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維拉妮卡,這是你的哥哥哦。”美麗的女人笑着這樣說道,朝着他招招手。
“哥、哥……”他呆愣愣地瞪着一雙大大的圓眼睛, 小嘴裡還淌着口水。
手中小小的皮球滾落進一旁的草叢裡, 他邁着兩條小短腿費力地跑到女人身邊, 那裡有個金髮的男孩子, 瞪着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紅眼睛兇巴巴地看着自己。
女人彎下腰來掏出手絹替他擦乾淨了嘴角的口水, 又替他將扣錯的外衣鈕釦重新扣好,他呆呆地任由女人擺佈,一雙大大的清澈眼睛愣愣地看着那個漂亮的小男孩。
小男孩兇巴巴的, 白皙的小臉上沾滿了泥土,整個人看起來像一隻灰敗的土狗, 但是他的眼睛明亮, 像是最美麗璀璨的紅寶石。
小小的他看得有些驚呆了。
“笨蛋!”那個小男孩突然對着他大聲喊了一句, 轉身就跑走了。
他呆愣在原地,過了好久, 突然大哭了起來。
美麗的女人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掉鼻涕眼淚,驚慌失措中他聽見她幽幽一聲嘆息。
新來的漂亮小哥哥叫做安格斯,他長得很漂亮,一頭美麗的金髮像是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金子,他喜歡他的小哥哥, 他總是那麼驕傲那麼神氣。
直到忽然有了那麼一次。
他無意中窺見了哥哥的翅膀、幼小的、畸形的、醜陋的、和自己完全不一樣的。
哥哥和自己不一樣。
他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他告訴了他最喜歡的一個侍女。
很快, 流言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開來, 原本驕傲神氣的安格斯王子一下子如同被打入冰窖, 人人都在背後議論着他,他的血統並不純正, 他沒有王與魔女高貴的血統,他再也沒有驕傲的資本。
原本將他高捧的人們紛紛避他如蛇蠍,他不過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從天堂一下子掉入地獄的滋味讓他一點兒也不好受。
很快,他知曉了一切的根源。
那女傭在他尖銳的獠牙下瑟瑟發抖,她顫抖着說出了自己主人的名字。
我本以爲你只是單純的蠢笨,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切都不過是你的僞裝,你的真正面目,如同過分聖潔的天使一樣殘忍。
他緩緩走進他的房間。
一片雪白,他的弟弟喜歡白色,病態的白,白得病態。
“維拉妮卡……”他出聲,說實話,他很少喚他同父異母弟弟的名字,在他眼裡,他不過只是一個連話也說不清楚的小傻瓜。
小傻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端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他在畫畫。
在藝術方面這個小傻瓜確實是個天才,他一手拿着炭筆在勾勒他母親的輪廓,金色濃密的捲曲長髮、宛如沉靜綠寶石的眼眸,在碳黑色的筆下都顯出一片濃郁的黑。
“維拉妮卡……”安格斯又出聲呼喚了一聲,依舊沒有迴應。
他心跳如雷。
他走過去,伸出雙手,他年幼弟弟白皙的脖頸就在他的面前,他只要伸出雙手,這個威脅就永永遠遠地消失了。
他的影子倒影在畫紙上,一片淡淡的灰黑色,像是他整個人的顏色。
他弟弟回過了頭。
“哥、哥……”他怯怯的,宛如一頭受驚的幼鹿,大大的眼睛宛如有一層霧氣籠罩。
他的弟弟如此美麗。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收回了手,揚起一抹微笑。
“吃點心嗎?”他問。
他那可憐的弟弟從未獲得過哥哥的笑臉,他這樣一笑,他弟弟有些受寵若驚地瞪大了美麗的紅眼睛。
“我、我可以、吃嗎……”
“當然。”他不着痕跡地皺眉,臉上依舊是那種淡淡的笑容,“你喜歡吃什麼?”
那天午後,他們一起吃了一個蘋果派。
蘋果派邊上的焦糖有些脆,他弟弟很喜歡吃,連他的那份也吃了一大半。
他看見了,心中卻更是厭惡與煩躁。
真是個……貪得無厭的小東西。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和他的弟弟說話,他慢慢學會在黑暗中摸索成長,他的父親是王,他學着踩着他的影子前進,他親眼看見他的父親如何懲戒背叛者,他變本加厲,他在黑暗與逆境中成長,他的弟弟在光明與關愛中成長,他們截然不同,他看不起他。
但是,終於有一天,他發現,一切都有些不同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弟弟成長爲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留着一頭濃密的捲曲黑髮,衣着像個風流的雅痞,他和那些美豔的女人們開玩笑,同她們尋歡作樂,他一切都如魚得水,他不是那個小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的蠢蛋了。
對,他並不愚蠢了,他開始學會排斥自己了,他看自己的眼神變得不一樣,那裡面是防備、鄙夷以及……可憐。
連他都開始可憐自己了,多麼可笑。
安格斯整個人都陷入一種迷亂的境界,有時他看着穿梭在女人之中尋歡作樂的維拉妮卡就彷彿看到了自己,彷彿自己纔是那個擁有高貴血統的人。
他幻想自己有一個疼愛自己的母親,她會用那繡着玫瑰花的手絹替他擦臉,會喂他吃小小的甜餅,會在他每晚睡覺前給他講賣花的小姑娘珍妮弗的故事。
他每天都非常忙碌,他忙着他的父親奪取更多的權利、財富,他也在學着如何成爲一個合適的新王,他的日子在他的空虛幻想與庸碌現實中飛速流逝。
直到他的父親被死神軍隊擊傷,他坐在父親的牀尾哭泣,他的弟弟推開門,衣衫不整,臉上還殘留着女人的口紅,渾身香水的氣味。
就算是這樣的人,父親還是選擇了他。
他感到空虛,無力,軟弱,傷悲。
怎麼會哭,他爲誰而哭,他已經不會再哭。
他感到一切都在分裂,他感到進入了黑暗的世界。
他的所有,他的一切,他的世界,全部都被摧毀。
不過,這樣也好。他在心裡對自己說。
一切都摧毀了,愛與恨,所有的東西全部都燃燒了,它們化成了灰燼。
他拉起自己的防備,他開始累築城牆與堡壘,他好像掙脫了一切,又好像被一切束縛住了,不過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的結局,會由他自己來改變。
他會迎來明天。
新的、明天;光明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