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雲遮住了陽光。水傾倒在地上,馬上便凍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瑞宣的頭上可是出着熱汗。上學去,走在半路,他得到這一部歷史上找不到幾次的消息。他轉回家來。不顧得想什麼,他只願痛哭一場。昏昏糊糊的,他跑回來。到了屋中,他已滿頭大汗。沒顧得擦汗,他一頭扎到牀上,耳中直轟轟的響。
韻梅覺出點不對來,由廚房跑過來問:"怎麼啦?沒去上課呀?"
瑞宣的淚忽然落下來。
"怎麼啦?"她莫名其妙,驚異而懇切的問。
他說不上話來。象爲父母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樣,他毫不羞愧的哭着,漸漸的哭出聲來。
韻梅不敢再問,又不好不問,急得直搓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聲。他不願教祖父與母親聽見。還流着淚,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訴她:"你去吧!沒事!南京丟了!"
"南京丟了?"韻梅雖然沒有象他那麼多的知識與愛國心,可是也曉得南京是國都。"那,咱們不是完啦嗎?"他沒再出聲。她無可如何的走出去。
廣播電臺上的大氣球又驕傲的升起來,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視。"慶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們自己的城,現在又失去了他們的國都!
瑞豐同胖太太來看瑞宣。他們倆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與大赤包熱烈的歡迎他們。
大赤包已就了職,這幾天正計劃着:第一,怎樣聯絡地痞流氓們,因爲妓女們是和他們有最密切關係的。冠曉荷建議去找金三爺。自從他被金三爺推翻在地上,叫了兩聲爸爸以後,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報仇呢?還是和金三爺成爲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呢?對於報仇,他不甚起勁;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可怕!聖人懂得仁愛,英雄知道報仇;曉荷不崇拜英雄,不敢報仇;他頂不喜歡讀《水滸傳》——一羣殺人放火的惡霸,沒意思!他想應當和金三爺擺個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頓,忘了前嫌。他總以爲金三爺的樣子,行動,和本領,都有點象江湖奇俠——至少他也得是幫會裡的老頭子!這樣,他甚至於想到拜金三爺爲師。師在五倫之中,那麼那次的喊爸爸也就無所不可了。現在,爲幫助大赤包聯絡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頭子的必要,而金三爺的影子便時時出現在他的心眼中。再說,他若與金三爺發生了密切關係,也就順手兒結束了錢冠兩家的仇怨——他以爲錢先生既已被日本人"管教"過,想必見臺階就下,一定不會拒絕與他言歸於好的。大赤包贊同這個建議。她氣派十分大的閉了閉眼,才說:"應該這麼辦!即使他不在幫裡,憑他那兩下子武藝,給咱們作個打手也是好的!你去辦吧!"曉荷很得意的笑了笑。
第二,怎麼籠絡住李空山和藍東陽。東陽近來幾乎有工夫就來,雖然沒有公然求婚,可是每次都帶來半斤花生米或兩個凍柿子什麼的給小姐;大赤包看得出這是藍詩人的"愛的投資"。她讓他們都看明白招弟是動下得的——她心裡說:招弟起碼得嫁個日本司令官!可是,她又知道高第不很聽話,不肯隨着母親的心意去一箭雙鵰的籠絡住兩個人。論理,高第是李空山的。可是,她願教空山在做駙馬以前多給她效點勞;一旦作了駙馬爺,老丈母孃就會失去不少的權威的。同時,在教空山等候之際,她也願高第多少的對東陽表示點親熱,好教他給曉荷在新民會中找個地位。高第可是對這兩個男人都很冷淡。大赤包不能教二女兒出馬,於是想到了尤桐芳。她向曉荷說明:"反正桐芳愛飛眼,教她多瞟李空山兩下,他不是就不緊迫着要高第了嗎?你知道,高第也得招呼着藍東陽啊!"
"那怪不好意思的吧?"曉荷滿臉賠笑的說。
大赤包沉了臉:"有什麼不好意思?我要是去偷人,你才戴綠帽子!桐芳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李空山要是真喜歡她,教她走好啦!我還留着我的女兒,給更體面的人呢!"
曉荷不敢違抗太太的命令,又實在覺得照令而行有點難爲情。無論多麼不要臉的男人也不能完全剷除了嫉妒,桐芳是他的呀!無可如何的,他只答應去和桐芳商議,而不能替桐芳決定什麼。這很教大赤包心中不快,她高聲的說出來:"我是所長!一家子人都吃着我,喝着我,就得聽我的吩咐!不服氣,你們也長本事掙錢去呀!"
第三,她須展開兩項重要的工作:一個是認真檢查,一個是認真愛護。前者是加緊的,狠毒的,檢查妓女;誰吃不消可以沒法通融免檢——只要肯花錢。後者是使妓女們來認大赤包作乾孃;彼此有了母女關係,感情上自然會格外親密;只要她們肯出一筆"認親費",並且三節都來送禮。這兩項工作的展開,都不便張貼布告,俾衆周知,而需要一個得力的職員去暗中活動,把兩方面的關係弄好。冠曉荷很願意擔任這個事務,可是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們接觸,免不了發生不三不四的事,所以另找了別人——就是那曾被李四爺請來給錢先生看病的那位醫生。他叫高亦陀。大赤包頗喜歡這個人,更喜歡他的二千元見面禮。
第四,是怎樣對付暗娼。戰爭與災難都產生暗娼。大赤包曉得這個事實。她想作一大筆生意——表面上嚴禁暗娼,事實上是教暗門子來"遞包袱"。暗娼們爲了生活,爲了保留最後的一點廉恥,爲了不吃官司,是沒法不出錢的;只憑這一筆收入,大赤包就可以發相當大的財。
爲實現這些工作計劃,大赤包累得常常用拳頭輕輕的捶胸口幾下。她的裝三磅水的大暖水瓶老裝着雞湯,隨時的呷兩口,免得因勤勞公事而身體受了傷。她拚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戰爭忽然停止,而中央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摟一個是一個,只要有了錢,就是北平恢復了舊觀也沒大關係了。
南京陷落!大赤包不必再拚命,再揪着心了。她從此可以從從容容的,穩穩當當的,作她的所長了。她將以"所長"爲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高處去。她將成爲北平的第一個女人——有自己的汽車,出入在東交民巷與北京飯店之間,戴着鑲有最大的鑽石的戒指,穿着足以改變全東亞婦女服裝式樣的衣帽裙鞋!
她熱烈的歡迎瑞豐夫婦。她的歡迎詞是:"咱們這可就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得回來的,咱們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兩天兒吧!告訴你們年輕的人們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樂;別等到老掉了牙再想吃,老毛了腰再想穿;那就太晚嘍!"然後,她對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氣,我要是北平婦女界中的第一號,你就必得是第二號。比如說:我今天燙貓頭鷹頭,你馬上也就照樣的去燙,有咱們兩個人在北海或中山公園溜一個小圈兒,明天全北平的女人就都得爭着改燙貓頭鷹頭!趕到她們剛燙好不是,哼,咱們倆又改了樣!咱們倆教她們緊着學都跟不上,教她們手忙腳亂,教她們沒法子不來磕頭認老師!"她說到這裡,瑞豐打了岔:"冠所長!原諒我插嘴!我這兩天正給她琢磨個好名字,好去印名片。你看,我是科長,她自然少不了交際,有印名片的必要!請給想一想,是祁美豔好,還是祁菊子好?她原來叫玉珍,太俗氣點!"
大赤包沒加思索,馬上決定了:"菊子好!象日本名字!凡是帶日本味兒的都要時興起來!"
曉荷象考古學家似的說:"菊子夫人不是很有名的電影片兒嗎?"
"誰說不是!"瑞豐表示欽佩的說:"這個典故就出自那個影片呀!"
大家全笑了笑,覺得都很有學問。
"祁科長!"大赤包叫。"你去和令兄說說,能不能把金三爺請過來?"她扼要的把事情說明白,最後補上:"天下是我們的了,我們反倒更得多交
朋友了!你說是不是?"瑞豐高興作這種事,趕快答應下來。"我跟瑞宣也還有別的事商量。"說完,他立起來。"菊子,你不過那院去?"
胖菊子搖了搖頭。假若可能,她一輩子也不願再進五號的門。
瑞豐獨自回到家中,應酬公事似的向祖父和母親問了安,就趕快和瑞宣談話:
"那什麼,你們學校的校長辭職——這消息別人可還不知道,請先守秘密!——我想大哥你應當活動一下。有我在局裡,運動費可以少花一點。你看,南京已經丟了,咱們反正是亡了國,何必再固執呢?再說,教育經費日內就有辦法,你能多抓幾個,也好教老人們少受點委屈!怎麼樣?要活動就得趕快!這年月,找事不容易!"一邊說,他一邊用食指輕輕的彈他新買的假象牙的香菸菸嘴。說完,把菸嘴叼在口中,象高射炮尋找飛機似的左右轉動。叼着這根假象牙的東西,他覺得氣派大了許多,幾乎比科長所應有的氣派還大了些!
瑞宣的眼圈還紅着,臉上似乎是浮腫起來一些,又黃又鬆。聽弟弟把話說完,他半天沒言語。他懶得張口。他曉得老二並沒有犯賣國的罪過,可是老二的心理與態度的確和賣國賊的同一個味道。他無力去誅懲賣國賊,可也不願有與賣國賊一道味兒的弟弟。說真的,老二隻吃了浮淺,無聊,與俗氣的虧,而並非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人。可是,在這國家危亡的時候,浮淺,無聊,與俗氣,就可以使人變成漢奸。在漢奸裡,老二也不過是個小三花臉兒,還離大白臉的奸雄很遠很遠。老二可恨,也可憐!
"怎樣?你肯出多少錢?"老二問。
"我不願作校長,老二!"瑞宣一點沒動感情的說。"你不要老這個樣子呀,大哥!"瑞豐板起臉來。"別人想多花錢運動都弄不到手,你怎麼把肉包子往外推呢?你開口就是國家,閉口就是國家,可是不看看國家成了什麼樣子!連南京都丟了,光你一個人有骨頭又怎麼樣呢?"老二的確有點着急。他是真心要給老大運動成功,以便兄弟們可以在教育界造成個小小的勢力,彼此都有些照應。
老大又不出聲了。他以爲和老二辯論是浪費脣舌。他勸過老二多少次,老二總把他的話當作耳旁風。他不願再白費力氣。
老二本來相當的怕大哥。現在,既已作了科長,他覺得不應當還那麼膽小。他是科長,應當向哥哥訓話:"大哥,我真替你着急!你要是把機會錯過,以後吃不上飯可別怨我!以我現在的地位,交際當然很廣,掙得多,花得也多,你別以爲我可以幫助你過日子!"
瑞宣還不想和老二多費什麼脣舌,他寧可獨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願再和老二多羅嗦。"對啦!我幹我的,你幹你的好啦!"他說。他的聲音很低,可是語氣非常的堅決。
老二以爲老大一定是瘋了。不然的話,他怎敢得罪科長弟弟呢!
"好吧,咱們各奔前程吧!"老二要往外走,又停住了腳。"大哥,求你一件事。別人轉託的,我不能不把話帶到!"他簡單的說出冠家想請金三爺吃酒,求瑞宣給從中拉攏一下。他的話說得很簡單,好象不屑於和哥哥多談似的。最後,他又板着臉教訓:"冠家連太太都能作官,大哥你頂好對他們客氣一點!這年月,多得罪人不會有好處!"
瑞宣剛要動氣,就又控制住自己。仍舊相當柔和的,他說:"我沒工夫管那種閒事,對不起!"
老二猛的一推門就走出去。他也下了決心不再和瘋子哥哥打交道。在院中,他提高了聲音叨嘮,爲是教老人們聽見:"簡直豈有此理!太難了!太難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結,倒好象作校長是丟人的事!"
"怎麼啦?老二!"祁老人在屋中問。
"什麼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問。
韻梅在廚房裡,從門上的一塊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準,她不便出來。
老二沒進祖父屋中去,而站在院中賣嚷嚷:"沒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給大哥找個好差事,他不幹!以後呢,我的開銷大,不能多孝順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點錢;這可怎麼好?我反正盡到了手足的情義,以後家中怎樣,我可就不負責嘍!"
"老二!"媽媽叫:"你進來一會兒!我問你幾句話!""還有事哪,媽!過兩天我再來吧!"瑞豐匆匆的走出去。他無意使母親與祖父難堪,但是他急於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覺着舒服合適。
天佑太太的臉輕易不會發紅,現在兩個顴骨上都紅起一小塊來。她的眼也發了亮。她動了氣。這就是她生的,養大的,兒子!作了官連媽媽也不願意搭理啦!她的病身子禁不起生氣,所以近二三年來她頗學會了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體加重。今天這口氣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來,嘴中不由的罵出:"好個小兔崽子!好嗎!連你的親孃都不認了!就憑你作了個小科長!"
她這麼一出聲,瑞宣夫婦急忙跑了過來。他們倆曉得媽媽一動氣必害大病。瑞宣頂怕一家人沒事兒拌嘴鬧口舌。他覺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討厭的地方。但是,母親生了氣,他又非過來安慰不可。多少世紀傳下來的規矩,差不多變成了人的本能;不論他怎樣不高興,他也得擺出笑臉給生了氣的媽媽看。好在,他只須走過來就夠了,他曉得韻梅在這種場合下比他更聰明,更會說話。
韻梅確是有本事。她不問婆婆爲什麼生氣,而抄着根兒說:"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身子吧!怎麼又動氣呢?"這兩句話立刻使老太太憐愛了自己,而覺得有哼哼兩聲的必要。一哼哼,怒氣就消減了一大半,而責罵也改成了叨嘮:"真沒想到啊,他會對我這個樣!對兒女,我沒有偏過心,都一樣的對待!我並沒少愛了一點老二呀,他今天會……"老太太落了淚,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爺還沒弄清楚都是怎麼一回事,也湊過來問:"都是怎麼一回子事呀?亂七八糟的!"
瑞宣攙祖父坐下。韻梅給婆婆擰了把熱毛巾,擦擦臉;又給兩位老人都倒上熱茶,而後把孩子拉到廚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們安安靜靜的說話兒。
瑞宣覺得有向老人們把事說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國已亡了一大半。從一個爲子孫的說,他不忍把老人們留給敵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對得住父母與祖父就是對不住國家。爲贖自己對不住國家的罪過,他至少須消極的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不願說什麼氣節不氣節,而只知這在自己與日本人中間必須畫上一條極顯明的線。這樣,他須得到老人們的協助;假若老人們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點委屈,他便沒法不象老二似的那麼投降給敵人。他決定不投降給敵人,雖然他又深知老人們要生活得舒服一點是當然的;他們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們理當要求享受一點。他必須向老人們道歉,同時也向他們說清楚:假若他們一定討要享受,他會狠心逃出北平的。
很困難的,他把心意說清楚。他的話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變;他不願招老人們難過,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們難過;一直到說完,他才覺得好象割去一塊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母親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會教你爲難!"
祁老人害了怕。從孫子的一大片話中,他聽出來:日本人是一時半會兒絕不能離開北平的了!日本人,在過去的兩三個月中,雖然沒直接的傷害了他,可是已經弄走了他兩個孫子。日本人若長久佔據住北平,焉知道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寧可馬上死去,也不願看家中四分五裂的離散。沒有兒孫們在他眼前,活着或者和死了一樣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開!雖然他心中以爲長孫的拒絕作校長有點太過火,可是他不敢明說出來;他曉得他須安慰瑞
宣:"老大,這一家子都仗着你呀!你看怎辦好,就怎辦!好吧歹吧,咱們得在一塊兒忍着,忍過去這步壞運!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還能不等着抓把土埋了我嗎!"老人說到末一句,聲音已然有點發顫了。
瑞宣不能再說什麼。他覺得他的態度已經表示得夠明顯,再多說恐怕就不怎麼合適了。聽祖父說得那樣的可憐,他勉強的笑了:"對了,爺爺!咱們就在一塊兒苦混吧!"
話是容易說的;在他心裡,他可是曉得這句諾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應了把四世同堂的一個家全扛在自己的雙肩上!
同時,他還須遠遠的躲開佔據着北平的日本人!
他有點後悔。他知道自己的掙錢的本領並不大。他的愛惜羽毛不許他見錢就抓。那麼,他怎能獨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說,日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們會給他自由嗎?可是,無論怎樣,他也感到一點驕傲——他表明了態度,一個絕對不作走狗的態度!走着瞧吧,誰知道究竟怎樣呢!
這時候,藍東陽來到冠家。他是爲籌備慶祝南京陷落大會來到西城,順便來向冠家的女性們致敬——這回,他買來五根灌餡兒糖。在路上,他已決定好絕口不談慶祝會的事。每逢他有些不願別人知道的事,他就覺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儘管那件事並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願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別人,他可是願意別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訴給他。他聽說,華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華北的日本軍人,見南京已經陷落,不能再延遲不決;他們必須先拿出個華北政府來,好和南京對抗——不管南京是誰出頭負責。聽到這個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豎起來。放下心去,因爲華北有了日本人組織的政府,他自己的好運氣便會延長下去。豎起耳朵來,他願多聽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門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與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經決定了:他須辦一份報紙,或一個文藝刊物。他須作校長。他須在新民會中由幹事升爲主任幹事。他須在將要成立的政府裡得到個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爲要人;在沒有想起別的事情以前,他決定要把以上的幾個職位一齊拿到手。他覺得他應當,可以,必須,把它們拿到手,因爲他自居爲懷才未遇的才子;現在時機來到了,他不能隨便把它放過去。他是應運而生的莎士比亞,不過要比莎士比亞的官運財運和桃花運都更好一些。
進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兒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後把自己象根木頭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對日本人,他不肯講禮貌。
瑞豐正如怨如慕的批評他的大哥。他生平連想都沒大想到過,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長。他把科長看成有天那麼大。把他和科長聯在一塊,他沒法不得意忘形。他沒有冠先生的聰明,也沒有藍東陽的沉默。"真!作校長彷彿是丟人的事!你就說,天下竟會有這樣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書都白唸了!"
冠曉荷本想自薦。他從前作過小官;既作過小官,他以爲,就必可以作中學校校長。可是,他不願意馬上張口,露出飢不擇食的樣子。這一下,他輸了棋。藍東陽開了口:"什麼?校長有缺嗎?花多少錢運動?"他輕易不說話,一說可就說到根兒上;他張口就問了價錢。
曉荷象吃多了白薯那樣,冒了一口酸水,把酸水嚥下去,他仍然笑着,不露一點着急的樣子。他看了看大赤包,她沒有什麼表示。她看不起校長,不曉得校長也可以抓錢,所以沒怪曉荷。曉荷心中安定了一些。他很怕太太當着客人的面兒罵他無能。
瑞豐萬沒想到東陽來得那麼厲害,一時答不出話來了。
東陽的右眼珠一勁兒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響,嘴脣兒顫動着,湊過瑞豐來。象貓兒看準了一個蟲子,要往前撲那麼緊張,他的臉色發了綠,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來。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對瑞豐說:"你辦去好啦,我出兩千五百塊錢!你從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給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交二千五,一個星期內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呀!"瑞豐簡直忘了他是科長。他還沒學會打官話。
"是呀!反正你是科長呀!別的科長能薦人,你怎麼不能?你爲什麼作科長,假若你連一句話都不能給我說!"東陽的話和他的文章一樣,永遠不管邏輯,而只管有力量。"不管怎樣,你得給我運動成功,不然的話,我還是去給你報告!""報告什麼!"可憐的瑞豐,差不多完全教東陽給弄胡塗了。
"還不是你弟弟在外邊抗日?好嗎,你在這裡作科長,你弟弟在外邊打游擊戰,兩邊兒都教你們佔着,敢情好!"東陽越說越氣壯,綠臉上慢慢的透出點紅來。
"這,這,這,"瑞豐找不出話來,小幹臉氣得焦黃。
大赤包有點看不上東陽了,可是不好出頭說話;她是所長,不能輕易發言。
曉荷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他奔走這麼多日子,始終得不到個位置呢;時代變了,他的方法已然太老,太落伍了!他自己的辦法老是擺酒,送禮,恭維,和擺出不卑不亢的架子來。看人家藍東陽!人家託情運動事直好象是打架,沒有絲毫的客氣!可是,人家既是教務主任,又是新民會的幹事,現在又瞪眼"買"校長了!他佩服了東陽!他覺得自己若不改變作風,天下恐怕就要全屬於東陽,而沒有他的份兒了!
胖菊子——一向比瑞豐厲害,近來又因給丈夫運動上官職而更自信——決定教東陽見識見識她的本事。還沒說話,她先推了東陽一把,把他幾乎推倒。緊跟着,她說:"你這小子可別這麼說話,這不是對一位科長說話的規矩!你去報告!去!去!馬上去!咱們鬥一鬥誰高誰低吧!你敢去報告,我就不敢?我認識人,要不然我的丈夫他不會作上科長!你去報告好了,你說我們老三抗日,我也會說你是共產黨呀!你是什麼揍的?我問問你!"胖太太從來也沒高聲的一氣說這麼多話,累得鼻子上出了油,胸口也一漲一落的直動。她的臉上通紅,可是心中相當的鎮定,她沒想到既能一氣罵得這麼長,而且這麼好。她很得意。她平日最佩服大赤包,今天她能在大赤包面前顯露了本事,她沒法不覺得驕傲。
她這一推和一頓罵把東陽弄軟了。他臉上的怒氣和兇橫都忽然的消逝。好象是罵舒服了似的,他笑了。曉荷沒等東陽說出話來便開了口:"我還沒作過校長,倒頗想試一試,祁科長你看如何?嘔,東陽,我決不搶你的事,先別害怕!我是把話說出來,給大家作個參考,請大家都想一想怎麼辦最好。"
這幾句話說得是那麼柔和,周到,屋中的空氣馬上不那麼緊張了。藍東陽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用黃牙咬着手指甲。瑞豐覺得假若冠先生出頭和東陽競爭,他天然的應當幫助冠先生。胖菊子不再出聲,因爲剛纔說的那一段是那麼好,她正一句一句的追想,以便背熟了好常常對朋友們背誦。大赤包說了話。先發言的勇敢,後發言的卻佔了便宜。她的話,因爲是最後說的,顯着比大家的都更聰明合理:"我看哪,怎麼運動校長倒須擱在第二,你們三個——東陽,瑞豐,曉荷——第一應當先拜爲盟兄弟。你們若是成爲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而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弟兄,你們便會和和氣氣的,真真誠誠的,彼此幫忙。慢慢的,你們便會成爲新朝廷中的一個勢力。你們說對不對?"
瑞豐,論輩數,須叫曉荷作叔叔,不好意思自己提高一輩。
東陽本來預備作冠家的女婿,也不好意思和將來的岳父先拜盟兄弟。
曉荷見二人不語,笑了笑說:"所長所見極是!肩膀齊爲弟兄,不要以爲我比你們大幾歲,你們就不好意思!所長,就勞你大駕,給我預備香燭紙馬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