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瑞珠先去胞衣樹那邊轉了一圈,發現那兩顆結得近近的胎果還是毫無動靜,回想起當初春航從結胎晶開始到脫晶誰也沒看出結的是一對雙子,那些請過來的大夫們還一個個都誇春航結的這個胎晶色澤鮮潤,體端質堅,一定能育出位王家千金,雖然四兒也曾悄悄提出過春航結的這塊胎晶的個頭比一般的略大,可那些有經驗的老大夫們一個個都拍着胸脯說那是因爲王府貴氣旺盛,結出的胎晶自然比一般人家的壯實,瑞珠雖說有之前茹葉那件事做底,可到底有些不適應這異世界的生育方式,就算每天都對着春航胸上那塊肉粉色的晶體,也絲毫生不出自己要當孃的自覺,反而是每次見了那東西,總想用手摸摸碰碰,潛意識裡總覺得那東西更像一個希罕的首飾,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

一直到了脫晶,眼見着那鼓鼓的雞蛋大小的胎囊突然開始出血,瑞珠才被挑起回憶的生出慌張,春航明明已疼得渾身打顫卻還硬咬着牙叫她快點動手,瑞珠只記得自己的腦袋一直‘嗡嗡’作響,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像剛當個過一次殺人犯一般滿手是血的拿着那塊肉粉色的溫暖的晶體發着愣,倒是那個請來監場的老大夫和四面幫忙的僕役們都一個個面帶喜色的圍着她道‘恭喜’,弄得她也只能跟着一同呆呆的傻笑。

然後的一切就是由知道禮數的老虔婆指揮着,要瑞珠用她那雙還血漓呼啦的手託着紫晶盤子把胎晶送到胞衣樹下,當時瑞珠用眼角瞥着胸前的傷口剛用紗布裹上卻還強撐着站在一旁的春航,心疼得恨不得立刻就撲過去嘬上兩口然後把他抱回房裡去,哪裡還注意盤子裡的東西怎麼樣了,結果她剛往前邁了兩步就忽然聽到自己近前‘啪’的響一聲,下意識的往盤子裡一看,瑞珠的魂兒差點沒被嚇飛了一半。

誰也不知爲什麼原本好好待在盤子裡的肉粉色晶體回突然裂成了兩塊,不但瑞珠驚訝,四周觀禮的人們更是一下騷動起來,春航當時一張臉就變成了灰色,渾身抖得搖搖欲墜幾欲昏厥,茹葉也白了臉下意識的用手護在了胸前,最後還是憐香和惜玉戰戰兢兢的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那裂成兩塊的晶體,又耳語了一陣,然後從人羣里拉出那個從一出事就往後躲的老虔婆,瞪着眼讓那老女人仔細辨辨,結果那個因爲怕被王爺怪罪而嚇得腳軟的老女人小心翼翼的對那兩塊胎晶認了又認,終於漸漸露出喜色的對着瑞珠又開始讚不絕口的恭喜起來。

瑞珠昏頭昏腦的聽着那個老虔婆又驚又喜,顛三倒四的對她說着什麼‘恭喜王爺,王爺洪福,巧得雙子’之類的話,終於勉勉強強的明白過來胎晶裂成兩塊不是因爲她不小心,回過頭望望被四兒扶着面色漸漸恢復了一絲血色的春航,瑞珠傻傻的咧了咧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已被高興得昏了頭腦的憐香惜玉還有月總管幾個人擁着走到胞衣樹下面,瑞珠雖然不明白她們一幫人爲什麼人人一副又是開心又是不安的表情,不過還是按照那些人的期盼,在胞衣樹下端端正正的託着胎晶向四方神都行了禮,然後赤着手把兩塊胎晶向着樹的枝椏送上去,結果高高的樹枝下垂下來的像蔓藤一般的東西一碰到她掌心中的胎晶,就突然活了一般的變得柔軟稀粘起來,她感覺自己手裡的胎晶彷彿是被吸走一般的脫離了掌心,吸附了兩塊胎晶的蔓藤漸漸萎縮變小,而後原本只長着密密的淡紫色葉子的枝椏間就突然多出了兩顆半透明的西瓜一般大小的囊果,質地似軟似硬,不停的從肉色到青色的變換着顏色。

一直到胞衣樹上結出了那兩顆囊果,春航臉上才總算露出了放心的笑容,到後來瑞珠才從憐香惜玉那裡聽說,她倆雖然也是雙生子,但在結胎晶時就是分開的兩顆晶體,雖然也聽說過胎晶在中途裂變成雙子的事情,不過那最晚也應該是第兩個半月時就成型了的,像瑞珠這種已經脫了晶卻突然裂成雙子的事她倆還從沒聽說過,就因爲沒聽說過所以所有人在看到結出兩個胎果以前全都以爲是另一種情況——潰晶,就彷彿瑞珠原本那個世界孕婦小產或者生出的孩子是死胎一般,潰晶的情況一旦出現那孩子基本上就已經算是完了——胞衣樹根本不會收已死去的胎晶,就算胞衣樹勉強收了有缺憾的晶體,那育出的孩子也必定會帶有殘疾,不過憐香和惜玉當時見瑞珠手上的胎晶雖然裂成了兩塊卻全都端端正正,各自有各自的方圓,全然不像有缺憾的晶體,所以才抱着一絲希望的讓那老虔婆來確認,那老虔婆也沒見識過這種臨場裂成雙子的事情,所以也不敢全打保票,一干人就這樣半是驚喜半是不安的陪着瑞珠讓她把胎晶送上了胞衣樹,一直到胞衣樹上順利的結出了兩個果子,大家一直懸着的心才終於算是落了地,春航彷彿失而復得一般的滿心感謝天上的神佛,而且突如其來的做出決定要把其中一個孩子過繼給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的蕈香,當時蕈香呆愣愣的滿臉茫然,隨後就開始一天一天沒日沒夜廢寢忘食的守在胞衣樹下,其他人都以爲蕈香必是高興得忘記了晨昏,原本瑞珠也以爲是……結果沒想到……

“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啊……”

瑞珠望着胞衣樹上兩顆半透明的囊果嘆了口氣,開始往回走。

一路上,瑞珠先去春航和茹葉的院子裡探望了一下,結果春航是因爲被她鬧了半夜結果今天早上體虛乏力,吃過早點就又睡下了,茹葉是昨天晚上不知爲什麼睡不着的自己折騰了大半夜,一直天快亮才睡着,如今早點也沒吃還在繼續睡,瑞珠算了算覺得這兩個人她全都不好去打擾,就又轉身去找佾情,結果轉到了佾情的院子才知道佾情雖然一早從茹葉院子裡回來了可又去了自己爹親那裡,瑞珠總覺得這幾天佾情似乎有意無意總躲着她走,見了她也不像以前那樣總往她身上靠,纏着她問她什麼時候給他孩子的事兒了。

不明白佾情那傻呆呆的腦子裡又在想什麼,瑞珠決定等把春航和茹葉生孩子的事忙完了以後就專門找個晚上好好的和他‘談談’,想起這幾天佾情每次見了她就總是一副又羞又怕忸怩還迎的媚人模樣,瑞珠就覺得自己的牙和指甲都癢得很。

在王府裡轉了大半個上午都沒見到自己想見的人,眼見日頭快到正午瑞珠纔想起自己早晨問的事情,按照之前打聽好的方向三拐兩拐,瑞珠繞過後廚進了一個青磚砌牆的四方院落,守着院落的僕役看到瑞珠進來全都一個個面露驚異。

瑞珠板着臉隨便問了幾句話然後就把那些僕役全遣散了開,然後獨自一個人走進那個青瓦灰磚的大屋,去看她未來孩子的奶孃……嗯……是奶父——

屋子裡有兩頭牛,三隻羊,還有一匹據說也在哺乳期的馬,瑞珠進去的時候意外的看到裡面已經有了人,裡面正在擠羊奶的人擡起頭望了一眼瑞珠,就一言不發的又低下頭去,瑞珠四處望了望,也找了個小凳子坐了下,歪過頭來低聲問:

“你怎麼來了?這種事下人來做就可以了。”

“……”紅玉沉默了一下,站起身把裝到了一多半的木桶拎到一旁,然後把擠過奶的羊牽走,又把牛牽了過來,換了個空桶,繼續擠奶。

瑞珠坐在凳子上一聲不響的看着紅玉擠奶,看了半天,瑞珠自認爲已經摸到竅門的也拿過一個空桶,放在牛的下面,把手伸過去,抓住一個肉袋袋,兩隻手輕重適度的——擠——

“哞——”

黑牛仰頭一聲長叫,四蹄‘嗒嗒’的亂踩了一通,還踢翻了紅玉面前的奶桶。

瑞珠狼狽不堪的向後一閃,避開了黑牛掃向她的牛尾,紅玉皺着眉‘吁吁’的輕喝了幾聲,把亂踩亂踏的黑牛哄停了下來。

“你先去換件衣服吧,這裡我來……“瑞珠望了一眼紅玉被牛奶濺溼的褲子,微窘的笑了笑,擺正凳子和小桶,學着紅玉剛纔的模樣,又握住那個肉袋袋,再試——

“哞——”

黑牛又是一聲長叫,瑞珠下意識的飛快縮回了手,頭上不知爲何感覺有些冒冷汗,她……怎麼感覺……那牛……好像極爲哀怨的……回眸望了她一眼……?

“你……”站在一旁的紅玉木着臉動了動嘴脣,最後,終於忍不住的低低說了一句:“你捏錯地方了……”

瑞珠驚訝的輕輕“咦?”了一聲,有些不信的歪過頭,向那黑牛的身下望,然後,瞬間石化——

居然是公牛——

產奶的……公牛。

“算了……今天的量也已夠了。”紅玉低下頭,拎起一旁的半桶羊奶搖搖晃晃的走入旁邊的屋子,瑞珠嘴角微微抽搐的瞧了一眼那隻公奶牛,低下頭,心裡嘀咕着什麼的跟着紅玉一起走進了那間屋子。

紅玉把小桶裡的羊奶倒進一個大一點的木桶以後就開始用一個塞子一樣的東西在木桶裡上下攪,瑞珠好奇的走過去瞧了半晌,才低聲問:

“這東西是做給小孩兒吃的?”

紅玉低低‘嗯’了一聲,繼續用力上下揣,揣了幾百下,瑞珠眼見着那木塞子的上面漸漸浮上了一層明油般的東西,紅玉停下來,從一旁拿出勺子把那層透明的油質舀到一個白玉盛的大碗裡。

瑞珠也跟着湊了過去,用手指沾着那層油放在嘴裡嚐了嚐,沒嚐出什麼味道,紅玉瞧了瑞珠一眼,一邊把木桶裡剩下的東西倒入另外一個空桶一邊低聲道:

“那碗裡的清質是要貢給胞衣樹的,收了這些清質,胞囊裡的孩子就能長得更好……也只有有錢人家才用得起清質供奉胞衣樹,尋常的百姓家總是用雞血或者豬血來供胞衣樹,這樣育出的孩子雖然身子也很健壯但總不如清質供奉出的孩子金貴,若是連雞血豬血都湊不出的貧寒人家,那孩子……”

“紅玉?”瑞珠望着紅玉一張波瀾不驚的俊瘦面容,忽然低低的叫了一聲,紅玉擡起眼,瑞珠伸出手輕輕指了指紅玉的胸口,輕聲問:

“這裡……痛嗎?”

“已經……不會了。”紅玉閉了閉眼,輕輕搖了搖頭,瑞珠歪過頭仔細的望着一臉淡然的紅玉,忽然也搖了搖頭,拉起紅玉有些涼的手,低下頭慢慢的用自己的手暖,紅玉黑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望着瑞珠,眼裡的平靜無波隱隱出現一絲極細的裂痕。

瑞珠暖完紅玉的手,擡起頭,拉過紅玉靜立不動的身子,摟住,頭腦袋埋進紅玉消瘦的頸窩裡自語般的低聲道:“雖然不痛,但總會感覺空吧?再……要個孩子吧,有個小東西成天煩着,日子也能過得快些呢!”

紅玉靜立着,緩緩的搖了搖頭,瑞珠一下沉默下來,紅玉靜靜的感覺着瑞珠一下一下呼到自己頸窩裡熱熱的呼吸,安靜了半晌,終於慢慢的擡起手,輕輕摟住了瑞珠沉默的身子,停了停才用微啞的聲音低低的說:

“我……只要你便夠了,跟着你,和你在一起,便……足夠。”

“傻子——”瑞珠低低嘆着,一轉頭,咬上紅玉微瘦的頸,紅玉頸上瘦出的青色經絡抽搐般的跳動了一下,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紅兒……你要我怎麼辦……?我給你的……爲什麼總是那麼少?”瑞珠緊皺着眉,嘴裡反覆咕噥着一口一口咬着紅玉的頸窩和鎖骨,紅玉眼神微微迷亂的急促喘息了幾下,半喃半吟的低聲回答:

“不少了……已經……不少了。”

“怎麼辦?你總是這樣,總是讓我……感覺心裡空落落的。”瑞珠輕嘆着,擡起眼望進紅玉被攪得迷亂了的眼,紅玉混亂的呼吸窒了窒,原本泛起殷紅的臉頰下一秒變得蒼白。

“我……讓你感覺麻煩了?”紅玉白着臉皺着眉,幾乎是無意識的喃喃低問。

“麻煩得緊——”瑞珠嘆着,“你不像春航他們,你讓我感覺——手和腳都不知該如何去放——或者說,你讓我不知該如何動作——我欠你的實在是——”

“我是麻煩嗎……?”紅玉黑沉沉的眸子幾乎是有些失去焦距般的左右遊動,彷彿想找到一個憑依般的絕望又徒勞的尋找着什麼。

“因爲我不像春航他們……所以我是麻煩……?你……厭煩我了?”

“你簡直麻煩死了——”瑞珠嘆着氣,扳住紅玉的臉,努力定住紅玉左右晃動卻始終不敢落在她臉上的目光,喃喃的低語了一聲,輕輕咬上自己面前難雙失去血色的蒼白脣瓣。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就這麼放任着,咱們也就這麼過下去了,十年,二十年,一直到大家老死,我不跟你說,你也不跟我說,我對你心裡總是藏着那份愧疚,對你的態度也就總是那麼小心翼翼而又若即若離——但是那樣,你心裡的傷也就總不會被我再碰開,你就總是你,那個當初讓我感覺目光像狼一般孤獨寂寞的紅玉!可是這樣不行——這樣絕對不行,我知道你——我雖然說不出來可我心裡明白,那樣暖不回你!你明白不明白?我想暖回你!我不知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可我就是想把你暖回來,不是爲了補償或者愧疚之類的東西,而是我喜歡你,愛你,所以我想把你暖回一個……暖回一個真正活着的人的樣子!一個會哭會笑會任性的……紅玉……”

瑞珠原本是用自己全身的力氣去壓着紅玉,跟他說那番話的,可不知爲什麼,瑞珠只感覺自己越說到後面,就越覺得氣虛,她——這樣真的只是爲了紅玉嗎?真的不是因爲自己的愧疚?她不是曾經,曾經想過,如果她當初不是那麼自以爲是的任性,那樣傻瓜般的想逃避開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的東西,她早點去接紅玉的話,紅玉也就不會多受那麼多的苦了嗎?

她當初躲的,是什麼?

蘭兒?

不是。

她當初躲的是自己,那個膽小懦弱,放了蘭兒在那裡等死,然後又在蘭兒死後極度後悔的自己,她當初恨死她自己,恨得,幾乎希望自己從沒有還過這次魂,希望自己還是當初那個傻傻的,卑微,雖然沒有愛人也沒有人愛,但卻不用承擔那份愛人的責任的人!

她用了多長時間才能勉強了自己去正視一下蘭兒留給她的那份傷?

她又用了多長的時間,纔算真正開始有勇氣去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那份責任?

她究竟用了多長時間,才讓自己真正的開始再世爲人?

“你不必這樣……”紅玉黑沉沉的眸子凝望着她,眼裡原本的絕望漸漸被一種慌亂和別的什麼混合起的東西替代了去,她雖然極力想看明白,卻意外的感覺眼前灰濛濛的,什麼也看不清。

“別這樣……”

紅玉低低的咕噥着,臉上的慌亂又更深了幾分,瑞珠迷惑的望了望四周,驚奇的發現她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按着他滾到了地上,紅玉費力的從瑞珠漸漸放鬆的緊錮中掙出手,自語般的喃喃着什麼,扳住瑞珠的臉,手指發顫的想擦去瑞珠臉上肆意橫流的東西。

“求求你……別這樣……”

“我又沒哭,你急什麼……”瑞珠嘴硬的強笑道,伸出手狼狽的想把臉上的眼淚摸乾淨。

紅玉皺着眉嘴裡胡亂‘嗯嗯’應着,面色漸漸燒一般的涌上一層駝紅,瑞珠揉着眼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忽然被紅玉猛地一把按在懷裡,聽到紅玉在自己頭上用慌亂不堪的聲音啞啞的喃喃:

“你,你別這樣……孩子對我來說沒什麼……不……那孩子就像你……我本不該強生下那孩子的……是我把他帶到這世上來受苦的……我不想忘了他……都是我的錯……你應過的我……說我可以跟着你……可以不用像春航蕈香……你應過我的……”

“傻子,紅玉當然就是紅玉。”瑞珠扭着臉繼續揉眼睛,唔,討厭的稻草屑,怎麼也出不來……

“我只想跟着你……只要,只要在你身邊就夠了……”紅玉用力按着瑞珠的頭,神色微有些空茫的喃喃說,瑞珠低低‘嗯’了一聲,把腦袋放在紅玉的腿上,眨了眨流着淚的眼,心想自己這樣是不是有些卑鄙……不過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她說着說着話,那稻草屑就進到眼睛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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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52:21 PM《穿越文合集》第二十二章

四時花開3作者:宮藤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