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了嗎?”顧思陌問道。
“嗯。”其實裕哲吃得很少,盛了小半碗米飯,他還剩下幾口。
顧思陌收拾碗筷,就聽到客廳裡傳來吉他的聲音,他在唱一首極爲舒緩的英文歌謠,歌詞的大意就是:安靜,夜風輕輕吹過頭髮,我凝視着你的眼睛,等着你對我說出那句話……
顧思陌的身上圍着圍裙,站在水池邊將碗筷洗刷乾淨,然後擦了擦手走出來坐在他的身邊,燒了壺開水等着泡茶。
裕哲自彈自唱,她就靜靜地聽着,直到手機響起,那頭傳來唐宇沉穩磁性的聲音,“思陌,你在做什麼?”
他聽到歌聲,問道:“在酒吧?”
“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事,我回到了Y市,問候你一下。什麼時候回來?”
唐宇仍然以爲顧思陌還在海南度假,她默認了這一看法,簡單與他寒暄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家中是她所熟悉的溫暖,而所有的溫暖因爲多了一個人,變得有些恍如夢境般的不真實。裕哲就坐在那兒,抱着他心愛的吉他,唱歌時神情專注低着頭。
時針指向9點鐘,裕哲打了個呵欠。
“去洗洗睡覺吧。”顧思陌說道,“你睡在樓上的牀上,我睡樓下的沙發。”
不容裕哲多說,她就領着他進了衛生間,幫他擠好牙膏調試好水溫,帶着他走了一圈熟悉衛生間的環境。
“小心地上滑。”她叮囑道。
裕哲抿着薄脣,抱着她遞給他的衣褲,有些難堪地低下頭。這裡他都不熟悉,所以無法自主生活,彷彿留意到他的難過,顧思陌領着他一一指認物品,“這是洗髮水,這是護髮素,這是沐浴露,這一排都是沐浴露,挑選你喜歡的味道就可以。”
裕哲的手指一一觸碰過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又嘗試着開了幾次水龍頭,顧思陌才放心地出了衛生間。
她剛剛走出去,裕哲就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站在水下。
水溫剛剛好,不燙不涼,一如她現在略帶客氣的體貼,她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是所有的行動都透露出小心翼翼地憐憫。掃向錢瑩的那一巴掌,是因爲那句廢物刺到了她吧。裕哲站在水下,顧思陌乍然讓他無所適從,可是蛛絲馬跡中依然可見曾經的強硬彪悍。
頭髮全都溼了,他記着剛纔摸過的順序觸碰到洗髮水,剛剛打開就聞到了他極爲熟悉的味道,裕哲顫抖着手指揉出泡沫……
他洗的時間不長也不短,顧思陌坐在沙發上一本雜誌翻到一半,衛生間的門打開了。
沐浴過的裕哲烏髮溼潤,皮膚白皙,他穿着寬鬆的米色上衣和灰色亞麻長褲,扶着門的樣子茫然而無措,因爲看不見,所以眼睛睜得很大,眼神空洞地環顧了一週,感覺到那個溫暖的身影走近他。
她的牀也是寬大柔軟的,牀單的手感柔軟光滑。
裕哲安靜地坐在牀上,任由顧思陌拿了塊乾毛巾輕輕擦拭着他的頭髮。
悄然關了燈,她的聲音迴響在安靜的房間裡,“小哲,晚安。”
客廳的香案邊,顧思陌恭敬地點了三支香,如果真的有神靈,他們一定是聽到了她日日夜夜的禱告,所以將她在乎的人送還回身邊。
顧思陌睡得晚,亮着燈在樓下做着手頭的工作。
時針指向一點鐘,她纔有些倦意,輕巧地上樓去看一眼裕哲是否睡的安穩,發現他還沒有睡,抱着膝蓋背靠在牀頭上。
“怎麼還不睡?”
夜已深,他頓了下,回答道:“我總以爲自己在做夢。”他的聲音輕柔,悅耳的聲線猶如夢囈,透着幾分不敢奢望的希冀。
他說,以爲自己在做夢。
“我也以爲是個夢,所以讓我好好看看你。”顧思陌說道,打開牀頭燈。
裕哲很瘦,這樣蜷縮成一團,整個人更是單薄的如同紙片。他的睫毛長而濃密半垂下的時候如一幕深簾,那曾是一雙顧盼神飛的鳳眼。
“嗯。”他應了一聲。
顧思陌這才發現他的臉頰有些不正常的潮紅,她聯想到薛葉曾經打電話說過裕哲經常發燒,伸出手去觸碰了下他的額頭,溫度確實有些高,她俯下身來用自己的額頭觸碰他的額頭,溫度確實比她高,看起來像低燒。
顧思陌從抽屜裡翻出體溫計,“你好像發燒了。”
“沒事,我不要去醫院!”他脫口而出。
“諱疾忌醫可不是好習慣。”
“我不去醫院!”
“先量下體溫。”
“一會就好了,我沒有事。”他強硬地說道。
顧思陌將體溫計放到他的嘴裡,坐到了牀上。
裕哲睜着大眼睛,視線沒有對焦,空落落的不知要落到何處去。
“媽媽去世了,走的時候……也沒有放下,她說會下去找你和你媽媽,然後你們在下面一起等着我……她也沒有想到你竟然沒死,臨走前,她在掛念你,如果知道你還活着,她應當會很欣慰。”顧思陌緩緩說着。
裕哲的口裡含着溫度計,聽她說着,過分俊秀的臉在燈光下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神色冷淡下來。
說的這樣讓人難過,其實還是因爲對他感到內疚吧。
她的心從小就又冷又硬,想要什麼東西就不擇手段,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過,難道是因爲這些年她都敵不過內心的愧疚,因爲這個世界上只有他這麼個傻子,給的那樣徹底乾脆。
顧思陌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初見時他的警惕防備卻將所有他受到的傷害暴露,她當然知道他還在恨,不止他在恨,她也恨,恨當時爲何沒有堅持去找他,恨上天爲何給予然後又拿走一切。
“你受過專業的聲樂訓練,這些年你去了哪兒?我想知道這些年你都經歷過什麼,你肚子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阿泰是怎麼回事,被騙錢是怎麼回事,現在又和葉子在一起又是怎麼回事……不管你想要做什麼,總要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裕哲開口:“現在你讓我說什麼呢,說我曾經都遭遇過什麼?還是說我怎麼掛靠上了金主想要出名想要掙錢?事情都擺在你面前,我還要說什麼?……姐姐,我已經沒有什麼能給你的了。”
裕哲的最後一句話,透骨的蒼涼,他總在重複這句話。
“你這樣恨我?”溫和中的尖銳漸漸凸顯,她顫抖着聲音,想伸出手去摸裕哲的頭髮,被他聽到動靜避開。
“剛認出你的時候是恨的,可是仔細想一想,我只是不想接受你的歉疚。”他的鼻尖縈繞着那股熟悉的洗髮水味道,如果她真的鐵石心腸,爲什麼又處處留着舊時的記憶不肯放手,他更加不想原諒,她再如何地平靜示好,他都不願意接受,他不要這樣充滿內疚的憐憫。
“我沒有辦法認出你後還要裝作不認識你!小哲,你是我的親人……”
“親人?”他尖銳地反問,“我喊你姐姐,你真的以爲自己是姐姐嗎,你的弟弟因爲你斷了一條腿,那纔是你弟弟!我是誰?”
他咄咄逼人地問道:“我是誰?”顧思陌還沒有回答,他已經自己接了話,“我不過是個從小缺愛的倒黴蛋,因爲過度的崇拜和愛慕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能耐,所以活該被捆綁起來扔在地窖裡……”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彷彿回憶起那個黑暗陰森的地窖,也回憶起那場可怖的大火,無論如何也掙脫不了的繩索,四處瀰漫的煙霧,咳嗽的喘不過氣來,他還充滿希冀地等着她會來救他,可是她沒有,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C城,奔向自己的新生活,午夜夢迴也許有些歉疚,可是這樣的歉疚,不是他想要的!
這些事,他從來不願意想起。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曾經被這樣丟棄……“我想要成功,想要站到舞臺上被很多人瘋狂地崇拜愛慕,我喜歡站在聚光燈下歌唱,感覺到靈魂顫慄的甦醒,我到Y市來是爲了追夢的,不然……”他低下聲去,將那句“不然就來不及了”硬生生咽回去,“不然我這輩子從來也沒有爲自己活過。”
“我欠了你的,一定會還。”他熟悉顧思陌的這種語氣,每次她這樣,就是已經下了決心,“上次我問了你的夢想,你說想要功成名就,我陪在你身邊,是嗎?”
她一字一字地問道,神情很是嚴肅。
“是。”裕哲點點頭,“就是這樣。”
“安心做你想做的事。”他已經這樣尖銳地表態,顧思陌依然是這樣平和的語氣,“你是小哲,我再也不會放開的親人,我會好好照顧你。”
她從來都沒有變,不論他如何試探,她都沒有變,認定的事就很堅決,是優點也是缺點。
裕哲只覺得心裡甜蜜而苦澀,當知道自己的宿命時,他不顧一切地逃出來想要找她,甚至想到了用出名的方法看能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當上天聽從他的心聲讓兩人不期而遇的時候,他卻又退縮猶豫着避開她。
“你不用這樣對我。”裕哲說話的聲音小聲,“我沒有什麼可給你的,也不想再失去。”
他承受不起。
顧思陌瞬間就懂了,懂了裕哲的糾結和矛盾。
擁有又失去過的人,纔會害怕再次擁有,這一次,換她做堅強的那個人,她伸出手臂抱住他,“你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弟弟,以前是,現在是,今後也是,你想要怎樣都可以隨你,我會陪在你身邊。即使你現在還在恨我還在埋怨,都沒有關係,我從來都沒有想過不與你相認。”
她的懷抱是溫暖的,裕哲的體溫略高,有些彆扭地推開她,囁喏道:“我……我……那個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有一點喜歡他,不管有沒有利用,都有一點喜歡,他對我很好。”
她曾經在薛葉的臥室正色問過他是否喜歡薛葉,他在此時給了回答。
顧思陌毫不介意地拍了拍他的背,說道:“我明白。”
裕哲低着頭,她沒有看見裕哲的表情,沒有看到他苦澀的嘴角和失落的表情,她抱着他,猶如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寶。
她無比陰暗地憎恨過上天的殘忍,也無比深切地討厭過自己,直到經歷過太多的事承受過太多的失去,她才知道其實早在不可知的宿命安排中,上天就已經安排了他們的結局。
只是此刻,擁抱的是所有曾經擁有過的希望。
顧思陌爲他蓋上薄被,再次觸碰他的額頭,燒已經退了,這樣反覆的低燒,可見他的身體很不好。裕哲睡着了,沒有蜷縮成一團,他安然地躺在牀上,顧思陌觸摸他額頭的時候他還輕皺了下眉頭,她輕輕地笑着,自己也沒有覺察到她還能露出這樣滿足的笑容,步伐輕快地走下樓去。
裕哲閉着眼睛任由眼淚無聲地流出來,滑落到耳朵裡涼涼的,整個臉上都潮溼了。