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在牀上躺了兩日, 感覺右腿箭傷疼痛稍緩,便駐着拐下地了。在帳中來回走了幾圈,覺還可以支撐, 十分高興, 誇讚軍醫的靈丹妙藥。素戈說:“哪兒啊, 給你上的藥是穆姑娘拿來的, 說是對生肌續骨有奇效的。”
若金好似想到什麼, 說:“把藥拿來,我給鍾鑠送去。”
素戈笑道:“穆姑娘說,已經給鍾將軍用了最好的內服外敷之藥, 請你不必擔心。”
若金臉上一紅,扶着拐坐在牀邊歇了一會兒。這時一名兵士奉高劍之命前來稟報, 說鍾將軍清醒過來了。若金騰地從牀邊站起, 腿上一陣劇痛, 又撲通坐倒在牀上。素戈趕忙扶起她,若金拿過雙柺, 在素戈攙扶下,慢慢向鍾鑠營帳走去。
鍾鑠正在帳中同高劍聊天,高劍向他說了這幾日發生的事,兩人都不免黯然。鍾鑠又問起若金的傷勢,高劍細細說了, 末了調侃道:“公主恨不得一天十趟派人來打探你的消息, 這次你可不能再否認了吧?”鍾鑠不語。只聽守衛在帳外道:“參見公主!”高劍笑着站起身, “來得可夠快的。”
守衛掀起帳簾, 素戈扶着若金走進帳中。鍾鑠望着若金, 若金望着鍾鑠,兩人都覺恍如隔世, 凝噎無語。高劍輕咳了一聲,說:“我和素戈出去待會兒。”拉着素戈出去,讓守衛走遠些,兩人在帳外守候。
若金和鍾鑠待帳中無人,幾乎同時開口問道:
“你怎麼樣?”
“你怎麼樣?”
若金嫣然一笑,慢慢走到鍾鑠牀前,鍾鑠撐起身子扶她坐在牀前凳上,若金柔聲說:“鍾鑠,你終於醒了,我好擔心你。我好怕你醒不過來,好怕你會離開我。”
鍾鑠咧了咧嘴,笑容似乎有些勉強,“我的傷沒有那麼嚴重,公主不必擔心。”
若金輕輕握住鍾鑠的手,眼神嬌媚,笑容羞澀,“我想好了,等你傷好一些,就去跟姐姐和姐夫說明我們的事。你說好不好?”
鍾鑠抽回手,淡淡道:“公主想必有所誤會,我想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事情應該向殿下和王妃稟告。”
若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鍾鑠,你怎麼了?你忘了嗎?咱們在山洞中曾經說過,永遠再不分開了。”
鍾鑠咬了咬脣,“那……那一定是我神思恍惚時的胡言亂語。”
若金怔住了,她發覺眼前的鐘鑠又變成了那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鍾鑠,心中隱隱作痛,“你撒謊!你對我的好,我感覺得到,你心裡有我,我清楚得很,你也清楚得很!你爲什麼總是這樣口是心非?你爲什麼總是在我面前撒謊?你心裡明明有我對不對?你告訴我啊!”
鍾鑠冷冷道:“你腿上的傷需要靜養,還是回去吧。”
若金斷然道:“我不回去!我要問個清楚!鍾鑠,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你可以告訴我呀!”若金雙眸盈盈如水,情意綿綿,鍾鑠別過頭去。若金懇切道:“你是不是擔心,戰場兇險,生死難料,不能給我未來的承諾?我也知道,或許你我不會永遠這麼幸運,或許有一天便命喪戰場之上。我的確很想和你白頭到老,但是如果不能,哪怕和你在一起一年、一天、一時一刻也是好的!未來的事,誰也沒辦法預料,所以我們能抓住現在就好!我不需要你承諾未來,我只需要和你共度此刻。只要咱們倆在一起,活着就歡歡喜喜地活着,死也可以毫無遺憾地去死,這樣不好嗎?”鍾鑠緊咬雙脣,一言不發。若金噙着淚水,繼續說:“我雖然掛着公主的名兒,但我這個公主有名無實。你知道我對身份地位全不在意,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喜歡的,只是你這個人而已!你如今已官至將軍,身份地位也不在我之下啊!你若覺得現在的官職還有所欠缺,我這個公主不當也罷,或者我可以讓姐夫給你封侯封王!只要你坦誠相告,我做什麼都願意!”
鍾鑠緊緊攥着拳頭,手上傷口針扎一般地疼,卻不足以抵擋他心中的痛。他輕聲說:“你走吧!”
若金淚水奪眶而出,“我已經剖開心給你看,你爲什麼從來不肯坦誠相待?你爲什麼就是不肯承認你心中有我?你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騙我欺騙你自己?究竟爲什麼?”若金猛然起身,走到牀邊,雙腿劇痛,她身子搖晃了一下,差點跌倒,鍾鑠急忙伸手扶住,若金抓住他的手,她的眼淚啪嗒啪嗒滴在他的手上,“你爲什麼不回答?你對我已經沒有話說了嗎?我想清清楚楚聽你說一個答案,你心裡有我,你想跟我在一起,對不對?我想聽實話,別再對我撒謊。”若金祈求地望着鍾鑠。
鍾鑠輕輕推開若金,“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走吧!”若金淚流滿面,定定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幾乎要讓鍾鑠心底的防線潰塌,他狠狠心,決然道:“你走啊!走!”
若金冷冷開口,“你不會後悔?”鍾鑠心中紛亂,他不知道自己是點了頭還是搖了頭,只聽到若金絕望的聲音,“好!我走!”若金茫然地轉過身,一步未邁便狠狠摔倒在地。
“若金!”鍾鑠急忙下地去扶。
若金伸手想推開他,但想到他身上的傷,又怕弄傷他,只是伸手在身前一擋,低聲喝道:“別碰我!”
鍾鑠愣了愣,緩緩縮回了手。
素戈高劍聽見動靜,連忙進來,素戈將若金扶起,把雙柺遞給若金,扶着若金慢慢走到門口,高劍掀起帳簾,若金停下腳步,回頭望了鍾鑠一眼,“鍾鑠,你別後悔!”轉身離去。
帳簾緩緩放下,若金的身影一寸一寸消失在簾外。鍾鑠渾身的氣力像被抽乾了,頹然坐在地上。
高劍緩緩走到鍾鑠身邊,他沒有扶鍾鑠起身,只是默默地俯視着他。半晌,才冷冷地說:“鍾鑠,如果不是你有傷在身,我一定要打你幾拳。你的心思我雖然明白,但你的做法我不能苟同。你以爲拒絕她就是對她最好的嗎?你真是愚蠢到家了。不管艱難險阻,陪在她身邊纔是最好的。就好像我和素戈,至少此時此刻我們不離不棄,不管將來我們是不是能白頭到老,但能有這麼一段相知相守的時光,一生無憾。”
高劍的話像黃鐘大呂在鍾鑠耳邊迴響。他呆呆地坐在地上,心亂如麻,不知坐了多久,等他擡起頭來,高劍早已離開。
他發覺自己後悔了。已經後悔了。
向亮被半押半拖至中軍大帳,他的右臂痛得已經麻木,雙腿也無法行走,但他神情卻坦然自若,似已準備好從容赴死。乾王命兵士將他縛於椅上,之後令兵士退下,帳中只餘乾王、段銷與向亮三人。向亮望着段銷,嗤笑道:“段先生,好計謀!可惜你一身才幹,卻認賊爲主,爲虎作倀,將來必受天下唾棄!”
段銷淡淡道:“向亮,你若肯如實招供,我可以向殿下求情,饒你不死,讓你看看將來你與我,誰會受天下唾棄。”
向亮仰天大笑,“我既然落到你們手中,就沒打算活着。斬首示衆也好,萬箭穿心也罷,隨便你們。”
眼前的向亮還是那個視死如歸、豁達爽朗的男兒,但卻已不是和自己席地幕天、徹夜暢談的那個人了。乾王長嘆一聲:“林如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麼死心塌地地爲他做事?”
向亮冷哼一聲,“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林老將軍從來不屑賄賂拉攏之事。我生是大梁人,戰爲大梁戰,死爲大梁死,忠臣不事二主,更遑論你這樣的亂臣賊子,我絕不會與你同流合污。”
乾王凝視着他,推心置腹地說:“向亮,自你被貶到乾州以來,是我賞識你,重用你,提拔你,我自問待你不薄,你爲何要背叛於我?”
“我向來忠於大梁,以前是,現在也是,從未改變。若論‘背叛’二字,是你背叛了大梁,背叛了朝廷,背叛了皇上。我的確曾欽佩於你,曾以身在黑虎軍、身在乾王麾下爲榮,那時的乾王,是忠君報國、抗敵驅虜的大將軍!而現在的你,只不過是一個踐踏河山、殺人如麻的劊子手、大反賊!每一個有良知的大梁人,都會選擇站在正確的一方,爲正義而戰!”
類似的話乾王從敵將口中聽過,那時他不屑一顧,然而此刻從向亮口中說出,乾王心中不禁有所動容。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心心念念誓死效忠的當今朝廷,是那個曾冤枉你、排擠你、貶謫你的黑暗官場,奸臣把持朝政,忠臣不得重用,這樣的朝廷,你效忠何益?”
向亮冷笑,“或許你認爲當今朝廷黑暗,天子昏聵,但你能擔保你做了皇帝,天下就沒有冤情,就沒有奸佞,就沒有饑荒戰亂嗎?你踏着這幾萬將士的血肉,成就你一己之私,禍亂河山,荼毒百姓,你手上的人命鮮血,比先帝、比皇上要多出幾萬倍!你口口聲聲爲國爲民,但你身上罪孽深重,你爲了滿足私慾,挑起戰爭,以致山河破碎,百姓苦難,大梁將傾,所謂的‘爲國爲民’,不過是你犯上作亂的藉口而已!真正爲國爲民的大英雄,應該像林老將軍那樣,不計個人得失,以國家利益爲重,應該像譚大哥那樣,以微弱之力行大義之事,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這纔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大丈夫!”
向亮字字鏗鏘,乾王心中大震。他可以征服天下,但如何征服民心?他有能力蕩平河山,但是否真有能力清平朝政?他舉兵起義,這一路血肉征途,回首是否無愧無憾無悔無怨?他回答不出。乾王望着向亮,默然不語。
段銷開口問道:“你說的是譚溪嗎?你與譚溪是舊相識?”
向亮目光中流露出追思之意,“我與譚大哥曾經同在林老將軍麾下任職。”
“這麼說,從殿下舉旗,你就已離心叛德,成爲樑軍的奸細了?”
“不是。我是在江城得到譚大哥送來的訊息後,纔開始和樑軍聯絡的。”
乾王恍然,“怪不得譚溪用兵有如神助,原來是有你這個內應。”
段銷接着問:“譚溪是如何與你取得聯繫的?”
“譚大哥自有妙計。”
“你是如何向樑軍送信的?”
“你們不都看到了。”
“在江城呢?”
向亮斜睨了段銷一眼,“段先生,你謀略過人,不妨猜猜看。”
乾王問:“你的同黨是何人?軍中還有無其它奸細?”
向亮聞聽此語,忽然朗聲大笑,“看來你們沒有抓到她。”他眼中剎那間閃過一絲溫柔,臉上浮起一抹釋然的笑容。他心中唯一的牽掛終於放下,可以安心離去了。
段銷道:“你還是如實招供吧,免得自討苦吃。”
乾王勸道:“向亮,你我君臣一場,你若一一招來,我可饒你一命。”
向亮淡淡一笑,“要殺要剮只管來吧。但你們休想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