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明白了。”死神若有所思,慢步走向窗口。她在那站了好一會兒,身後隱約可見天津路上昏暗的街燈和來往車輛的光束。現在男孩能更清楚地看見房間裡的擺設了:一張正方形黑木桌、桌上有盒抽紙、幾把椅子;牆上裝有一個洗漱臺,上面有面鏡子。男孩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等待着。

“你帶了多少膠捲?”死神邊問邊偏轉身子,現在男孩可以看見她的側影。“夠錄一個人的全部故事嗎?”

“當然夠,只要故事精彩!我帶的膠捲足夠拍500集冗長的肥皂劇,但故事一定要動聽。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的確不過分,”死神回答道:“我很願意給你講我的故事。”

“太好了,”男孩說道,迅速從公文包裡取出羊皮卷小筆記本、圓珠筆、攝像機,他檢查了一下攝像機。“我很想聽聽你爲什麼相信這事,你爲什麼……”

“不行,”死神趕緊說道,“我們不能這樣開始,你的設備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男孩說。

“你不替我錄音嗎?”

“哦,”男孩指了指攝像機,說:“有它就可以了。”

“那好,坐下。我要開燈了。”

“我以爲死神不喜歡燈光呢,”男孩說道。“你要是覺得黑暗能夠增添一些氣氛的話……”但他沒接着往下講。死神背對窗戶看着他。此時他看不清死神臉上的表情。死神一動不動,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說點什麼,但沒有說出口。死神走到洗漱臺旁按開電燈時,男孩才鬆了一口氣。

燈一打開,房間裡霎時充滿了黃色的光,很刺眼。男孩擡頭看着死神,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手指不由地向後摸索着抓住椅子的邊緣。“我的媽呀!”他輕輕驚叫了一聲,然後一言不發地盯着死神。

死神潔白光滑,她的臉就像陶瓷一樣毫無血色,只有兩隻眼睛閃着紅光,緊緊盯着男孩,像骷髏裡噴出的兩團火焰。死神滿懷期待地笑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種近乎渴望的神情。這讓她那潔白光滑的臉就像幾近乾枯的麪粉一樣,彷彿隨時都會裂開似的。

“你看夠了嗎?”她輕柔地問。

男孩顫抖了一下,擡了擡手,像是要遮住強光。他的視線慢慢掃過死神身上裁製地很考究的黑色帶長褶的斗篷,她脖子上的黑色蕾絲頸帶和泛着刺眼白光、與死神皮膚一樣白的骷髏骨錐項鍊,垂在胸前。她的頭髮如波浪般躺在腦後無風自動着,髮捲摩挲着白色的骨錐,它一閃過而過的藍光,讓男孩一度以爲自己看花了眼。

“現在你還願意採訪我嗎?”死神問道。

男孩張了張嘴,沒出聲,然後點了點頭說:“願意。”

死神緩緩地在他對面坐下來,然後向前探着身子,溫和親切地對他說:“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現在,讓我們開始吧。”

她把手伸過桌子。男孩嚇得全身一顫,汗順着臉頰流了下來。這時,死神抓住男孩的肩膀,對他說:“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個機會對我來說很重要——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我希望你能立刻開始。”她收回了手,靜靜地等待着。

男孩費勁地抽出紙巾擦了擦前額和嘴脣,結結巴巴地說攝像機已經在錄影了,然後將鏡頭對準死神。他打開筆記本,並將圓珠筆放在旁邊。

“你並不是一開始就是死神,對吧?”他開始提問。

“嗯,死神回答道:“我26歲的時候變成死神的,那是5991年。”

男孩聽她精確的說出了日期,吃了一驚,不禁重複了一遍並記下日期,然後問:“怎麼變的?”

“答案可以很簡單,但我不想簡單地告訴你,”死神說,“我要給你講整個故事……”

“好的,”男孩趕緊說。他把溼透的紙巾放進口袋,又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額頭。

“那場悲劇,”死神講了起來,“我的妹妹,死了。”

死神說到這兒停住了。男孩清了清嗓子,在焦躁地把紙巾塞進口袋之前又擦了擦鬢角。“你說這個故事的時候不痛苦吧?”他怯生生地問道。

“你覺得我不痛苦嗎?”死神問,然後搖了搖頭說:“不痛苦,因爲我還和其他人講過這個故事,而且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不痛苦了。”

“那時我們住在俥門王101號,這是塊寶地,我們曾在那經營着果園,有桃樹、梨樹、還有柿子樹,當然這些還不是我們最大的產業……”

“呀,就是這種口音……”男孩輕聲說道。

死神愣了愣神,然後大笑一聲,說道:“我有口音?”

男孩有點手足無措,趕緊說道:“我是在酒吧問你靠什麼生活注意到的,你說話時很嗲氣。但我到現在都無法像個“上海人”。”

“沒關係,”死神安慰他道,“這並沒有什麼可讓人好驚訝的,我只是在上海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只是我偶爾會忘記這點。現在讓我接着說吧……”

“好的。”男孩說。

“我剛纔講到果園還有礦產,我變成死神有很大的原因是因爲礦產,關於這個我後面會說到。那時我家在那兒過着富裕而無憂的生活。我們覺得生活很幸福,要比很多人都快樂。這一切都是果園和礦場這片荒野僻地給予我們的。我記得家裡都是進口的傢俱,馬桶,”死神臉上露出微笑:“有一架非常可愛的古董鋼琴,我弟弟經常彈它。在夏日的傍晚,他背對着敞開的落地長窗坐在琴旁。此時此刻,我依然能記得那輕快的琴聲,眼前浮現他身後的那片樹林,掛滿青苔的石頭和在空中搖曳着枝葉的梧桐樹。還有那片樹林的聲音,昆蟲在鳴叫,鳥兒在歌唱,所有生命和諧地演奏着一曲美妙的交響樂。我覺得我們都深愛着這一切。這一切使房子裡的琴聲更加優美,而我們的紅木傢俱也似乎格外華貴。甚至當爬山虎穿透了屋頂窗的遮板,要不了一年就會將藤須伸進刷得雪白的磚縫,對的,我們都熱愛着這一切!但妹妹卻並不這樣。她雖沒有抱怨什麼,但我卻知道她的感受。那時候父親已經去世,我是一家之主,但我必須經常注意,不讓母親和弟弟爲難她。母親和弟弟想帶着她去走親訪友,參加各種名流聚會。但她痛恨這些。我很難想象,一個16歲的孩子居然堅決不出門。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是誦經打坐,以及她堅持的苦行僧式生活。

“後來我爲她在住宅對面街修建了一個佛堂。剛開始,她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和傍晚都在那裡。她是這樣的與衆不同,與我們格格不入,而我卻是如此的普通,根本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說到這裡死神微笑了一下。

“有時候晚上我會去找她,發現她在離佛堂不遠的公園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木椅上。我向她訴說我的各種煩惱,諸如管理礦場的難處,叔伯的狡詐,商場中的爾虞我詐,加上那時天氣總那樣變化無常,礦工總會在那樣麻煩的天氣裡請假……我遇到的所有方方面面的問題都會告訴她。她總會安靜地聽我說,很少插話,但總充滿了同情,所以當我離開她的時候,我總會感覺很輕鬆,就像她爲我解決了所有的問題似的。我以爲自己對她的任何要求都不會拒絕。我對天發誓,雖然失去她,我會非常地傷心,但只要時機一到,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一切。不過,我錯了。”死神停下不說了。

男孩盯着她看了好一陣,纔像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不知如何措詞地問道:“嗯,難道,難道她喜歡上了某個窮小子?”死神看着他,像是要從他臉上的表情來判斷他這話的含意,然後說道:“我的意思是我錯了,錯在認爲自己會對她千依百順!”她的目光移向遠處的牆面,然後凝視着窗格。“她出現了幻像。”

“真的?出現幻像了嗎?”男孩問了一句,語氣中帶着猶豫,似乎心裡在想着別的什麼。

“我覺得沒有,”死神說道:“畢竟那時她16歲,肌膚光滑,擁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她身態輕盈,雖然消瘦但看起來很陽光健康……但她的雙眼睛……每當我凝視她的眼睛時,總有種近乎脫離塵世的感覺,那感覺像是獨自站在世界的邊緣,站在狂風吹拂的礁石上。”她依舊盯着窗格,“她開始出現幻像,剛開始只是有些異樣,後來乾脆不吃飯了,一個人住在佛堂裡,整天就跪在葡墊上打坐冥想,檀香滅了不點,佛像落灰了也不擦,甚至連庭院的落葉也不掃了。

有天晚上我來佛堂看她,她的舉動讓我震驚!整整3個小時,她一動也不動地盤坐在那,雙手放在膝蓋上。大家都以爲她瘋了。”死神擡了擡眉毛,似乎仍感到驚訝不已。“我也以爲她只是過分,過分熱衷於神明罷了。後來她把幻像…不過更像幻覺的內容告訴了我。她說菩薩來佛堂了。對她說你要把所有家產,把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賣掉,然後用這筆錢在上海爲諸神效勞。我的妹妹將成爲一名偉大的降神,新教潮即將到來。當然妹妹自己沒有錢,所以我必須將果園,礦產,我們所擁有的一切都賣掉,再把錢給她。”

死神又停下不說了。男孩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吃驚地看着她,低聲問道:“嗯,我想問一句,你剛纔說什麼?你把家產都賣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