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林思浩的突然造訪,讓我跟師父同時掉進了一個將自己埋藏的深淵。

我把他的袖子往上推一點,想看看傷處,稍稍用力卻聽到他一聲倒抽冷氣,我手一抖便停了下來。他的胳膊上到處都是淤青,看上去不是一點點瘮人。「這是我媽怕我受傷特意託人給買的藥酒,治療各種鐵打損傷很管用。」

「嗯。」

「太疼的話,你就別忍着。師父?」

「怎麼了?」

「你怎麼這麼傻呢?他打你你不知道還手嗎?」

「哦?那可是你男朋友,我打他,你不會心疼?」

「那你當時不知道躲開嗎?」

「我不崇尚以暴制暴。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衝動,這麼久了,他還是一點沒變。」他眉頭深鎖,嘴角全是輕蔑,看上去似乎很是不屑一顧。

「你們,你跟林思浩很熟嗎?」

他不再看我,語氣再淡漠不過「不熟。」

傍晚的雨,說下就下。剛剛還是晴空萬里,這一會烏雲已經將整個天際籠罩。潺潺的雨聲,夾雜着三月的驚雷,打溼了我片刻的胡思亂想。

我跟林思浩,應該走到頭了吧。

雨下了整整一夜,星期天的上午,我被窗外細細密密的雨滴聲吵醒,想着今天本來我跟林思浩約好了一起去東坡亭看杜鵑花的,現下,他應該不會再找我了吧?他是不是還在誤會我跟師父?

我胡思亂想着在牀上賴了一會,門口不知道是不是被風颳得有一絲叩響,這大清早的,誰會在我門口?

我躡手躡腳走到門邊,一把打開了門。

林思浩耷拉着腦袋站在我的門前,他的衣服鞋子全都像是在水裡泡過一樣,頭髮溼漉漉的還在往下滴着水,顯然是剛剛淋過雨。我看了看他的臉,他的眼裡全是紅血絲,面如枯槁形容憔悴。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口,沒有人說話。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語音有一絲顫抖「不請我進去喝杯水?」

「屋裡很亂,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

「我爲昨晚的事,向你道歉。」

「昨晚什麼事?」

「我不該那樣說你。」

「如果你真心道歉,我可以接受。還有呢?」

「還有?」

「林思浩,你真正該道歉的對象,難道不應該是周衛國?你怎麼能不分青紅皁白就胡亂打人?」

「那小子是欠揍,他明知道我們倆的關係,還約你出去。」

「是我約的他。」

「你!」

「班長,我覺得,我們現階段都特別幼稚,不太適合談戀愛。」

「你這是,要跟我分手?」

「我覺得我們好像並不合適。」

「不行!我不同意。」他的雙眼猩紅,面色灰敗。滿臉的胡茬也很不配合地全都冒了出來,顯然,他昨天晚上應該是一夜沒睡。

不知道爲何,看到他那憔悴的樣子,我的心有一絲痠痛,突然之間心就軟了。

我隨手抓了一條毛巾遞到他手邊「你先把頭髮擦一下吧,小心感冒。」

「你關心我?」他的語氣帶着一絲驚喜,一絲期待和一絲充滿了希望的歡快,幾乎立刻就要拉起我的手,我側身一閃,匆忙躲開,他頓了頓,可憐巴巴地望着我「其實,你還是在意我的。我以爲,你已經不要我了。」

林思浩見我有所鬆懈,立即調整戰略,趁勝追擊。

他的語氣分外委屈,我卻聽出了撒嬌的含義,突然之間就好想笑。

我跟他,真的適合談戀愛嗎?如此的幼稚。

我們倆這樣跟

過家家有區別嗎?

窗外雨聲潺潺,我獨自一個人坐在大學空蕩蕩的教室裡,再次想起了那個與周衛國一起查高考分數的那個午後。

我們那天去了夢愛湖公園,那天下午的天氣很好,一如我們當時的心情。午後的陽光帶着濃烈的暖意,不遠處的草皮上三三兩兩的人站在一起小聲說着話,偶爾小徑上會走過幾對情侶,也不大聲喧譁,四周充斥着祥和靜謐的味道。我們兩人並着肩膀慢慢慢慢的往前走,一路上話不多,感覺卻好極了。

只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即將與他分離。

現如今,我已經四個月沒有見過他了,回想起來,心裡的失落反覆涌起,分崩離析。

周衛國考了704分,這分數,不論怎麼算,北大清華應該都不在話下。

我以爲我們會在兩個月以後互道珍重,然後分別。卻沒想到,自從那天一起查過分數以後,衛國就彷彿人間蒸發了。

他的一切聯繫方式似乎都已經凍結,扣扣微信電話一概不通,沒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他是否還會回來。

自從填報完志願,我媽媽就一直央求我快些回家。

可是,說不上爲什麼,是因爲我每天都想見到我深愛的林思浩,還是我想等着我師父回來,跟他說一句再見。

我一直在尋找答案,也一直都沒有離開南隆。儘管夏天非常炎熱,我還是留在了那個我租住的小屋子裡,等待着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什麼。

那些日子,仔細算起來過得也還算甜蜜。

相比於林思浩的發揮失常,我的高考絕對是超常發揮。他高考比我少了三十多分,可我知道,他的實力遠遠在我之上,就算考個650都屬於發揮失常,更不要說只考了六百零幾分。剛剛看到分數的剎那,林思浩非常痛苦,他雙手的青筋都爆了出來緊緊抱着頭,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疲憊,靜默不過片刻,他盯着我的眼睛,很認真地一字一句對我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老天安排好的宿命,我倆註定要在一起。”

我對這個結果,以及他的結論,深信不疑。絲毫沒有爲自己那麼高的分數只上了一個武大感到可惜。

夏日的某天,我在街上閒逛,無意中碰到了歐陽淼——我以前的冤家,她先看到了我,當時我並不知道自己遇到了熟人,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我嚇了一大跳。

我們是在一家必勝客門口遇上的。

「嗨,這麼巧?」

「啊?歐陽淼。」

「嚇到你了?」

「有一點。」

「走吧,進去坐會,我想跟你聊一聊。」

我有些尷尬地被她拉着手,心底浮上來一絲糾結,我和她好像還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吧?

那是一個有些僻靜的角落,我們慢悠悠來到桌子邊,坐好。她穿着一件很漂亮得體的小洋裝,鮮紅的衣服,更襯得人膚白如雪,她發現了我在觀察她,衝我狡黠一笑,我很不自然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她沒說話,很瀟灑地揮了揮手,點了兩杯飲料。

那一刻我的心情十分矛盾,我與她並不是朋友,若真要論起來只能勉強稱爲同學,甚至還有過過節。

這?我實在不知道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聊一聊的。

她率先開口,打破了我們倆之間奇怪的沉默「其實,我一直想跟你道歉的。」

「道歉?」道哪門子的歉呢?

「那次情書的事。」

「爲什麼要跟我道歉?」

「其實,我知道那封信是你寫的。」

「也知道是我寫給林思浩的?」

「不是!」

「啊?」

「那

封信,是你代替周衛國寫給我的。我後來才知道的。」

她不顧我的沉默,自顧自說起來。

「說實話,第一眼看到那封信,那首詩的筆記跟林思浩一模一樣,當時我腦子裡面的第一反應,信應該是林思浩寫的,因爲我當時與他走的確實很近。而且,或許潛意識裡,我希望是他。」

她頓了頓,接着說「我翻看了他的作文以及筆記,字跡真的是一模一樣,就連撇點轉橫都一模一樣,怎麼可能不是?」

停頓了片刻,她似乎有一些激動起來「我怕自己弄錯,把我們班上所有人的作文都看了一個遍,寫有那樣字跡的全班只有他一人。所以,我想當然地認爲,那就是他寫的。」

她平衡了一下呼吸,喝了一口水「後來我去找了他。求證信的來源。他當時,似乎並沒有感到多少吃驚,而是很平靜地問我,信呢?

我把信給了他,他看了信的全部內容,纔對我說‘你搞錯了,這信不是我寫的。’」

她接着說「我當時仍不死心,以爲是當着我的面他不好意思承認,就接着問他,可這信上面的字跡,明明就是你的啊。他很不賴煩地回答‘你以爲你是誰?我爲什麼要給你寫這種東西,我對你根本就沒有這種想法,難不成,這信是你專門找人寫了來試探我的?」她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過了好一會才恢復如常。我猜想,可能當時林思浩一定對她說了更加殘酷無情的話,傷了她的自尊。

「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就應該去找周衛國道歉,而不是跟我說對不起。」

「我想找他來着,可是我聯繫不上他,我找過很多人,都聯繫不上他,我想你們關係那麼好,你一定可以見到他,替我向他說一句對不起。」

「原來,不光是我。」

「什麼?」

我說「不光只有我找不到他。他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或許,他父母應該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是我們省理科第一名,不出意外,他應該會去清華吧。」

「什麼?」

「爲什麼你的表情這麼驚訝?難道你不知道他是咱們省理科狀元嗎?」

理科狀元?

趙敏,你這些日子到底做什麼去了你?你光顧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竟然連他是全省第一名這樣的事都竟全然不知!以前你倆剛剛同桌的時候,你對他的一切都那麼的關注,每次就連他換了不一樣的襪子你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啊,現在呢,現在的你不光不知道他的下落,連他考了全省第一名這樣的事你竟還要從別人口中得知。趙敏啊趙敏,難怪他要躲起來再不見你,換做是你自己,我估計你也再也不想看到你自己吧。趙敏,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你這樣跟那些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忘恩負義的人,有什麼兩樣?

「還有一件事,我很困惑。」她陷入沉思,困惑地看着我。

「什麼事?」

「我覺得,那首情詩裡面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你寫信之前究竟有沒有問過他,那首詩的主人公究竟是誰?」

裡面的人,究竟是誰?

你說不是你!

這怎麼可能呢?

不是你,難道還是我?

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當時明明就問過他了啊。

可是仔細想一想,他當時好像並沒有說,這首詩就是他要寫給歐陽淼的。那麼,當時的我究竟做了些什麼?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人生的最執着,莫過於明明知道沒有結果,卻還是願意相信自己的心,一如既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