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哲的後事由顧思陌一手操辦,請的殯葬師是殯儀館裡的老人。
殯葬師爲裕哲穿上精緻的禮服,用高超的技術爲他化妝,在忙碌的過程中,殯葬師心裡帶着淡淡的憐惜,工作的態度也越發細緻認真。
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有着一張俊秀非常的面容,只可惜英年早逝。
倒是沒有看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切,前來的只有一位沉靜溫厚的女子,在看到裕哲遺體的時候,對着殯葬師深深地行了個禮,感謝他認真的工作讓裕哲宛若生前。
顧思陌站在墓碑前,裕哲的墳墓與母親的墳墓在一處陵園,遙遙相望。
她又親手送走了一位親人。
初冬的寒氣沁入肌膚,黑色呢絨大衣也阻擋不住這樣的寒意。
顧思陌等到嚴笑沈青陪同薛葉一起來到,唐宇也在不久之後趕來,幾人立在墓碑前,沉默哀悼。
薛葉臉色不太好,蒼白的臉上帶着紅暈,說話的時候不停咳嗽,他傷痛攻心生了病,還要忙着紅門的事,這些日子以來都是不好。
顧思陌和薛葉見面,兩人都默默無語。
已逝的人安詳地躺在泥土裡,而活着的人還要面對以後的人生。
在悲痛的失去面前,言語的安慰,毫無用處。
當古默桓來到的時候,顧思陌的面容纔有了一絲生氣。
古默桓拄着柺杖,身邊僅有一位貼身的保鏢,他走路很慢,一步步地走到墓碑前,認真注視着上面裕哲的照片,片刻後開口說道:“家姐,節哀順變。”
“古默桓,你來的正好。”顧思陌似乎早有預料古默桓會來到。
古默桓向着墓碑鞠了三個躬,他腿腳不方便,鞠躬的時候有些站立不穩,卻沒讓保鏢扶持,而是執意自己行禮。
“我來送他一程。”古默桓低聲說道。
“我有話要問你。”顧思陌平靜地看着他。
古默桓是顧思陌的弟弟,她家的家事,旁人也不好多插手。
薛葉的情緒不太穩定,嚴笑只能擔憂都看了顧思陌一眼,跟身邊的沈青輕聲商量道:“我們先走合適嗎?”
沈青與古默桓這些日子有生意往來,見他垂首站在那兒,知道這種時候她們確實不方便留下,便與顧思陌告別,和嚴笑帶着薛葉先走了。
唐宇叮囑道:“思陌,我在停車場等你。”
古默桓的保鏢則自覺退開一旁。
照片上的裕哲,容顏如畫,目視前方,他是真正解脫的人,一切的愛恨情仇都與他再無關聯。
“古默桓,我要你一句實話。”顧思陌看着他,“你有什麼樣的雄心壯志,想要繼承父親的身家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只想問你,你既然第一時間找到了裕哲,爲什麼不救他?”
古默桓反問道:“救他?他心裡只認你這麼個姐姐,得知自己得了絕症就一門心思想要找你,你以爲我阻攔得了,就算我阻攔得了,我爲何要讓自己背上這麼個虛名?人的心永遠強求不來,我何必勉強自己?”
“我還以爲你真的想明白了,現在看來,”顧思陌的目光落在他的腿上,“你還在恨着當年的事。”
古默桓思索了下,眼睛卻看着裕哲墓碑上的照片:“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現在真的沒想再同你爭。”
也已經再無爭的必要。
顧思陌往園林深處走,最裡處背陰的地方,有塊沒有相片的墓碑,上面只有一行字:“願我不曾愛過。”
她低聲說道:“你既要在明面上認她,就在這裡給她叩三個頭吧。”
因爲裕哲已死,顧思陌又一向沒有弱點,古默桓之前所作的一切都不再能威脅到她,他想求得顧家舅父扶持的事自然也沒了希望,所作的一切都功虧一簣,他是有些不甘心的,卻沒想到顧思陌竟要履行他們的約定。
古默桓將柺杖放到地上,彎腰雙手撐地,讓那隻還好的腿先跪在地上,才用手扶持着彎曲那條假腿,等兩隻腿都跪在地上,才衝着墓碑磕了三個頭。
“父母當年的事,你我都無資格評價。道不同不相爲謀,古默桓,這是你想要的東西。”她蹲在他身邊,將那枚印章塞在他的手心裡。
舅父們的支持……顧思陌心下黯然,如果沒有這枚印章,舅父們怎麼會管這邊的閒事,當年外公舉家遷徙至海外,母親之所以沒去,就是因爲這枚印章在她手裡。
她爲了父親許的那個承諾,拿了家傳的印章執意留了下來,爲他在山村獨守養育孩子,在他破壞承諾後不離不棄,對他背叛所出的孩子同等照顧,直到他殘酷的教育方式傷害到了孩子們,才孤注一擲地報復後逃離。
外公死之後,沒有這枚印章,誰也當不上真正的家主。
那位老人,直到死都爲自己不聽話的女兒留了一分後路,不知道母親黃泉之下是否會和外公和解,知道當年他看不上父親確實是因爲他好勇鬥狠,罔顧人倫,而她不過是被那樣洶涌激烈的愛情騙了。
“家姐……”古默桓的手握緊印章。
“只要這枚印章在你手裡,你支持的那位舅父纔有可能真正成爲家主。當他們實力相當的時候,這種傳承纔有爭奪的意義,父親只教了掠奪,卻沒教過平衡。媽媽不喜歡她的家,我也不喜歡,我不想見舅父們,你別在這一點上爲難我。”顧思陌說着站起身來,一隻手扶起古默桓,隨即鬆手就向前走去。
“我不會爲難你!家姐,我希望你聽我解釋一句,我想救他的,可是診斷結果已是晚期。”古默桓拄着柺杖追在她的後面。
“這件事我們先不提,你就告訴我,大火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你那時候雖然動彈不得,但是你醒了。”顧思陌看向古默桓,語調鏗鏘,“爲什麼小哲會被捆綁起來關在地窖裡?爲什麼父親帶你走的時候沒有帶上他!我明明就沒有說過是小哲推的你,爲什麼最後承擔所有後果的人卻是他?”
她在意的,這些年她都很在意!
“你死我活本就是鬥爭的唯一準則……我沒有你會籠絡人心,只是自認自己手段高明,被推下去的那一剎那我才知道我上了當。如果不是小哲的反水,姐姐,你真的因爲跌下去的是我嗎?”古默桓看着她,“父親大約沒有想到我們兩個會鬧到如此地步,我也沒想到你竟然那麼硬氣,一口咬定是你推的我,你也被父親打傷了腿躺在閣樓裡,我們兩個大抵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後來父親跟我說,他只是想要再磨一磨你的性子,纔將你禁閉在閣樓不管,沒想到母親在那時候發起病來……”
母親因爲童年時期隨着外公經歷戰爭和家變,很容易執着地陷入一種瘋狂的情緒裡,這一點顧思陌是知道的,她在母親身邊經受過無數的折磨與痛苦,她總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痛恨着父親的絕情與背叛,她是爲了愛情發了瘋的女人。
“那天,敵對幫派的人殺進老宅子,你母親趁亂放了火,父親帶着我一路砍殺到碼頭,想要偷渡到香港去。”
“我那天拖着傷腿到處都找不到小哲,母親說小哲跑去跟父親說明是他動的手,然後被家法處置,她看着他被處置的……”顧思陌撫着面龐,“她重重給了我一耳光,讓我立刻跟她走。”
古默桓點了點頭:“是父親下令綁了他扔在地窖裡,我當時……沒有開口求情。”
他們談論的是這樣沉重的往事,古默桓看着顧思陌,認真道:“就算我當時開口求情也沒有用的,他一直都那麼膽小,卻敢在父親與人拼命的時候說出真相,請求父親不要再關着你,他那時候也不過是個孩子,可是這麼多年,我再也沒有見過其他人像他那麼傻,他是爲了你纔會那麼做!”
裕哲只是個傻孩子,太過於害怕失去他愛的人,所以逼迫自己什麼都去做。
“姐姐,我沒想過跟你爭,也爭不過你,那時候的我,沒你的心那麼狠。家姐,你親口問我的不過是這個答案,他真的爲你……做到了那一步,只是他沒能如願死去,才懷着過分的執念一直到最後一刻。”古默桓下了定論。
顧思陌的臉色蒼白,嘴角抿起來,面頰因爲繃得很緊露出肅殺的線條。
世人總是嚮往殺伐決斷,卻不知道殺伐決斷的背後,付出的代價是否可以承受。
年少時的錯誤教育,讓她付出了半生的代價彌補,卻發現她的彌補從來都是自以爲是的安慰,她從來都不喜歡父親那樣狠絕的人,也不喜歡母親過度的執着瘋狂,她無數次想的,也只是回到最初的那個山村院落,母親慈愛溫婉地等待,雪如飛揚跳脫地肆意,而那個比她小的粉雕玉琢的孩子追在她身後跑,笑聲如銀鈴一直傳到天上……
如今,她還要活着。
她要活的磊落,還清人情和物債,守着對親人的回憶,將屬於她的人生一步一步走完。
顧思陌看着古默桓,他們終究是不同的人,如果當年母親沒有在清醒的時候毅然地帶她逃離,逼她走上現在的道路,她或許比現在的古默桓還要冷漠決斷。
最艱難的時候,她也曾想過放棄生命,可是最終都沒有。
放棄是那樣容易的事,她卻不是這樣容易服輸的人,做人總要有個底線。如此,她纔有資格面對那些對她懷有期望的人。
母親希望她能活的堂堂正正,裕哲希望她能勇敢戰勝命運,他們做不到的事,都希望她能做到,這種希冀無比沉重,可是她也揹負到了現在。
古默桓與她眉眼相似,她看着古默桓,就像看着曾經的自己。
最終,顧思陌只是彎腰拍了拍他膝蓋上的泥土。
“阿桓,保重。今日之後,你我再無牽連,我見你,如見陌生人。”
她快步走向墓園外,古默桓拄着柺杖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側首望向裕哲的墓碑,照片上的人依然微笑着,竟是他得了最終的解脫,而他們,還要在人世中掙扎浮沉,他們都是絕不會輕言放棄的人,所以前路再難,都會一如既往地做下去,如果不是絕症,裕哲亦如是,再困難都會掙扎着殘喘着活下去,所以得知上天不欲他生,他那樣如釋重負。
相逢如陌路,不如忘記,血緣糾纏又如何,誰都回不去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