。有人半開玩笑地說:老羅老羅,如果全中國的人都像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就實現好幾十年了。我父親笑着不說話。每當這時刻我的心裡就驕傲得厲害,並且經常暗下決心:做事要做這樣的事,做人要做這樣的人。牛販子們也發現了那天的反常氣氛,他們把目光往我們父子這邊投過來,也有的冷靜地觀察着轉來轉去的屠戶們。大家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麼似的,就像一羣耐心的觀衆,等待着好戲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