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與鐵牛的大軍趕到挽城時, 胡潮剛得內城攻破、敵軍盡殲的戰報,正在沾沾自喜,突聞乾軍殺至, 慌忙整兵迎敵。這時樑軍主力已入挽城, 城外樑營餘兵不多, 胡潮親自出戰。精疲力盡的樑軍怎是神羽營的對手, 一擊即潰, 胡潮被鍾鑠斬於馬下。主將陣亡,樑軍大亂,內外不接, 各自爲戰,被乾軍斬殺一萬多人, 餘衆潰敗如潮。
乾軍入城, 滿目皆是乾兵屍首, 狀況之慘烈讓歷戰無數的鐘鑠鐵牛也心生寒意。鍾鑠令鐵牛布兵防守、追擊殘敵,親自帶人在城中搜尋若金高劍等人。一路所見皆無倖存, 他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命兵士逐一細查屍首。
一兵士從前方跑來,向鍾鑠稟報,說城上發現一具女屍,鍾鑠不待兵士說完, 拔腿便疾奔上城, 見兩名兵士正擡着一具屍體走來, 腳下一軟, 差點摔倒。報信的兵士此時追了過來, 說:“鍾將軍,這屍體身着都尉服飾, 不是公主,應是紅鷂飛騎的將領,請將軍前去辨認一下。”鍾鑠這才穩住腳步,定定心神,上前查看。他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認出素戈時還是心中一沉。素戈已經身亡,那麼若金和高劍呢?
他站在城頭,城上屍體累累,冬風中泛起血腥之氣,恐懼像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他向兵士詢問,兵士說已經仔細搜過,並沒發現公主。鍾鑠又憂又慰,慰的是尚存一絲希望,憂的是若金仍不知所蹤。他扶牆垂目,心中飄忽。若金,我來遲了嗎?你在哪裡?別丟下我……
白日西斜,餘暉灑在城下,層層屍首中,一點微芒閃閃,映入鍾鑠眼瞼。鍾鑠心中一動,探身細看,似乎像是一件兵刃,瞧不真切。他覺心中格登一下,心急如焚,來不及繞到城階,見靠牆有一雲梯,以掌撐牆,縱身翻過城頭,落在梯上,沿梯滑下。兵士見鍾鑠突然跳下城頭,都嚇得不輕,一齊俯身張望。
鍾鑠奔到那微茫閃處,腳下未及停穩,便認出這正是若金的金刀。在兩具樑兵屍體之下,露出一隻緊握着金刀的手,是他牽過無數次的那隻手。鍾鑠心神俱裂,一把拋開樑兵屍體——那是他牽腸掛肚、魂縈夢繞的面容。若金靜靜地躺在那裡,雙目緊閉,彷彿睡着了。只是她盔斷甲裂,滿面是血,戎服已被血浸透。
鍾鑠魂飛魄散,“撲通”栽在地上,雙手顫抖地攬起若金,將她抱在懷裡。任憑鍾鑠大聲呼喚,若金毫無反應。她身軀冰冷,氣息皆無。鍾鑠心神散亂,悲痛欲絕,仰頭長嘯,放聲慟哭。兵士從未見過鍾鑠如此失態,城上城下一時訝然,但見鍾鑠渾身劇顫,聽他悽然哀號,都覺頗爲難過。鍾鑠風馳電掣趕了一夜,卻仍是晚了一步。連戰三日,轉戰千里都未能壓垮的漢子,只這一眼,頃刻之間,便萬物崩塌,天地陷落,再也支撐不住,心痛得幾乎昏厥過去。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若金,帶我一起去吧……
鍾鑠凝望着若金,她流了好多血啊,該有多痛啊……儘管已經看不出曾經的容顏,但他依然覺得若金貌美如初,她一直都如紅梅怒放,從未凋謝過。鍾鑠緩緩爲她拭去面上的血跡,她的皮膚那麼冰冷,冷得鍾鑠不住發抖。他輕輕扶起若金的頭,將她的臉頰緊貼着自己溫暖的面龐。若金,別怕,我這就來陪你了。
迷迷茫茫中,鍾鑠從若金的手中拿過金刀。他喃喃地對若金耳語:“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榖則異室,死則同穴。”他輕輕放低若金,深深望了她一眼,緩緩舉起金刀。突然之間,若金口中涌出一股鮮血,順着嘴角滴落在鍾鑠的手掌,如朵朵紅梅。鍾鑠頓如枯木逢春,喜從天降。若金還活着!還活着!此時此刻,他覺這天地之間,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得上這一口生還之血。他驚喜若狂,擡首向四面嘶吼:“快找大夫!快找大夫!快去!快!”兵士急忙去尋軍醫。鍾鑠小心翼翼地抱起若金,那麼小心,那麼謹慎,彷彿他抱着的是一個瓷娃娃,輕輕一碰就會化爲碎片。
軍醫匆匆跑來,鍾鑠也來不及走到營帳,就近找了一間民房,請軍醫爲若金診治。若金的傷勢很重,但萬幸的是,頭上的傷口不深,胸前那一刀也未傷到心脈,算是撿回了一條命。鍾鑠悲喜交加,激動落淚。鐵牛聽說若金還活着,也萬分欣喜。鍾鑠把軍務多半交予鐵牛,除了處理重要軍務,他日夜都在若金房中,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看顧。不過畢竟男女有別,若金胸前的傷口鐘鑠不便親自上藥包紮,便出錢請了城中醫館大夫之妻從旁照料,其餘喂藥外傷諸事都是鍾鑠親自料理。若金傷勢如此沉重,他生怕再有什麼差池,自己真的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她的恐懼了。
鍾鑠鐵牛奪下挽城後,乾王即派裘鞏率大軍疾行通過挽城,繞道綠柳之南。綠柳腹背受敵,林如派人送信給寶應樑軍請求援助,寶應軍卻按兵不動,林如不得已放棄綠柳,率軍南撤,退守茲鎮。乾軍攻佔綠柳,並相繼拔除多個樑軍營寨,寶應與茲鎮被割斷聯繫,也岌岌可危。乾王並不急於攻打茲鎮,率軍在綠柳稍事休整。
之前挽城被圍,乾王未收到任何訊息。高劍派出的那五十名死士無一衝出樑營,全部陣亡。但乾王已經猜到挽城有難,只是如高劍所料,乾軍主力也遇到了大.麻煩,無法分兵援救。當日乾王向若金高劍發出書信之後,胡潮設計殺了黎優,奪回文關兩城的控制權,立即向林如報信,同時出兵攻打挽城,林如也派尹其率兵援助。乾王得知文關有變,便覺不妙,正待發兵挽城,裴家軍忽然向乾軍後方、芒北諸城發動攻擊。乾軍一路攻城拔寨,所留守軍卻不多,裴家軍攻其不備,三日就攻下三座城池。綠柳和寶應樑軍趁機轉守爲攻,分別向北、向西進軍。乾軍六萬兵馬被裴家軍和樑軍幾十萬大軍從北東南三面合圍,困退芒山東側,幾成甕中之鱉,處境艱險。
段銷審時度勢,知此局關鍵就在裴家軍,若裴家軍撤兵,則乾軍困境可迎刃而解。裴家軍雖未與乾軍有過盟約,但此前一直相安無事,這次轉而與樑軍聯手,必是林如暗中有所動作。他遂向乾王提出,要親自去會會裴家軍首領裴交。乾王初時不允,認爲此行太過兇險,有去無回。段銷一再相勸,向乾王保證不僅能全身而退,而且可勸服裴交撤兵。乾王見他信心十足,問:“你有幾成把握?”段銷笑道:“總有九成以上。”乾王狐疑道:“莫要說大話。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就算乾軍敗退乾州,我也不願失去你這個良士益友。”段銷正色道:“我何時說過大話?若我死在裴家軍,不能完成重任,對殿下、對乾軍有何益處?我不會去做這隻虧不賺的事。”乾王還是不放心:“你打算如何讓裴家軍撤兵?利誘還是威逼?”段銷搖搖頭,“裴交這個人,利誘威逼都無用,只有以誠相待。我心中已有籌謀,但請殿下允我功成回營後再詳述吧。”兩人又深談一番,乾王要派兵護送,攜重禮同往,段銷一概謝絕,僅選了幾樣小巧的普通之物做見面禮。
臨行之前,段銷特意向阿穆辭行。其實他說的“有九成把握”不過是寬慰乾王之語,他並不是信心十足,但在段銷心中,比起乾軍功敗垂成,自己實在是微不足道,成則戰局逆轉,霸業可圖,敗也只不過是少了一個書生,值得冒險一試。萬一不能生還,他還是想再見一眼阿穆。
阿穆聞聽段銷將隻身一人深入虎穴,擔憂之情溢於言表,向段銷道了“珍重”。段銷轉身,忽又聽阿穆在身後喚道:“段先生!”段銷回頭望着她,阿穆卻欲言又止。段銷問:“還有未盡之言?”阿穆躊躇片刻,輕聲道:“你要平安歸來。”段銷心中一動,笑道:“放心,我自會平安無事。等我回來,還有話想要問你。”
段銷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上至乾王,下至阿穆,無人知曉。但段銷去後不到一月,裴家軍便停止對乾軍的進攻,駐兵芒北,免戰高懸。與此同時,駐守乾州的劉正彧之前得知乾軍戰況,立刻在乾州、永平兩郡徵兵從軍,並招募原西奚之地的散兵遊勇、無家百姓入伍,一方面給予豐厚的獎賞,一方面施加嚴厲的懲罰,短短一個月,就組織起一支五萬人的大軍,渡過沐江,駐紮津口,這對乾軍來說如同雪中送炭。裴家軍形勢悄然變化,此時南北皆有乾軍,再戰也討不到什麼便宜。不久,段銷帶着裴交的手書回到乾營,裴交表示願意與乾王結盟,爲示誠意,願先行退兵。數日後,裴家軍果然分批撤退,芒北重歸乾軍,津口五萬人馬南進與乾王會合,乾軍實力大增。
乾王分派鍾鑠、韓嶺、裘鞏等人領軍反攻,迎戰寶應、綠柳進犯的幾路樑軍,同時派探馬打探挽城的消息。局勢稍穩,立即派兵援救挽城。鍾鑠連番作戰,乾王本未想派他前去,但鍾鑠堅決請命,乾王思慮一番,也便同意。
鍾鑠鐵牛一夜疾行,飛闖文關兩城,但仍然太晚。若金與高劍帶出的四千乾軍,在挽城幾乎全軍覆沒。然而,若金高劍以四千敵九萬,在援失糧斷矢盡人心離的情況下,仍然堅守兩月有餘,斬敵五萬,挽城一役,已經成爲了大梁戰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乾軍北西兩面平定,與裴家軍結盟一事提上日程。裴交邀乾王會面同商大計,乾王詢問段銷的意見,段銷認爲裴交確有誠意,可前往一見。乾王遂回信應約。段銷陪同,韓嶺隨護,即刻啓程。
青葙一直十分掛念若金,多次詢問乾王若金情況,問若金爲何不前來綠柳匯合。因青葙身懷六甲,乾王一直將挽城之事瞞着青葙,只說命若金鐘鑠等在挽城駐守。青葙心中也曾有疑惑,暗中命阿穆打探,不過阿穆已得了乾王命令,爲着青葙身子着想,她也謊稱無事。此時乾王等人要去赴這場“鴻門宴”,青葙心繫乾王安危,也只得暫且放下若金之事。
若金昏迷數日,這日終於悠悠醒轉。不期然看見鍾鑠欣喜的目光,還以爲自己已經身赴黃泉,所見皆是幻境。鍾鑠緊緊握着若金的手,淚水滑落。若金怔怔地望着鍾鑠,這是自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見鍾鑠落淚,爲自己落淚。他這樣隱忍剛強的男子,竟然也會在自己面前毫不顧忌地落淚,這難道不是幻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