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若金出門看見鍾鑠和高劍都站在路邊,笑道:“好巧!”
鍾鑠心想,哪是巧啊,高劍四更就在這兒等了。高劍向後張望了一下,“公主,嗯……素戈姑娘沒跟着你嗎?”
若金納悶道:“她又不去軍營。”
三人同行,高劍一路悶悶不樂的。若金還跟以前一樣說話無拘無束的,但是礙於高劍在場,鍾鑠便不敢暢所欲言,他心中也覺悶悶的。
到了軍營,鍾鑠把高劍拉到一邊說:“高劍,如果公主每日帶素戈來軍營,你是否可以讓出我那桌子?”
高劍喜道:“你能讓素戈來軍營?那我不僅可以讓出桌子,再欠你三頓飯都行!”
過了幾日,若金果然帶着素戈來軍營做事,高劍喜出望外。可是素戈一天到晚都跟在若金身邊,若金又常常待在乾王帳中,高劍很少有機會能和素戈說上話,但總比以前見也見不到要好。
一日吃飯時高劍問鍾鑠:“你怎麼做到的?公主爲何會聽你的?”
鍾鑠似笑非笑,“我跟公主說,你喜歡素戈。”
高劍一口湯噴了出來,“你真這麼說?”
“是真是假你自己去問啊。”鍾鑠端起碗站起來拍拍高劍肩膀,“做兄弟的只能幫你到這兒了,剩下的要看你自己了。”
阿穆在鐵木堂待了一月有餘,鑄造兵器諸事步入正軌後,便回府覆命。連趕了幾天路,這日已近曜城,見路邊有個小攤,便停下歇息,買了饅頭充飢。攤上另有一桌坐了兩名解差,桌邊地上坐着一個身着囚服、披頭散髮的犯人。乾州常有罪犯被髮配來此,阿穆並不在意。攤主給解差擺上饅頭小菜,指指那犯人問:“要不要給他個饅頭?”解差罵道:“老子都吃不飽,哪有閒錢喂他!滾一邊去!”攤主諾諾退下。解差狼吞虎嚥吃完,一拽犯人身上的鐵鏈,“快走!”那犯人虛弱不堪,沒能站起,解差大怒,拳打腳踢,罵罵咧咧,攤主敢怒不敢言。阿穆不欲多事,背起行囊要走。一個解差一腳踢在那犯人胸口,犯人仰面倒下,蓬草般的亂髮下露出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阿穆看見這張面孔,不由一愣,隨即喝道:“住手!”閃身擋在犯人身前,“二位差大哥,再打下去就把他打死了!”
兩人見是一個女子,斥道:“少管閒事!”
阿穆冷冷道:“這可不是閒事,此處是乾王治下,所有流放的罪犯都歸乾王管轄。”從懷中掏出一塊腰牌在兩人眼前一晃,“這個是王府腰牌,認得吧?”
兩人登時傻眼,忙不迭地道歉,“原來姑娘是乾王府的人,小的真是有眼無珠……”
阿穆不理二人,轉身蹲下,問:“公子如何稱呼?”那犯人躺在地上,鼻青臉腫,嘴角流血,雙目緊閉,不發一言。阿穆知道他聽得見,索性直接問道:“你是不是段銷?”他驀地睜眼,緊盯着阿穆,目光中隱有訝異。阿穆知自己沒有認錯,從懷中掏出絲帕,爲他擦去臉上血污。段銷一愣,隨即別開臉,阿穆也不勉強,說:“段公子,我姓穆,是乾王府的人。如果再有人欺負你,你就報上我的名號。過幾日,等你進城安頓好後,我會去找你。”段銷沒有答話,只是看着她站起身,目光深邃。
阿穆交給解差一錠銀子,“這個人,我要他好好的。給他買點吃的,找個大夫醫治傷口,再到衙門報道。交待給接手的人,好生照顧他。知道二位辛苦,剩下的銀子就當車馬費吧。”兩人滿面陪笑,連聲稱是。阿穆又威脅說:“如果他死了,我保管你們出不了乾州!都記清楚了?”兩人唯唯諾諾應了。
阿穆看了一眼段銷,上馬離去。回府將鐵木堂令還給青葙,詳告堂中諸事,並說第一批兵器不日便會運抵曜城,青葙甚是欣慰,說:“鐵木堂竟有此大用,我以前想也未想過真有用上它的這一天。”她沉吟片刻,看了看阿穆,問:“難道……他送禮之時已料到會有今日?”阿穆道:“七公子的心思外人哪猜得透?也許是巧合吧。”青葙默然半晌,嘆道:“巧合也好,存心也罷,乾王正在四處籌措糧草軍備,如今看來,鐵木堂和五萬黃金真是雪中送炭。皇上身在病中,已離宮休養,乾王的幾份摺子都沒有迴音,指望朝廷配給怕是很難了。”
過了幾日,阿穆估摸着段銷已分派完畢,便去衙門打聽段銷派往何處,辦事官對這個一來就有王府罩着的流犯印象深刻,當即說給他派到最溫厚待人的一個里長處。阿穆知那兩個解差照她所說做了吩咐,拿銀子謝過辦事官便去找那裡長。里長也得了吩咐的,一見果有王府中人前來詢問,陪笑道:“這流犯已無大恙。最近兵器坊缺人,卑職將他安排到那裡了。”
阿穆詫異道:“他會打鐵麼?”
里長苦笑:“他什麼也不會,又整日酗酒!種地不會握鋤頭,運糧不會趕馬車,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在兵器坊燒火加炭總可以吧。”
阿穆淡淡一笑,也不多言,讓里長帶路。天氣本就炎熱,兵器坊中更覺熾烤,阿穆拿出王府腰牌令兵器坊管事帶自己去找段銷。段銷正蹲在爐邊燒火,工匠們都赤着上身,唯有他穿着長袖衫,雖然破舊,卻很齊整,頭髮已束起,但仍是亂蓬蓬的,臉上黑乎乎的一層炭灰。阿穆駐足慨嘆,看如今他這副模樣,誰相信他曾是京城第一才子呢?
段銷拉過一筐炭,抱起筐子要向爐中投炭,筐沉體虛,一個踉蹌,筐子傾翻,段銷身子一晃,向火中栽倒。阿穆驚呼一聲,衝上前一把抱住他,拖着他連退數步,嘆道:“我還是給你換個地方吧。”
阿穆問:“這裡有沒有洗臉的地方?”管事說:“後頭有個水井。”阿穆拿銀子給兩人說:“這個人我帶走了,多謝二位。”里長和管事都巴不得甩掉這個燙手山芋,又得了銀子,客氣地讓他們離開。
阿穆帶段銷到井邊,打了桶水,沒有木盆,就用水瓢舀了水示意段銷就着水瓢洗臉。段銷冷冷地看了看阿穆,阿穆神色泰然。段銷目光如劍,並未有所動作,阿穆不避不閃也不催促,只端着水瓢靜靜等待。對峙片刻,段銷緩緩收回目光,俯身就着阿穆水瓢傾流的水洗了臉,用袖子擦乾。
阿穆盯着段銷的頭髮,說:“你坐下。”段銷不解,疑惑地看着她,阿穆按他坐在井邊,解開他的頭髮,以手略加梳理,重新挽好,段銷脣邊浮起一抹冷笑,目中透出譏誚之色。
阿穆不以爲忤,道:“段公子無需誤會,我雖是個丫鬟,也懂潔身自好,也並不想攀附於你。只是覺得此處不適合公子。”段銷目中譏誚之色漸消,卻仍呆立不動。阿穆說:“難道你想燒一輩子火?”說罷不等答話當先走出兵器坊。段銷愣了愣,緩緩跟在後面。
阿穆知道段銷跟在後面,也不叫他跟上,也不停步等他,只是放緩步子,以免段銷跟得吃力。兩人一前一後沉默着走了好大一會兒,段銷漸漸跟近,阿穆淺笑開口,“段公子,在乾州可有想去之處?”
段銷語氣頹廢:“我百無一用,到哪裡都是廢物一個。”
阿穆溫言相勸:“沒有百無一用,只有用得不是地方。雞鳴狗盜之徒都能派上用場,何況公子你博學多才,何愁沒有用武之地?”
段銷冷冷道:“我手無縛雞之力,能做什麼?”
“公子之手不是燒火握鋤頭的手,而是執筆寫千秋的手。”
段銷神色微微一凜,“你知道我的身份?”
阿穆目光澄澈,坦然道:“我知道公子姓名,自然也知道公子的身份家世,我還知道公子是因何獲罪。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向公子隱瞞。”
段銷瞳孔收縮,語中敵意隱現,“想不到在這北疆邊塞也有人認得我!”
阿穆卻盈盈一笑,“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稍頃又正色道:“段公子,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你。我是真心想幫你。”
段銷略略沉吟,眸光深沉,“你是受乾王之令而來?乾王想招募我?”
阿穆淡淡一笑,“乾王不知道公子被流放乾州,如果他知道的話,不管公子願不願意,他一定會親自把你請進王府。”
段銷默思,以乾王與段家的交情,乾王想招募自己的話,的確不必兜這麼大一個圈子。但他疑慮依然未消,“我不相信你只是可憐我。”
阿穆也不客氣地說:“我一點兒也不可憐你。你的遭遇很不幸,但你至少還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段銷眼中流光一閃,剎那又消失不見。阿穆緩和語氣接着說:“雖然乾王不知此事,但你猜得也不完全不對。我有私心,希望你能爲乾王出力。更重要的是,我不願看見明珠蒙塵。若有伯樂慧眼識珠,你能一展抱負,豈不兩全其美?”
段銷忽然仰天大笑,笑聲中充滿嘲諷之意,“我這樣一個酒鬼,還有什麼抱負!看來你要白費心思了。”
阿穆毫不在意,停下腳步,指了指前方,“那你這樣一個酒鬼,一定中意這裡。”
段銷擡頭望去,湖邊五個茅屋,一大四小,酒香陣陣,看來是個酒鋪。他本以爲阿穆會帶他到王府或軍營,沒想到是個酒鋪,微微一愣。
阿穆站在後門向內喊道:“蒲姐姐!”蒲娘應聲而出。阿穆笑着說:“我給你帶來個會算賬寫字的人。”蒲娘也笑道:“哎呀呀,我這裡正缺一個賬房先生。”阿穆把蒲娘拉到一邊,兩人低聲交談。段銷從窗中望進去,見屋中坐着幾名軍官模樣的人,他順着大路舉目北望,雖然樹木遮擋,看不到軍營,但他知北邊便是乾軍大營所在。阿穆說完,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離去。蒲娘笑容滿面,“段銷,我這五間房子,待客後廚柴房各一,剩下兩間,一間我住,你就和廚子合住一間吧。”段銷道:“不用,我住柴房好了。”舉步向柴房走去,留下蒲娘愣愣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