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日就是除夕,莫奚和大梁使團一同歡度新年,這還是首次,到處一片喜氣洋洋。若金帶着阿古素戈錫鈴早起出去放炮仗了,青葙一個人待在帳中,她沒有處理政事,也沒有對鏡妝扮,只是靜靜地坐在桌前,坐了一上午。桌上,放着兩個木盒,一個華美,一個樸素,蓋子都開着,一個裡面是青玉,一個裡面是金刀。她慢慢拿起金刀,刀如寒冰,冷得她手指發顫,她再也感覺不到在石丘寨懸崖邊她從他的手中接過金刀時那樣溫熱的氣息了。該結束的應該結束,該面對的總要面對。她把青玉從紫檀木盒中拿出來,把金刀慢慢地放進去,那麼慢,好像她手中握着的不是一柄刀,而是她一生的命運。
若金跑進帳中,一臉興奮模樣,“姐姐,跟我們去放煙花啊,大梁帶來的煙花很好看哦!”
青葙回過神來,淡淡地說:“煙花易逝,不看也罷。”
“你怎麼了?”若金覺出青葙有些不對勁,走到近前,看見桌上放着的青玉,讚道:“哇,好精緻的龍鳳呈祥!姐姐你從哪兒得來的這麼好的東西?”
“乾王送的。”
若金端着青玉前後翻看,“哇,乾王真是有心思。你看他對我們多好啊,送了這麼多好禮,你還說他另有目的。”
“他是遣使來求親的。”
青葙此話平靜無波,卻如平地驚雷,驚得若金一跳。“什麼?不會……不會是我……和韓嶺?”
青葙長長嘆了口氣,“你想到哪兒去了?我說過,不會讓你做東奚的籌碼,姐姐要你歡歡喜喜地嫁一個自己愛的人。”
若金疑惑萬分,心裡想了又想,試探地問:“那、那乾王是……是姐姐?……”青葙微微點頭。若金“啪”地一拍桌子,怒道:“做他的春秋大夢!乾王已經有王妃了,他想把姐姐置於何處啊?”
青葙仍是淡淡的語氣,“都是虛名而已,我不在乎正側之分。”
若金頭搖得像撥浪鼓,“姐姐你身份貴重,怎麼能做人家的妾室呢?誰都不行,就算是乾王也不行!”她忽然一頓,覺出了青葙話中的意味,跺腳道:“姐姐你什麼意思啊?你答應他了?”
“我正打算將此刀交給劉太守,帶給乾王。”
若金知道青葙將金刀交給乾王即是應諾之意,斷然否決道:“不行!絕對不行!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歡乾王,你喜歡的是——”她想起那灰衣男子,可是從沒聽姐姐承認過,自己不是十分確定,只好說:“另有其人。你不要逞一時之氣,做出些傻事啊!”她以爲青葙是因爲和那灰衣男子有些許不和才賭氣答應的。
“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嫁給乾王,可保東奚興旺,伊羅安泰,對我們大有好處。”
若金愣了愣,原來姐姐是爲了東奚和伊羅一族才答應的麼?她又是感動又是悲慼,“姐姐,你希望我歡歡喜喜地嫁一個自己愛的人,你就不想歡歡喜喜地嫁一個自己愛的人嗎?你不願我做東奚的籌碼,你就願意犧牲自己的幸福去做東奚的籌碼嗎?”
青葙心中紛亂,不願再說,冷言道:“此事我已決定,你勿需多言。”
若金激憤不已:“就算你願意,可是我不願意!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毀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拎起青玉,轉身就走。
青葙喝道:“若金!你給我回來!”若金頭也不回地奔出帳外,青葙急忙去追。
若金跑到劉正彧帳外,守衛只來得及喊了聲“劉太守——”若金就一陣風似的闖進帳內。劉正彧正與鍾鑠談事,見若金怒氣衝衝地進來,急忙起身說“公——”禮還沒行完,若金甩手把青玉砸向劉正彧,鍾鑠眼疾手快地一推,太守堪堪躲過青玉,但眼角還是被磕了一下。鍾鑠伸手接住“暗器”,一看是塊價值不菲的玉石,趕忙輕放在桌上。若金指着劉正彧罵道:“劉正彧!你給我馬上滾回乾州!我們東奚不會爲求自保而出賣自己的公主!”
青葙追進帳中,怒喝道:“住口!出去!”
若金不依不饒,仍對着劉正彧大罵,“告訴你們主子,少做白日夢了,別管什麼前王后王東王西王,我姐姐不會做人家的小妾!”只聽一聲脆響,若金臉上捱了火辣辣一巴掌。帳中人皆目瞪口呆。
青葙打了這一巴掌,心中也很後悔,但是若金對劉正彧和乾王如此不敬,她不能不擺擺樣子,還是硬起心腸斥道:“胡言亂語!還不出去!”
若金又怒又惱又傷心又丟臉,一言不發,飛奔出去。青葙心中擔憂,但又不能丟下劉正彧去追。劉正彧心思敏捷,趕忙對鍾鑠說:“煩勞鍾校尉保護二公主安全。”意思就是讓他把若金追回來。
鍾鑠領命出帳,正看見若金搶了一匹馬,向西奔去,他急忙讓兵士牽過自己的馬,向西疾追。他想起自己這已經是第二回騎馬追這位公主了,不由苦笑。有了上次的經驗,他知道除非若金自己停下,否則自己是很難追得上她的。索性也不喊叫也不着急,就在後面遠遠綴着,反正大草原上一覽無遺,他不怕跟丟。約莫跑了兩個時辰,馬疲人乏,兩人的速度都漸漸慢下來。鍾鑠見前方明晃晃地一片耀眼,若金停步下馬。鍾鑠鬆了口氣,跑到近前,原來是一個大湖,湖面結冰,被陽光一照,明晃晃的像個大鏡子。若金坐在湖邊,若有所思。
鍾鑠走到她身邊,若金沒有回頭,說:“我不回去。”
鍾鑠知道她在氣頭上,勸也無用,便也席地而坐,“那我陪公主坐一會兒可好?”
“想待在這兒,就只管喝酒別說話,不然就自個兒回去!”說着若金扔給鍾鑠一隻酒囊。鍾鑠見若金也拿着一隻,想是從那不知誰的馬上解下的。若金不說話,他也不開口。兩人默默坐了半晌。他憶起兩人在蒲孃的酒館喝酒那次,若金說“你若來我們草原,我請你嚐嚐我們的酒”,當時自己還想着纔不去和她飲酒,沒想到事隔兩月,自己就來了草原,而且又和她坐在一起喝酒。想到此處,鍾鑠不禁暗笑。看看手中酒囊,拔出塞子,喝了一口,火辣辣地嗆喉嚨,卻見若金仰脖暢飲,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大口,心底暗贊。若金見他盯着自己,沒好氣地說:“看什麼?我臉腫了嗎?”
鍾鑠逮着了開口的機會,趕忙順勢答道:“沒有。其實大公主下手不重,她還是很心疼你的。”
若金悶悶地問:“是姐姐叫你來追我回去嗎?”
鍾鑠這個時候不能否認,只是勸道:“她很擔心你。但她畢竟是一族之長,剛纔那種情況只能以大局爲重。”他原本不知劉正彧此次出使的真正目的,但是聽了剛纔若金怒斥劉正彧的言語,他也猜到了幾分。
若金忽地轉身看着鍾鑠,“我問你,什麼是大局?什麼是小局?東奚的利益就是大局,姐姐的幸福就是小局嗎?”
鍾鑠不欲與她正面相駁,避重就輕地說:“大公主嫁與乾王,只是位份稍低,怎能說是不幸呢。”
若金愣了愣,鍾鑠的話雖簡單,但確實是實話,她倒是無法反駁。她喝了口酒,沉默片刻,鬱郁地說:“不只是這個原因。姐姐其實……她……”若金差點衝口說出那灰衣男子的事,話到嘴邊總算及時改了口,“她不喜歡乾王的。她是爲了東奚和伊羅一族的安危才答應乾王求親的。”
在鍾鑠心中,兩國爲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嫁娶是理所當然的,聽到若金反對這種行爲,他微有詫異。“生在帝王家,這種事再平常不過吧。”
若金聽出他話中帶了一絲譴責的語氣,問:“你是不是認爲我很任性、很幼稚、沒有擔當?我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身不由己,前路難期。”鍾鑠聽到“身不由己,前路難期”幾字,不禁心中一窒。他雖不是王孫貴胄,肩上未擔山河重擔,但家事縈心,一日未敢忘懷,可是轉眼三年有餘,自己何嘗不是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前路難期?他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但稍微理解若金傷懷之意,因此不再辯駁,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只覺胸中熱辣。
若金一氣飲完囊中餘酒,把酒囊拋向湖面,“其實姐姐這麼做還因爲我。因爲我與韓嶺……沒能……所以姐姐,算是代替我,與大梁聯姻。如果我和韓嶺,還像以前那麼好,或許就不會有這件事了。”
鍾鑠心思通明,若金這番含糊的話,他低頭稍稍細思,也明白了其中糾葛。但不管是韓嶺若金的□□,還是大梁東奚的國事,他都不便深言,只簡單地說:“公主看開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
若金沒聽過這個典故,問:“塞翁什麼?”
“有個叫塞翁的人,丟了一匹馬,結果這匹馬不但自己尋了回來,還帶了好多馬回來。”鍾鑠本意是勸說若金,你雖然未能與韓將軍相守,但也因此不用被國族重擔捆綁,就算一件好事吧。
若金只聽明白了字面上的意思,皺眉道:“你怎麼把他比做馬?還是天涯芳草的比喻更好些。”
鍾鑠一愣,片刻反應過來,若金說的是蒲娘那句“天涯何處無芳草”,那她豈不是以爲自己的意思是“韓嶺不娶你、自會有其他人來娶你”?不禁大爲尷尬,趕忙解釋道:“我不——”
若金想着自己的心事,沒留意鍾鑠想要說什麼,自言自語地開口道,“真是物是人非啊。”鍾鑠後面的話就噎了回去。若金幽幽地說:“我與韓嶺說過要一起吃芙蓉羹,芙蓉羹有了,我一個人吃的;要一起看鏡湖的照影兒,鏡湖結冰了,我一個人看的。”
鍾鑠心說我不是人啊?不過他知道若金只是傷懷舊事,因此也不答話,只是遙遙望着湖面。湖面約略呈圓形,結着厚厚的冰,晶瑩無暇,平靜無痕,映着天邊晚霞,宛若一面明鏡。他猛然醒悟,“這就是鏡湖嗎?”
若金點頭,“嗯。雖然韓嶺說鏡湖之約不算婚約,可是在我心裡,我是……我是那麼想的。他不知道,在我們東奚,傳說鏡湖是天上仙女的情郎爲她梳頭用的鏡子幻化而成,冬季結冰時,情侶到這兒一起看鏡湖映出的兩人的影子,就會恩恩愛愛,長長久久。”她長嘆一聲,“然而他終歸不肯來。”
鍾鑠聽到“恩恩愛愛,長長久久”一句,低頭看見鏡湖冰中映出自己和若金並肩而坐的身影,連忙往後退了一下,又退了一下。
若金回頭不解地問:“你坐那麼靠後幹什麼?怕掉進湖裡啊?”
鍾鑠沒有答話,起身向遠處眺望。若金問:“看什麼呢?”也站起來順着鍾鑠的目光看去,只見鏡湖對岸一隊人馬向這邊奔來,約有二三十人,馬上人服色各異,轉眼已快到鏡湖。若金叫道:“是流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