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葙也驚得離座起身。殿中衆人慌忙跪倒, 費庸忙示意衆人退下,自己也不着痕跡地退到角落。青葙一驚之後,心思急轉, 道:“皇上息怒。這其中必有內情, 請聽鍾將軍細言。”
皇上這會也醒過味來, 慢慢坐回椅中, 緩了緩語氣說:“你給我原原本本從實道來!”
鍾鑠神色從容, 沉着應道:“謝皇上!罪臣原名樂忠,九年前,父親擔任蜀郡蒙城府兵教頭, 查知蜀郡有官員勾結貪污賑災錢款,舉報不成, 反被誣陷入獄, 含冤而亡。蒙城有正直官吏上書鳴冤, 也不幸遭人暗算。我與小弟流放途中,遭兇手派人追殺, 小弟喪命,我殺掉兇徒逃至乾州。爲求活命,化名鍾鑠,從軍爲兵。多年來得皇上器重提拔,罪臣感銘於心, 未敢稍有邀功求賞之心。但深冤大仇, 從不能忘。前月回鄉, 幸被罪臣尋得鐵證, 查出真兇, 罪魁禍首竟是常鳴,他貪贓枉法, 陷害忠良,殘殺無辜,罪大惡極!罪臣句句屬實,無一字妄言,書證詳情在此,皇上一閱便知。罪臣身犯數罪,不敢奢求寬恕,皇上如何處置,罪臣受之無怨。但賑災錢款貪污案,先父身負污名九年,兩家三命,沉冤待雪,亡魂未安。罪臣泣血乞求皇上,重審此案,洗沉冤,慰忠魂,除奸佞,還公道於天下!罪臣叩謝皇恩!”說到最後,鍾鑠語聲激越,俯身重重叩首。額觸青石,在這寂靜的大殿中,如鐘鼓撼心。
鍾鑠直起身,雙手捧起證據與奏疏。皇上盯着鍾鑠,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青葙聽完這一番話,已明瞭來龍去脈,鍾鑠之罪,說大便大,說小便小,責恕端看皇上一句話而已。她看不透皇上的心思,生怕他一怒之下重責不赦,先開口說道:“想不到你竟身背如此奇冤,實在可悲可嘆。”青葙這句話表面是撫勉鍾鑠,其實意在向皇上表明自己的立場,並婉轉求情。
皇上似被青葙點醒,瞥了角落中的費庸一眼,費庸忙疾步走出,從鍾鑠手中接過書證呈至皇上面前。皇上不動聲色地說:“你雖身犯數罪,但尚算有情可原。此事我已知曉,如何處置待我看過書證再說。你先退下吧!”
鍾鑠一愣,皇上這話模棱兩可,可進可退,並非定言。他待要問個明白,卻聽青葙呵呵一笑道:“皇上寬宏大量,是臣下之福!”鍾鑠聽出這是青葙暗示他莫再追問之意,只得按捺住心中焦慮,謝恩告退。
殿中經歷了一番驚濤駭浪,殿外卻一派旖旎的初夏風光。阿穆步出殿外,見段銷隨之出殿,泰然跟在自己兩步之後。她緩緩停步,轉身望着段銷,段銷含笑以對。阿穆柔聲道:“段相,我們走的路不同,就此別過吧。”
段銷不以爲意,“還有一段路可同行,何需此時道別呢?”
阿穆幽幽嘆道:“長路總有盡頭,又能同行到何時呢?”
段銷淡淡一笑,“同行時便欣然悅之,路盡時便再尋下一段同行。你堅守你的,我等候我的。我常念你我初識之時,那個坦然爲我挽發的女子,那個雨夜將我罵醒的女子。我不求問答案,你也莫趕我離開。我們拋開芥蒂,仍舊做回舊友,好麼?”
阿穆眼中一熱,別過頭去。她沒有答話,緩步前行,段銷默然相隨。兩人穿過桃林小道,一路不語,然而心意纏綿,一切盡在不言中。道邊桃樹株株,輕風習習,只是花事已了,徒弄青枝。走到盡頭,阿穆要向左轉回鳳禧宮,段銷該向右轉去中宮門,阿穆駐足,輕輕說:“我要走了。”
段銷凝望阿穆,說:“阿穆,我有一言。”
阿穆“嗯”了一聲,等他開口。
段銷沉默片刻,才鄭重說道:“宮廷險惡,萬事小心。段府永遠是你可依之所。”
此話情深意重,真真是肺腑之言。阿穆感動非常,望着段銷,眸中瑩光閃動,張了張口,卻終究什麼也沒說。她微微點頭,靜立片刻,終飄然離去。轉身剎那,她覺臉頰溼涼,原來自己仍舊情難自已。她不敢停步,不敢回頭,她怕自己一旦回頭,便會不顧一切地奔向他。
縱使無緣,奈何情深。
阿雪與那男子仍坦然住在鍾鑠府中。那男子傷勢漸好,卻甚少露面,偶爾與鍾鑠碰面,也不過微微頷首,既不熱絡也無敵意。鍾鑠非但不介懷,反倒有幾分欣賞。
不久,皇上就頒下詔書,爲當年貪污案中蒙受不白之冤的忠臣平反。聖旨是費庸交到鍾鑠手中的。鍾鑠難掩激動,顫抖地接過聖旨,捧旨細讀,熱血卻漸漸冷了下來。聖旨着意讚賞一番,冤雪了,名正了,官復了,太守長史斥罰了,可是一字未提常鳴之事。鍾鑠手捧聖旨,愣怔半晌,緩緩擡起頭來,盯着費庸,“費公公,這案子就這麼了了嗎?”
費庸微微頷首,“這聖旨是皇上親自擬的。”言下之意,該說的話都寫在上頭了,沒寫的就是不打算再追究的。
鍾鑠心中悲愴,顧不得是否合宜,激憤道:“真兇不除,奸臣不判,草率了案,何爲大公?”
費庸面露同情之色,輕嘆一聲,趨前一步,低聲道:“論理兒我不該多嘴,不過,有句話想送給將軍。皇上雖貴爲天子,但也有他的難處,此案如此了結已是天大的恩寵,有些事就莫要再爭了吧!”
鍾鑠沉默半晌,忽地苦澀一笑,“我明白了。多謝費公公提點。”
費庸拱手離去,鍾鑠站在門邊,望着青天白日,心中空蕩無望,欲哭無淚。九年的不白之冤、血海深仇,就這麼了結了,輕巧得就如天上的浮雲,渺小得就如地上的塵埃,不值一談。他呆呆地站了半晌,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府去。阿雪還在等待他的“好”消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於她。
那男子不在屋中,阿雪一身錦衣男裝,正獨自坐在桌前,擺弄着一隻小胭脂盒出神。鍾鑠站在門邊,望着這個鍥而不捨尋仇九年、歷盡艱辛矢志不渝的弱女子,感覺自己無顏以對。阿雪擡起頭來,望着鍾鑠,靜靜開口:“有好消息嗎?”
鍾鑠艱難地舉起聖旨放到桌上,勉強咧了咧嘴,在阿雪看來,不知是哭是笑。鍾鑠聲音沙啞,“皇上……翻案了,褒獎你父親忠直勇——”
“這無關緊要。”阿雪無動於衷,鍾鑠後面的話被堵了回去。“我父亡家沒,要這樣一個虛名何用?”阿雪展開聖旨,默讀之後,原樣折起,並無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
鍾鑠愧疚道:“阿雪,對不住。”
阿雪聲音出奇地平靜,“你不必道歉,這並非你的過錯。官官相護,哪個朝廷都是一樣。我早說過,法度無綱,唯以刀劍求正義。”
鍾鑠心中一驚,“你什麼意思?”
“與你無關。”說着將胭脂盒揣入懷中,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裡?”
阿雪淡淡道:“去我該去的地方。”大步離去。
鍾鑠心中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他坐在桌邊,總覺得有何處不妥,但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起杯子湊到嘴邊,猛然停住。那胭脂盒!阿雪身着男裝,根本無需塗脂抹粉,那盒中裝的並不是胭脂,而是……鍾鑠低頭看了一眼杯中水,心中驀地一驚,“砰”地將杯子重重拍在桌上,疾步奔出。夜色茫茫,行人寥寥。他們會去哪裡呢?他略略思索,轉身向南海坊跑去。
南海坊附近大小湖泊如珠玉散落,因地處京城之南,百姓習慣稱之爲“南海”,挨着南海的巷陌便被稱爲“南海坊”。南海坊是京城著名的煙花之地,聚集了衆多品級不等的紅樓歌肆,最近每到入暮,常鳴府中侍從便簇擁着大轎明火執仗地來此,直到子夜纔回。如要行刺殺之舉,這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地方。
鍾鑠跑到南海坊,長街弄巷燈紅酒綠,樓閣館舍鱗次櫛比,他不知常鳴所在,後悔沒向李京問個清楚,只得一家一家查看。走過兩條街巷,終於在一家名叫“百鳥樓”的歌坊外看見常鳴的侍從。他向四周看了一圈,並無阿雪蹤跡,想必他們已進入樓中,便徑直入內。幾名打扮清雅的丫鬟迎上前來,問鍾鑠是聽曲兒還是吃酒,鍾鑠問她們常鳴在哪個房間,丫鬟面面相覷,並不答話。鍾鑠拿出腰牌亮明身份,纔有一名管事的丫鬟引鍾鑠進了後院,鍾鑠見院中停着一乘大轎,那丫鬟向二樓雅座一指。鍾鑠擡眼望去,正看見一名垂髮繡裙的女子端着茶盤向常鳴屋中行去,心中大驚,疾奔上樓,在常鳴屋前一把拽住那名女子。那名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阿雪。
阿雪被這一拽,盤中杯碗叮噹亂響,常鳴屋前的兩名侍從向這邊望來。鍾鑠錯身擋住兩人的視線,揚聲說:“我叫了半晌的酒飯,怎麼這會才送來?快給我送進屋去!”向阿雪努努嘴,用口形示意她回房。阿雪知此計已不能再行,只得裝出諾諾之色,回身向二樓對面一間包房走去。常鳴的兩個侍從一直盯着他們,直到他們進入房間,才收回視線。
不出鍾鑠所料,阿雪的那個朋友正在房中。看到兩人進來,他一愣之下,隨即起身,持劍在手。鍾鑠閂門回身,責備道:“你們太魯莽了!趕快離開這裡!”
阿雪怒氣衝衝,“我不用你幫我,但你也別想阻礙我,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
“我不是要阻礙你,我是來救你們的!”
“一派胡言!”
鍾鑠心中焦急,低聲道:“常鳴根本不在這裡!”
阿雪一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