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於有點可怕。屋中原來就什麼也沒有,現在顯着特別的空虛,彷彿丟失了些什麼東西。他閉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還是躺着那個中年人,牆角還坐着那一對青年男女。有了他們,他覺得有了些倚靠。他細細的想他們的聲音,相貌,與遭遇。由這個,他想到那個男青年的將來——他將幹什麼去呢?是不是要去從軍?還是……不管那個青年是幹什麼去,反正他已給了他最好的勸告。假若他的勸告被接受,那個青年就必定會象仲石那樣去對付敵人。是的,敵人是傳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們都應當變成消毒劑!想到這裡,他睜開了眼。屋子不那麼空虛了,它還是那麼小,那麼牢固;它已不是一間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敵人,消滅敵人的發源地。敵人無緣無故的殺死那個中年人與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隻有那樣的任意屠殺才會製造仇恨和激起報復。敵人作得很對!假若不是那樣,憑他這個只會泡點茵陳酒,玩玩花草的書呆子,怎會和國家的興亡發生了關係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爲敵人的殘暴而動怒。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看誰殺得過誰的時候了。不錯,他的腳上是帶着鐐,他的牙已有好幾個活動了,他的身體是被關在這間製造死亡的小屋裡;可是,他的心裡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實過。身子被囚在小屋裡,他的精神可是飛到歷史中去,飛到中國一切作戰的地方去。他手無寸鐵,但是還有一口氣。他已說服了一個青年,他將在這裡等候着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氣堅強他們,鼓勵他們,直到那口氣被敵人打斷。假若他還能活着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頭將和敵人的碎在一處,象仲石那樣!
他忘記了他的詩,畫,酒,花草,和他的身體,而只覺得他是那一口氣。他甚至於覺得那間小屋很美麗。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許多人的,監牢,而也是個人的命運與國運的聯繫點。看着腳上的鐐,摸着臉上的傷,他笑了。他決定吞食給他送來的飯糰,好用它所給的一點養分去抵抗無情的鞭打。他須活着;活着才能再去死!他象已落在水裡的人,抓住一塊木頭那樣把希望全寄託給它。他不能,絕對不能,再想死。他以前並沒有真的活着過;什麼花呀草呀,那才真是象一把沙子,隨手兒落出去。現在他纔有了生命,這生命是真的,會流血,會疼痛,會把重如泰山的責任肩負起來。
有五六天,他都沒有受到審判。最初,他很着急;懾慢的,他看明白:審問與否,權在敵人,自己着急有什麼用呢?他壓下去他的怒氣。從門縫送進一束稻草來,他把它墊在地上,沒事兒就抽出一兩根來,纏弄着玩。在草心裡,他發現了一條小蟲,他小心把蟲放在地上,好象得到一個新朋友。蟲老老實實的臥在那裡,只把身兒蜷起一點。他看着它,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蟲更活潑,高興,一點的辦法。象道歉似的,他向蟲低語:"你以爲稻草裡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裡!我從前也覺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過是根稻草!別生氣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邊兒大;不過,咱們若能保護自己,咱們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對不起,我驚動了你!可是,誰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個小蟲的當天晚上,他被傳去受審。審問的地方是在樓上。很大的一間屋子,象是課堂。屋裡的燈光原來很暗,可是他剛剛進了屋門,極強的燈光忽然由對面射來,使他瞎了一會兒。他被拉到審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三個發着光的綠臉——它們都是化裝過的。三個綠臉都不動,六隻眼一齊凝視着他,象三隻貓一齊看着個老鼠那樣。忽然的,三個頭一齊向前一探,一齊露出白牙來。
他看着他們,沒動一動。他是中國的詩人,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戲。他覺得日本人的鄭重其事玩把戲,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沒有笑出來,因爲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樣真誠!
把戲都表演過,中間坐的那個綠小鬼向左右微一點頭,大概是暗示:"這是個厲害傢伙!"他開始問,用生硬的中國語問:
"你的是什麼?"
他脫口而出的要說:"我是個中國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招致皮骨的損傷。同時,他可也想不起別的,合適的答話。"你的是什麼?"小鬼又問了一次。緊跟着,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產黨?"
他搖了搖頭。他很想俏皮的反問:"抗戰的南京政府並不是共產黨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邊的綠臉出了聲:"八月一號,你的在那裡?""在家裡!"
"在家作什麼?"
想了想:"不記得了!"
左邊的綠臉向右邊的兩張綠臉遞過眼神:"這傢伙厲害!"右邊的綠臉把脖子伸出去,象一條蛇似的口裡嘶嘶的響:"你!你要大大的打!"緊跟着,他收回脖子來,把右手一揚。
他——錢老人——身後來了一陣風,皮鞭象燒紅的鐵條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頭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他象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聲。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打!打!我沒的說!"
三張綠臉都咬着牙微笑。他們享受那嗖嗖的鞭聲與老人的怒吼。他們與他毫無仇恨,他們找不出他的犯罪行爲,他們只願意看他受刑,喜歡聽他喊叫;他們的職業,宗教,與崇高的享受,就是毒打無辜的人。
皮鞭象由機器管束着似的,均勻的,不間斷的,老那麼準確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象一匹折了腿的馬那樣往外吐氣,眼珠子弩出多高。又捱了幾鞭,他一陣噁心,昏了過去。
醒過來,他仍舊是在那間小屋裡。他口渴,可是沒有水喝。他的背上的血已全定住,可是每一動彈,就好象有人撕扯那一條條的傷痕似的。他忍着渴,忍着痛,雙肩靠在牆角上,好使他的背不至於緊靠住牆。他一陣陣的發昏。每一發昏,他就覺得他的生命象一些蒸氣似的往外發散。他已不再去想什麼,只在要昏過的時候呼着自己的名字。他已經不辨晝夜,忘了憤怒與怨恨,他只時時的呼叫自己,好象是提醒自己:"活下去!活下去!"這樣,當他的生命象一股氣兒往黑暗中飛騰的時候,就能遠遠的聽見自己的呼喚而又退回來。他於是咬上牙,閉緊了眼,把那股氣兒關在身中。生命的盪漾減少了他身上的苦痛;在半死的時候,他得到安靜與解脫。可是,他不肯就這樣釋放了自己。他寧願忍受苦痛,而緊緊的抓住生命。他須活下去,活下去!
日本人的折磨人成了一種藝術。他們第二次傳訊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晴美的下午。審官只有一個,穿着便衣。他坐在一間極小的屋子裡,牆是淡綠色的;窗子都開着,陽光射進來,射在窗臺上的一盆丹紅的四季繡球上。他坐在一個小桌旁邊,桌上鋪着深綠色的絨毯,放着一個很古雅的小瓶,瓶中插着一枝秋花。瓶旁邊,有兩個小酒杯,與一瓶淡黃的酒。他手裡拿着一卷中國古詩。
當錢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還看着那捲詩,彷彿他的心已隨着詩飛到很遠的地方,而忘了眼前的一切。及至老人已走近,他才一驚似的放下書,趕緊立起來。他連連的道歉,請"客人"坐下。他的中國話說得非常的流利,而且時時的轉文。
老人坐下。那個人口中連連的吸氣,往杯中倒酒,倒好了,他先舉起杯:"請!"老人一揚脖,把酒喝下去。那個人也飲幹,又吸着氣倒酒。幹了第二杯,他笑着說:"都是一點誤會,誤會!請你不必介意!"
"什麼誤會?"老人在兩杯酒入肚之後,滿身都發了熱。他本想一言不發,可是酒力催着他開開口。
日本人沒正式的答覆他,而只狡猾的一笑;又斟上酒。看老人把酒又喝下去,他才說話:"你會作詩?"
老人微一閉眼,作爲回答。
"新詩?還是舊詩?"
"新詩還沒學會!"
"好的很!我們日本人都喜歡舊詩!"
老人想了想,才說:"中國人教會了你們作舊詩,新詩你們還沒學了去!"
日本人笑了,笑出了聲。他舉起杯來:"我們乾一杯,表示日本與中國的同文化,共榮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而我們差不多是同胞弟兄!"
老人沒有舉杯。"兄弟?假若你們來殺戮我們,你我便是仇敵!兄弟?笑話!"
"誤會!誤會!"那個人還笑着,笑得不甚自然。"他們亂來,連我都不盡滿意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日本人轉了轉眼珠。"我是你的朋友!我願意和你作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善意的勸告!你看,你是老一輩的中國人,喝喝酒,吟吟詩。我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他們雖然是不免亂來,可是他們也並不完全閉着眼瞎撞,他們不喜歡你們的青年人,那會作新詩和愛讀新詩的青年人;這些人簡直不很象中國人,他們受了英美人的欺騙,而反對日本。這極不聰明!日本的武力是天下無敵的,你們敢碰碰它,便是自取滅亡。因此,我雖攔不住他們動武,也勸不住你們的青年人反抗,可是我還立志多交中國朋友,象你這樣的朋友。只要你我能推誠相見,我們便能慢慢的展開我們的勢力與影響,把日華的關係弄好,成爲真正相諒相助,共存共亡的益友!你願意作什麼?你說一聲,沒有辦不到的!我有力量釋放了你,叫你達到學優而仕的願望!"多大半天,老人沒有出聲。
"怎樣?"日本人催問。"嘔,我不應當催促你!真正的中國人是要慢條斯禮的!你慢慢去想一想吧?"
"我不用想!願意釋放我,請快一點!"
"放了你之後呢?"
"我不答應任何條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你就不爲我想一想?我憑白無故的放了你,怎麼交代呢?"
"那隨你!我很愛我的命,可是更愛我的氣節!""什麼氣節?我們並不想滅了中國!"
"那麼,打仗爲了什麼呢?"
"那是誤會!"
"誤會?就誤會到底吧!除非歷史都是說謊,有那麼一天,咱們會曉得什麼是誤會!"
"好吧!"日本人用手慢慢的摸了摸臉。他的右眼合成了一道細縫,而左眼睜着。"餓死事小,你說的,好,我餓一餓你再看吧!三天內,你將得不到任何吃食!"
老人立了起來,頭有點眩暈;扶住桌子,他定了神。日本
人伸出手來,"我們握握手不好嗎?"
老人沒任何表示,慢慢的往外走。已經走出屋門,他又被叫住:"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通知我,我願意作你的朋友!"
回到小屋中,他不願再多想什麼,只堅決的等着飢餓。是的,日本人的確會折磨人,打傷外面,還要懲罰內裡。他反倒笑了。
當晚,小屋裡又來了三個犯人,全是三四十歲的男人。由他們的驚恐的神色,他曉得他們也都沒有罪過;真正作了錯事的人會很沉靜的等待判決。他不願問他們什麼,而只低聲的囑咐他們:"你們要挺刑!你們認罪也死,不認罪也死,何苦多饒一面呢?用不着害怕,國亡了,你們應當受罪!挺着點,萬一能挺過去,你們好知道報仇!"
三天,沒有他的東西吃。三天,那三個新來的人輪流着受刑,好象是打給他看。飢餓,疼痛,與眼前的血肉橫飛,使他閉上眼,不出一聲。他不願死,但是死亡既來到,他也不便躲開。他始終不曉得到底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日本人爲什麼偏偏勸他投降,他氣悶。可是,餓了三天之後,他的腦子更清楚了;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幹什麼,反正他自己應當堅定!日本人說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須破着血肉去接取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無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氣節。把這個看清,他覺得事情非常的簡單了,根本用不着氣悶。他給自己設了個比喻:假若你遇見一隻虎,你用不着和它講情理,而須決定你自己敢和它去爭鬥不敢!不用思索虎爲什麼咬你,或不咬你,你應當設法還手打它!
他想念他的小兒子,仲石。他更想不清楚爲什麼日本人始終不提起仲石來。莫非仲石並沒有作了那件光榮的事?莫非冠曉荷所報告的是另一罪行?假若他真是爲仲石的事而被捕,他會毫不遲疑的承認,而安心等着死刑。是的,他的確願意保留着生命,去作些更有意義的事;可是,爲了補充仲石的壯烈,他是不怕馬上就死去的。日本人,可是,不提起仲石,而勸他投降。什麼意思呢?莫非在日本人眼中,他根本就象個只會投降的人?這麼一想,他發了怒。真的,他活了五十多歲,並沒作出什麼有益於國家與社會的事。可是,消極的,他也沒作過任何對不起國家與社會的事。爲什麼日本人看他象漢奸呢?嘔!嘔!他想出來了:那山水畫中的寬衣博帶的人物,只會聽琴看花的人物,不也就是對國事袖手旁觀的人麼?日本人當然喜歡他們。他們至多也不過會退隱到山林中去,"不食周粟";他們決不會和日本人拚命!"好!好!好!"他對自己說:"不管仲石作過還是沒作過那件事,我自己應當作個和國家緊緊拴在一處的新人,去贖以前袖手旁觀國事的罪過!我不是被國事連累上,而是因爲自己偷閒取懶誤了國事;我罪有應得!從今天起,我須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去保全性命,好把性命完全交給國家!"
這樣想清楚,雖然滿身都是污垢和傷痕,他卻覺得通體透明,象一塊大的水晶。
日本人可是並不因爲他是塊水晶而停止施刑;即使他是金鋼鑽,他們也要設法把他磨碎。
他挺着,挺着,不哼一聲。到忍受不了的時候,他喊:"打!打!我沒的說!"他咬着牙,可是牙被敲掉。他暈死過去,他們用涼水噴他,使他再活過來。他們灌他涼水,整桶的灌,而後再教他吐出來。他們用槓子軋他的腿,甩火絨炙他的頭。他忍着挺受。他的日子過得很慢,當他清醒的時候;他的日子過得很快,當他昏迷過去的工夫。他決定不屈服,他把生命象一口唾液似的,在要啐出去的時節,又吞嚥下去。
審問他的人幾乎每次一換。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刑,問不同的話。他已不再操心去猜測到底他犯了什麼罪。他看出來:假若他肯招認,他便是犯過一切的罪,隨便承認一件,都可以教他身首分離。反之他若是決心挺下去,他便沒犯任何罪,只是因不肯誣賴自己而受刑罷了。他也看明白:日本人也不一定準知道他犯了什麼罪,可是既然把他捉來,就不便再隨便放出去;隨便打着他玩也是好的。貓不只捕鼠,有時候捉到一隻美麗無辜的小鳥,也要玩弄好大半天!
他的同屋的人,隨來隨走,他不記得一共有過多少人。他們走,是被釋放了,還是被殺害了,他也無從知道。有時候,他昏迷過去好大半天;再睜眼,屋中已經又換了人。看着他的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們好象都不敢和他交談。他可是隻要還有一點力氣,便鼓舞他們,教他們記住仇恨和準備報仇。這,好似成了他還鬚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目的與使命。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個聲音;只要有一口氣,他就放出那個聲音——不是哀號與求憐,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豎起眉毛來的信號。
到最後,他的力氣已不能再支持他。他沒有了苦痛,也沒有了記憶;有好幾天,他死去活來的昏迷不醒。
在一天太陽已平西的時候,他甦醒過來。睜開眼,他看見一個很體面的人,站在屋中定睛看着他。他又閉上了眼。恍恍惚惚的,那個人似乎問了他一些什麼,他怎麼答對的,已經想不起來了。他可是記得那個人極溫和親熱的拉了拉他的手,他忽然清醒過來;那隻手的熱氣好象走到了他的心中。他聽見那個人說:"他們錯拿了我,一會兒我就會出去。我能救你。我在幫,我就說你也在幫,好不好?"以後的事,他又記不清了,恍惚中他好象在一本冊子上按了斗箕,答應永遠不向別人講他所受過的一切折磨與苦刑。在燈光中,他被推在一座大門外。他似醒似睡的躺在牆根。
秋風兒很涼,時時吹醒了他。他的附近很黑,沒有什麼行人,遠處有些燈光與犬吠。他忘了以前的一切,也不曉得他以後要幹什麼。他的殘餘的一點力氣,只夠使他往前爬幾步的。他拚命往前爬,不知道往哪裡去,也不管往哪裡去。手一軟,他又伏在地上。他還沒有死,只是手足都沒有力氣再動一動。象將要入睡似的,他恍忽的看見一個人——冠曉荷。
象將溺死的人,能在頃刻中看見一生的事,他極快的想起來一切。冠曉荷是這一切的頭兒。一股不知道哪裡得的力氣,使他又揚起頭來。他看清:他的身後,也就是他住過那麼多日子的地方,是北京大學。他決定往西爬,冠曉荷在西邊。他沒想起家,而只想起在西邊他能找到冠曉荷!冠曉荷把他送到獄中,冠曉荷也會領他回去。他須第一個先教冠曉荷看看他,他還沒死!
他爬,他滾,他身上流着血汗,汗把傷痕醃得極痛,可是他不停止前進;他的眼前老有個冠曉荷。冠曉荷笑着往前引領他。
他回到小羊圈,已經剩了最後的一口氣。他爬進自己的街門。他不曉得怎樣進了自己的屋子,也不認識自己的屋子。醒過來,他馬上又想起冠曉荷。傷害一個好人的,會得到永生的罪惡。他須馬上去宣佈冠曉荷的罪惡……慢慢的,他認識了人,能想起一點過去的事。他幾乎要感激冠曉荷。假若不是冠曉荷,他或者就象一條受了傷的野狗似的死在路上。當他又會笑了以後,他常常爲這件事發笑——一個害人的會這麼萬想不到的救了他所要害的人!對瑞宣,金三爺,和四大媽的照應與服侍,他很感激。可是,他的思想卻沒以感激他們爲出發點,而想怎樣酬答他們。只有一樁事,盤旋在他的腦海中——他要想全了自從被捕以至由獄中爬出來的整部經過。他天天想一遍。病越好一些,他就越多想起一點。不錯,其中有許多許多小塊的空白,可是,漸漸的他已把事情的經過想出個大致。漸漸的,他已能夠一想起其中的任何一事件,就馬上左右逢源的找到與它有關的情節來,好象幼時背誦《大學》《中庸》那樣,不論先生抽提哪一句,他都能立刻接答下去。這個背熟了的故事,使他不因爲身體的漸次痊好,和親友們的善意深情,而忘了他所永不應忘了的事——報仇。
瑞宜屢屢的問他,他總不肯說出來,不是爲他對敵人起過誓,而是爲把它存在自己的心中,象保存一件奇珍似的,不願教第二個人看見。把它嚴嚴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嚴密的去執行自己的復仇的計劃;書生都喜歡紙上談兵,只說而不去實行;他是書生,他知道怎樣去矯正自己。
在他入獄的經過中,他引爲憾事的只有他不記得救了他的人是誰。他略略的記得一點那個人的模樣;姓名,職業,哪裡的人,他已都不記得;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詢問過。他並不想報恩;報仇比報恩更重要。雖然如此,他還是願意知道那是誰;至少他覺得應當多交一個朋友,說不定那個人還會幫助他去報仇的。
對他的妻與兒,他也常常的想起,可是並不單獨的想念他們。他把他們和他入獄的經過放在一處去想,好增加心中的仇恨。他不該入獄,他們不該死。可是,他入了獄,他們死掉。這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因爲日本人要捉他,要殺他們。他是讀書明理的人,他應當辨明恩怨。假若他只把毒刑與殺害看成"命該如此",他就沒法再象個人似的活着,和象個人似的去死!
想罷了入獄後的一切,他開始想將來。
對於將來,他幾乎沒有什麼可顧慮的,除了安置兒媳婦的問題。她,其實,也好安置。不過,她已有了孕;他可以忘了一切,而不輕易的忘了自己的還未出世的孫子或孫女。他可以犧牲了自己,而不能不管他的後代。他必須去報仇,可是也必須愛護他孫子。仇的另一端是愛,它們的兩端是可以折回來碰到一處,成爲一個圈圈的。
"少奶奶!"他輕輕的叫。
她走進來。他看見了她半天才說:"你能走路不能啊?我要教你請你的父親去。"
她馬上答應了。她的健康已完全恢復,臉上已有了點紅色。她心中的傷痕並沒有平復,可是爲了腹中的小兒,和四大媽的誠懇的勸慰,她已決定不再隨便的啼哭或暗自發愁,免得傷了胎氣。
她走後,他坐起來,閉目等候着金三爺。他切盼金三爺快快的來到,可是又後悔沒有囑咐兒媳不要走得太慌,而自己嘟囔着:"她會曉得留心的!她會!可憐的孩子!"嘟囔了幾次,他又想笑自己:這麼婆婆媽媽的怎象個要去殺敵報仇的人呢!
少奶奶去了差不多一個鐘頭纔回來。金三爺的發光的紅腦門上冒着汗,不是走出來的,而是因爲隨着女兒一步一步的蹭,急出來的。到了屋中,他嘆了口氣:"要隨着她走一天的道兒,我得急死!"
少奶奶向來不大愛說話,可是在父親跟前,就不免撒點嬌:"我還直快走呢!"
"好!好!你去歇會兒吧!"錢老人的眼中發出點和善的光來。在平日,他
說不上來是喜愛她,還是不喜愛她。他彷彿只有個兒媳,而公公與兒媳之間似乎老隔着一層帳幕。現在,他覺得她是個最可憐最可敬的人。一切將都要滅亡,只有她必須活着,好再增多一條生命,一條使死者得以不死的生命。
"三爺!勞你駕,把桌子底下的酒瓶拿過來!"他微笑着說。
"剛剛好一點,又想喝酒!"金三爺對他的至親好友是不鬧客氣的。可是,他把酒瓶找到,並且找來兩個茶杯。倒了半杯酒,他看了親家一眼,"夠了吧?"
錢先生頗有點着急的樣子:"給我!我來倒!"金三爺吸了口氣,把酒倒滿了杯,遞給親家。
"你呢?"錢老人拿着酒杯問。
"我也得喝?"
錢老人點了點頭:"也得是一杯!"
金三爺只好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喝!"錢先生把杯舉起來。
"慢點喲!"金三爺不放心的說。
"沒關係!"錢先生分兩氣把酒喝乾。
亮了亮杯底,他等候着親家喝。一見親家也喝完,他叫了聲:"三爺!"而後把杯子用力的摔在牆上,摔得粉碎。"怎麼回事?"金三爺莫名其妙的問。
"從此不再飲酒!"錢先生閉了閉眼。
"那好哇!"金三爺眨巴着眼,拉了張小凳,坐在牀前。
錢先生看親家坐好,他猛的由牀沿上出溜下來,跪在了地上;還沒等親家想出主意,他已磕了一個頭。金三爺忙把親家拉了起來。"這是怎回事?這是怎回事?"一面說,他一面把親家扶到牀沿上坐好。
"三爺,你坐下!"看金三爺坐好,錢先生繼續着說:"三爺,我求你點事!雖然我給你磕了頭,你可是能管再管,不要勉強!"
"說吧,親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三爺掏出菸袋來,慢慢的擰煙。
"這點事可不算小!"
"先別嚇噱我!"金三爺笑了一下。
"少奶奶已有了孕。我,一個作公公的,沒法照應她。我打算——"
"教她回孃家,是不是?你說一聲就是了,這點事也值得磕頭?她是我的女兒呀!"金三爺覺得自己既聰明又慷慨。"不,還有更麻煩的地方!她無論生兒生女,你得替錢家養活着!我把兒媳和後代全交給了你!兒媳還年輕,她若不願守節,任憑她改嫁,不必跟我商議。她若是改了嫁,小孩可得留給你,你要象教養親孫子似的教養他。別的我不管,我只求你必得常常告訴他,他的祖母,父親,叔父,都是怎樣死的!三爺,這個麻煩可不小,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你答應,我們錢家歷代祖宗有靈,都要感激你;你不答應,我決不惱你!你想想看!"
金三爺有點摸不清頭腦了,吧唧着菸袋,他楞起來。他會算計,而不會思想。女兒回家,外孫歸他養活,都作得到;家中多添兩口人還不至於教他吃累。不過,親家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想不出!爲不願多發楞,他反問了句:"你自己怎麼辦呢?"
酒勁上來了,錢先生的臉上發了點紅。他有點急躁。"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你若肯把女兒帶走,我把這些破桌子爛板凳,託李四爺給賣一賣。然後,我也許離開北平,也許租一間小屋,自己瞎混。反正我有我的辦法!我有我的辦法!"
"那,我不放心!"金三爺臉上的紅光漸漸的消失,他的確不放心親家。在社會上,他並沒有地位。比他窮的人,知道他既是錢狠子,手腳又厲害,都只向他點頭哈腰的敬而遠之。比他富的人,只在用着他的時候才招呼他;把事辦完,他拿了佣錢,人家就不再理他。他只有錢先生這麼個好友,能在生意關係之外,還和他喝酒談心。他不能教親家離開北平,也不能允許他租一間小屋子去獨自瞎混。"那不行!連你,帶我的女兒,都歸了我去!我養活得起你們!你五十多了,我快奔六十!讓咱們天天一塊兒喝兩杯吧!"
"三爺!"錢先生只這麼叫了一聲,沒有說出別的來。他不能把自己的計劃說出來,又覺得這是違反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道理。他也知道金三爺的話出於一片至誠,自己不該狠心的不說出實話來。沉默了好久,他才又開了口:"三爺,年月不對了,我們應當各奔前程!乾脆一點,你答應我的話不答應?"
"我答應!你也得答應我,搬到我那裡去!"
很難過的,錢先生扯謊:"這麼辦,你先讓我試一試,看我能獨自混下去不能!不行,我一定找你去!"金三爺楞了許久才勉強的點了頭。
"三爺,事情越快辦越好!少奶奶願意帶什麼東西走,隨她挑選!你告訴她去,我沒臉對她講!三爺,你幫了我的大忙!我,只要不死,永遠,永遠忘不了你的恩!"
金三爺要落淚,所以急忙立起來,把菸袋鍋用力磕了兩下子。而後,長嘆了一口氣,到女兒屋中去。
錢先生還坐在牀沿上,心中說不出是應當高興,還是應當難過。妻,孟石,仲石,都已永不能再見;現在,他又訣別了老友與兒媳——還有那個未生下來的孫子!他至少應當等着看一看孫子的小臉;他相信那個小臉必定很象孟石。同時,他又覺得只有這麼狠心纔對,假若他看見了孫子,也許就只顧作祖父而忘了別的一切。"還是這樣好!我的命是白揀來的,不能只消磨在抱孫子上!我應當慶祝自己有這樣的狠心——敵人比我更狠得多呀!"看了看酒瓶,他想再喝一杯。可是,他沒有去動它。只有酒能使他高興起來,但是他必須對得起地上破碎的杯子!他嚥了一大口唾沫。
正這樣呆坐,野求輕手躡腳的走進來。老人笑了。按着他的決心說,多看見一個親戚或朋友與否,已經都沒有任何關係。可是,他到底願意多看見一個人;野求來的正是時候。
"怎麼?都能坐起來了?"野求心中也很高興。
錢先生笑着點了點頭。"不久我就可以走路了!""太好了!太好了!"野求揉着手說。
野求的臉上比往常好看多了,雖然還沒有多少肉,可是顏色不發綠了。他穿着件新青布棉袍,腳上的棉鞋也是新的。一邊和姐丈閒談,他一邊掏胸前儘裡邊的口袋。掏了好大半天,他掏出來十五張一塊錢的鈔票來。笑着,他輕輕的把錢票放在牀上。
"幹嗎?"錢先生問。
野求笑了好幾氣,才說出來:"你自己買點什麼吃!"說完,他的小薄嘴脣閉得緊緊的,好象很怕姐丈不肯接受。"你哪兒有富餘錢給我呢?"
"我,我,找到個相當好的事!"
"在哪兒?"
野求的眼珠停止了轉動,楞了一會兒。"新政府不是成立了嗎?"
"哪個新政府?"
野求嘆了口氣。"姐丈!你知道我,我不是沒有骨頭的人!可是,八個孩子,一個病包兒似的老婆,教我怎辦呢?難道我真該瞪着眼看他們餓死嗎?"
"所以你在日本人組織的政府裡找了差事!"錢先生不錯眼珠的看着野求的臉。
野求的臉直**。"我沒去找任何人!我曉得廉恥!他們來找我,請我去幫忙。我的良心能夠原諒我!"
錢先生慢慢的把十五張票子拿起來,而極快的一把扔在野求的臉上:"你出去!永遠永遠不要再來,我沒有你這麼個親戚!走!"他的手顫抖着指着屋門。
野求的臉又綠了。他的確是一片熱誠的來給姐丈送錢,爲是博得姐丈的歡心,誰知道結果會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能和姐丈辯駁,姐丈責備的都對。他只能求姐丈原諒他的不得已而爲之,可是姐丈既不肯原諒,他就沒有一點辦法。他也不好意思就這麼走出去,姐丈有病,也許肝火旺一點,他應當忍着氣,把這一場和平的結束過去,省得將來彼此不好見面。姐丈既是至親,又是他所最佩服的好友,他不能就這麼走出去,絕了交。他不住的舔他的薄嘴脣。坐着不妥,立起來也不合適,他不知怎樣纔好。
"還不走?"錢先生的怒氣還一點也沒減,催着野求走。野求含着淚,慢慢的立起來。"默吟!咱們就……"羞愧與難過截回去了他的話。他低着頭,開始往外走。"等等!"錢先生叫住了他。
他象個受了氣的小媳婦似的趕緊立住,仍舊低着頭。"去,開開那隻箱子!那裡有兩張小畫,一張石谿的,一張石谷的,那是我的鎮宅的寶物。我買得很便宜,才一共花了三百多塊錢。光是石谿的那張,賣好了就可以賣四五百。你拿去,賣幾個錢,去作個小買賣也好;哪怕是去賣花生瓜子呢,也比投降強!"把這些話說完,錢先生的怒氣已去了一大半。他愛野求的學識,也知道他的困苦,他要成全他,成全一個好友是比責罵更有意義的。"去吧!"他的聲音象平日那麼柔和了。"你拿去,那只是我的一點小玩藝兒,我沒心程再玩了!"
野求顧不得去想應當去拿畫與否,就急忙去開箱子。他只希望這樣的服從好討姐丈的歡喜。箱子裡沒有多少東西,所有的一些東西也不過是些破書爛本子。他願意一下子就把那兩張畫找到,可是又不敢慌忙的亂翻;他尊重圖書,特別尊重姐丈的圖書;書越破爛,他越小心。找了好久,他看不到所要找的東西。
"沒有嗎?"錢先生問。
"找不到!"
"把那些破東西都拿出來,放在這裡!"他拍了拍牀。"我找!"
野求輕輕的,象挪動一些珍寶似的,一件件的往牀上放那些破書。錢先生一本本的翻弄。他們找不到那兩張畫。"少奶奶!"錢先生高聲的喊,"你過來!"
他喊的聲音是那麼大,連金三爺也隨着少奶奶跑了過來。
看到野求的不安的神氣,親家的急躁,與牀上的破紙爛書,金三爺說了聲:"這又是那一出?"
少奶奶想招呼野求,可是公公先說了話:"那兩張畫兒呢?"
"哪兩張?"
"在箱子裡的那兩張,值錢的畫!"
"我不知道!"少奶奶莫名其妙的回答。
"你想想看,有誰開過那個箱子沒有!"
少奶奶想起來了。
金三爺也想起來了。
少奶奶也想起丈夫與婆婆來,心中一陣發酸,可是沒敢哭出來。
"是不是一個紙卷喲?"金三爺說。
"是!是!沒有裱過的畫!"
"放在孟石的棺材裡了!"
"誰?"
"親家母!"
錢先生楞了好半天,嘆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